沙域的大明王祭禮是一個持續時間長達一個月的盛大慶典。
曾幾何時,每逢七月都會有無數外地人到這來看熱鬧。
萬家燈火在大地上連成長河。
慶典的呼聲從山南一直卷到山北。
但自從三千年前那個不知名的仙人從天而降,並撞斷古明州最高的山峰,喝幹古明州最長的河流後,這一切就都變了。
大地的生機隨著萬毒珠以及那位仙人的碎裂而消亡。
百萬li黃沙隨著狂風將整個明州淹沒,山巒、溪穀、村落、城市,除非有修仙者庇護,否則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得住那場持續了數個月的風暴!
其實就算是修仙者也很難在那場災難中活下來。
他們的強大隻是相對普通人而言的。
在那個仙人麵前,他們羸弱的宛如一隻蠶蟲。
沒有人知道那個仙人到底有多強大的力量。
他出現的突兀。
他走的也突兀。
這世上再也沒有了他的名字,隻有他留下的傷疤永遠地落在了東神洲大地上。
縱然雨打風吹,縱然天降寒流,縱然飄雪千裏,三千年後,那道傷痕依舊無法被抹平。
不過人族的曆史多數時候就是一部掙紮史。
他們從茹毛飲血中一路走來。
無論多大的苦難也不曾將他們徹底壓垮。
希望之火一代代傳承,起初,那隻是可以媲美夜間螢火的些許光點,後來,那火焰照亮了山野,再後來,星點般的火焰化作了星辰,它高懸於空中,靜靜地看著大地。
從明州到沙域的變化並未將居住於這裏的人打倒。
便是黃沙也阻止不了他們重建家園的心!
於是。
聚落出現了,城鎮出現了,國家的秩序也慢慢恢複了。
“雖然清苦,但他們依舊很努力的活著。”
這大概就是普通人的常態吧。
懸於天河之下的追雲舟中,蹲伏在船頭的白憐輕撫著甲板,望著被月光鍍成銀白色的茫茫沙海,她不無感慨的說道。
站在她旁邊的蘇幼微和紅衣齊刷刷地點起了頭。
兩個人動作極為默契,就像複製黏貼出來的一樣。
妙妙妙。
白師姐說得真妙!!!
白憐別過頭盯著眼角帶笑的三師妹兩人。
可愛歸可愛,但是……
嗐。
這都什麽事啊。
白憐無奈地攤手手。
她想起了半日前前發生的事,原本她是想和師父偷偷潛入到沙域過“二人生活”的,可還沒等她有所行動,嗅覺敏銳的三師妹就帶著紅衣找上門來了。
“師姐!”
三師妹和紅衣一左一右將她“夾”住,看起來就像香甜可口的夾心餅幹一樣。
兩對紅色的眸子滿是水光,仿佛隨時會因為白憐的舉動而淌出水來。
“至少也請帶上紅衣。”
三師妹如此說道。
白憐自然是搖頭拒絕了。
那太危險了!
雖然有師父從旁輔助,但那條路依舊是一條幽深難見其底的道路。
白憐自己都不清楚道路的盡頭等待她的是愉悅還是痛苦,她就更不會讓三師妹去趟這趟渾水了。
這些事啊,對三師妹而言還是太早了!
“等你們再長大點,嗯,下次一定帶上你,我們和師父一起。”
白憐伸手摸了摸三師妹和紅衣的頭。
三師妹倔強地與她對視。
白憐知道她在想什麽,無非就是我不小了。
但小與不小可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
“乖,聽師姐的,這種事咱們日後再……”
白憐還想安撫三師妹幾句,可她的話才剛出口就被師父打斷了。
“那就一起去吧。”
安嵐頭也不抬地說道。
“可是……”
忽的,安嵐緩緩抬起頭,她仿佛是要重塑師父的威嚴一樣,扳著一張臉道:“怎的,你又要不把你師父我放在眼裏了?”
哪有!
最後白憐還是無奈地應了下來。
安嵐想重鑄師尊威嚴,她也想保持師姐風範。
要是師父二話不說當著三師妹的麵就對著她的屁股一頓輸出,那她以後還有何顏麵去麵對幾個師妹啊。
“哼!”
安嵐輕哼一聲,繼續麵無表情地調製靈液。
好耶!
蘇幼微心中雀躍,她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抱著安嵐狠狠地啃兩口。
以前她怎麽就沒發現師父和白師姐一樣可愛呢?
