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一刻鍾前趙朔還是這樣想的。
站得高,看得遠嘛。
那時候的他是洗劍閣的執劍人。
世間生靈億萬,前途比他光明的人不足萬一。
他忽然出現在河寧城,隻是稍稍表露出自己的意向,春草閣上到宗主,下到長老執事全把他奉若神明。
但時代隻在一息間便迎來了變化。
當那道白色劍光劃破厚厚的雨雲時,他從萬眾矚目的洗劍閣天驕瞬間墮落成“獨夫”。
趙朔環顧四周。
他看見那些人的嘴唇在蠕動,卻不知那些人在說什麽。
當他的視線投過去時,包括春草閣在內的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嫌棄,甚至還帶著點恐懼。
可千萬別被纏上啊!
趙朔收回迷茫的視線。
他的世界忽然間變得隻有兩丈寬了。
兩丈外,是天樞劍陣的劍氣圍出來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的人對他充滿了冷漠。
“我……”
趙朔試圖直視白憐的眼睛。
但白憐身上的“光”實在是太耀眼了,他隻看到無垢劍劍尖上凝聚的一點寒芒就又重新低下了頭。
仿佛脖子上套著厚重的枷鎖一樣,他的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
至今趙朔仍不能理解。
為什麽站在他對麵的是白憐,為什麽白憐會是那個不起眼的蕭家之女的師姐。
為什麽他的侍衛像快破抹布一樣不堪一擊,為什麽他的劍鞘試圖自己舉起劍。
“這不合理!”
趙朔突然憤怒地大喊道。
喊叫聲讓在場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趙朔激動的情緒近乎實質化的呈現在白憐麵前。
他憤怒,他又害怕。
尤其是當白憐緩緩抬起無垢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的時候。
好冷啊。
就就是死亡的味道嗎?
他的天賦、他的人生、他的榮耀、他的驕傲……難道全都要這樣被毀掉了嗎?
不行。
他怎麽能夠這麽輕易地死去。
趙朔的麵色漸漸陰沉:“我是洗劍閣的執劍人,我的未來一片光明!”
憑什麽白憐年紀輕輕就這麽強?
憑什麽白憐是天生聖人?
憑什麽?
白憐握劍的手很穩,她沒有繼續進逼,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會殺你?”
麵對質問,趙朔不說話,他隻死死地盯著地麵。
雨滴仍凝滯在半空中,過了這麽久,地麵都開始變幹了。
忽的。
趙朔感覺脖子上的冰涼退去,他猛地仰起頭,迎麵就有豆大的雨滴拍打在他的眼眶上,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雨又重新下了起來。
隨同而來的是白憐輕飄飄的聲音。
“其實我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
“……”
白憐伸出右手,在閃爍的藍白色電光中,她的五指緩慢張開。
霎時間,天樞劍陣迅速向四周擴張,圈出了一個數十丈寬的圓形區域。
這是擂台!
白憐從儲物吊墜中取出兩柄品級相差不大的飛劍。
一柄懸於趙朔身前。
一柄懸於她自己身前。
但聽她道:“我今天是為了我師妹而來。”
聲音清亮,撼動四方。
一直麵露糾結之色的蕭錦瑟仰起了頭,眸光閃爍。
師妹!
無數道目光同時轉了過來,鎖定了蕭錦瑟和蘇幼微。
發生什麽事了?
馬上就有知情人說出了事情原委。
畢竟河寧城離青山城並不是特別遠,“蕭家廢物”被度仙門的白憐帶回山門,成為瓊明峰的第二個弟子也算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了。
那人道:“白憐仙子的二師妹曾被預定為洗劍閣的執劍人……”
但好景不長。
由於被查出是廢靈根,蕭錦瑟很快便跌落凡塵。
那時候的蕭錦瑟隻是個十歲的孩子,她站在大廳裏,聽由一個年紀不比她大上多少的人宣判她的“死刑”。
“廢靈根竟然也妄圖成為洗劍閣的執劍人。”
“你一人險些讓我洗劍閣成為笑話!”
“這可是死罪!”
在洗劍閣弟子的怒罵中,除了父親之外,沒有人站出來替蕭錦瑟說話。
那些同族人拚命地想要與她撇幹淨關係,到最後還跟著開罵了。
還是父親送上一份厚禮才讓那個洗劍閣弟子息怒。
“看在你家祖上與我閣長老有交情的份上,今次我便寬恕你的罪過。”
對那個洗劍閣弟子而言這或許算是“寬恕”,對蕭錦瑟而言,這隻不過是將死刑改成了死緩。
圍觀群眾竊竊私語。
“這確實太過分了點。”
“大門派的‘威嚴’嘛。”
“可蕭錦瑟不應該是廢靈根,她怎麽修煉到築基期的?”
“洗劍閣看走眼了唄。”
白憐臉上的笑容早已斂去。
二師妹的過往被人直接披露出來,她擔憂地回頭看了二師妹一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二師妹的並沒有被刺痛。
她很平靜。
也是。
白憐悟了。
二師妹可是未來的聖靈神女啊!
在剛將她帶回度仙門時,她就扳著臉說要留下身上的傷疤,希望用這些傷疤來激勵自己。
二師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脆弱。
或許這就是關心則亂吧。
她改變主意了。
她不是主角,二師妹才是!
白憐嘴角掠過淺淺的笑意。
當她將視線重新轉回趙朔身上時,她又變得冷酷:“那人明明可以用溫