但她還是保持了足夠的克製,她可不想繼續刺激白師姐的敏感區。
萬一白師姐拚著違逆師父的意思也要把她扔下,她可就沒地方哭了。
就這樣,七月十五日的正午,白憐匆匆離開了度仙門。
她們通過巡天符來到沙域附近,然後駕駛著追雲舟快速朝路師妹標出的地點飛去。
在師父的努力下路師妹成功恢複了肉身,隻是由於她的神魂受創比較嚴重,還需溫養數個時辰才能醒來。
她現在睡得很安詳。
柔和的月光在她身上鋪開,讓她仿佛批了一層水色輕紗。
“世事無常啊。”
白憐將注意力放在地圖上。
那個紅圈標示的位置居於沙域深處。
那兒有大量綠洲,是沙域中難得的清jing之所。
來之前白憐翻閱了《明州古考記》,書上說那曾是上陽仙宗的駐地。
上陽仙宗是數萬前於明州建立的魂修宗門,在最鼎盛時它曾躋身四大門派之列。
即便是在仙人臨世之際,它也是東神洲數得上的大宗門。
【那天,上陽仙宗開壇講道】
【萬丈霞光從天外飛來,雲霧中隱有仙音浮現,在人前展示上陽仙法奧妙的孫宗主絕不會想到這是上陽仙宗最後的輝煌!】
【……】
【天火撕裂了仙壇】
【仙人法身化身妖魔,將上陽仙宗的護宗大陣揉成一團飛雪】
為了守護自己的家,無數修仙者奮力反抗。
他們或單槍匹馬與仙人法身惡鬥,或結成大陣圍困仙人法身。
然而就算他們燃燒神魂、血祭肉身,最終還是無力攔下瘋魔的仙人法身。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仙人法身將仙宗大門踏碎,看著他將萬年祖地磨平,看著他將從創派伊始便在守護仙宗的祖獸虐殺。
血染長空。
揮淚當真如雨下。
光是看著書中的文字白憐就能想象到那時多麽令人絕望的局麵。
否則堂堂仙宗宗主又豈會在事後化作隻會在路旁哭笑不止的傻子呢?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是啊。
為什麽。
為什麽一個如此強大的仙人會突然瘋魔?
那一天,孩子等著下田勞作的父母歸來。
那一天,妻子等著外出送貨的丈夫回家。
那一天,無數個暫別變成了永別。
三千年後,依舊沒有人找到答案,三千年後,在動亂中逝去的人依舊無法瞑目。
白憐歎息一聲。
現在想這些事也無用,就算她想找出那個答案她也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想辦法除掉那些試圖奪取萬毒珠的仙界來客。
隻有努力活著,才能幹事。
衝啊,白憐!
就在這時。
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安嵐忽然站了起來。
噠噠噠。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追雲舟右舷。
然後,她便如同堅挺的鬆柏般凝固在那兒了。
“師父?”
白憐疑惑地喊了一聲,安嵐並沒有回話。
有問題!
而且是大問題!
除了在過去世界和歸墟外,白憐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失態。
她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快步走過去,然後順著師父的視線朝西邊的黑夜望去。
這天的月光柔和卻不失敞亮。
因此,即便沒有動用任何法術,白憐也能將遠方的場景看得一清二楚。
那夜空本是深藍色的,上邊點綴著無數明黃的星點,下方的城鎮裏燃燒著慶典的燭火。
一切既平和又溫暖。
可就在這樣寂寥的星夜繪卷邊緣,有望不著邊際的墨黑色緩慢探出頭來,就如同海邊翻湧的潮水。
凡它所過之處,一切光芒都被吞噬!
白憐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她匆忙將腦袋扭開。
她發現一件很可怕的事,當她盯著那團巨大的黑幕看久了,她眼中的光芒也似乎要被奪走。
“別看。”
白憐捂住了三師妹的眼睛。
“唔……”
三師妹不知所措地揮舞著雙手。
白憐的胸被接連拍了好幾下,但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
可她知道這趟沙域之行真如係統預言的那樣充滿了殺機。
或許她不該來,又或許她不該現在來。
“天黑了。”
此刻,安嵐的聲音忽然響起。
白憐點了點頭。
確實。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黑夜。
她問道:“師父,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安嵐道:“憎恨、憤怒、不甘、嫉妒、恐懼……”
白憐愕然。
安嵐解釋道:“是比蝕塵沙更難纏的東西。”
這樣白憐就能理解為什麽叫上師父一起過來依舊很危險了。
她的心上蒙著一層陰影。
但她一如既往地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她隻是小心地將三師妹掰往另一個方向,然後告誡道:“無論如何也不能看那片黑幕,對,你也一樣。”
三師妹和紅衣懵懂地點頭。
“先去休息吧。”
“是,師姐。”
白憐就這樣靜靜的站在安嵐身邊。
半刻鍾後,追雲舟劃過璀璨的星夜,在一座名為的西武的古城外停了下來。
路師妹的家就坐落在城北。
白憐沒有急著下船,她又在船上待了一刻鍾,終於等到路師妹從長夢中醒轉。
……
實際上這一來一去還不到十二個時辰。
但對路宛童而言,這條路漫長到她花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她做了個夢。
在夢中,她回到了幼時。
那原本應該是值得懷念的一段過去。
那時候的她天真無邪、無憂無慮。
因為她是路家大小姐,她生來就是“仌”。
路家的人捧著她,西武城的人捧著她,附近其他世家宗門的人也捧著她。
和那些為了生活而四處奔波的凡人不同,她有做夢的權利。
是的。
在這個黃沙為主題的枯燥世界裏,就連做夢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她做過很多夢。
她說她要成為大明王那樣的人,她說她要成為英雄,她說她要讓沙域重新變回山清水秀的明州。
可等她漸漸長大,她才明白夢就是夢。
她不普通。
她的出生絕對不算差,她的資質更是讓無數人羨慕。
但她也無法成為英雄。
【成為英雄是需要強大的力量的!】
而她從來不曾擁有過那樣的力量,而且看起來她永遠也不會有那樣的力量。
連自己父親都救不了的人,又哪來的能力去拯救病入膏肓的明州呢?
這股如潮水般湧上來的強烈空虛感讓路宛童從夢中“醒”了過來。
可她寧願自己永遠也不會“醒”來。
因為“醒”過來的她發現自己“分裂”了,她變成了兩個人,她默默地看著另一個自己依舊天真的做著那些夢。
一次又一次。
相同的畫麵不停地在她眼前播放。
從滿懷希望,到懷疑自我,到徹底拋棄曾經的夢想。
拋棄的不僅是夢想,還有她身體的溫度。
路宛童感覺自己不是站在沙地上,而是在大雪紛飛的雪原。
她嘴唇哆嗦著。
她嚐試著去勸說另一個自己停下來,但無論她怎麽努力,另一個她都聽不見。
因為……
路宛童的雙手無力的垂落。
她知道,這全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
無論她如何努力,她都無法改變已成既定事實的過去。
“這就是無力感嗎?”
哈哈。
路宛童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但她根本沒辦法控製自己啊。
每當那過去的事情在她眼前輪回一次,她心上所覆蓋的黑色就會變得越廣,到最後,她會因為否定現在的自己而徹底淪喪吧。
路宛童坐在了地上。
她安靜地等待這個結局到來。
但就在她放棄一切的時候,忽然間有熟悉的呼喊聲從她頭頂傳來。
“路師妹。”
“醒醒,路師妹。”
“你的眼睛怎麽了?”
眼睛嗎?
路宛童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然後她發現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誒,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便拚命地去睜眼,她看見一點光了,於是她更加用力的去睜眼,終於,在破開那層迷霧後,她一下子從夢境中掙紮了出來。
路宛童看清楚了。
在她眼前輕喚的分明就是臉上略帶焦急之色的白師姐!
“這裏……”
她並沒有傻乎乎地問這裏是不是陰曹地府。
望著頭頂那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星空,她忽然明白了——
這裏是西武城,是她的故鄉!
“路師妹,你總算醒了。”白憐鬆了口氣。
我。
路宛童張了張嘴,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白師姐,為什麽要救我?”
“大概是因為。”白憐愣了一下,“你不算是壞人吧。”
路宛童愕然:“就這個理由?”
但話才剛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有問題。
因為站在她眼前的可是白師姐啊!
在享有白憐帝君這個外號之前,白師姐更大的名頭是天生聖人。
這個聖字,指的不僅僅是她的天賦,還有她的心。
白憐略加思索道:“要說別的理由……emmm,你是我師妹算嗎?”
“……”
路宛童張著嘴。
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完全停止了。
事到如今白師姐依舊拿她當師妹看嗎?
雖然她做出了補救,但她還是傷害到了蘇幼微師姐。
“白,白師姐……”
路宛童的聲音有些顫抖。
“好了,別想其他事,我先帶你回你家看看。”
白憐輕輕攔住路宛童的肩膀,路宛童順勢就倒在她的胸口上。
這本來是極為和諧的一幕。
隻是,白憐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的詭異目光。
啪的一下很快啦兩個任務選項就這樣冒了出來。
任務一是繼續抱著路師妹。
任務二是趕緊將路師妹扶正。
那還用想?
選二!
“路師妹,我們出發吧。”
白憐站了起來,一臉嚴肅地說道。
“啊,是。”路宛童微怔。
白憐目不斜視。
此刻,剛才目光不對勁的安嵐和蘇幼微、紅衣才恢複正常。
“走吧。”
安嵐淡淡道。
幾人就這樣離開了追雲舟,朝著黑幕即將飄過來的西武城走去。
黃沙,巨城,星夜,遠方黑幕如浪。
這些印象構成了沙域不平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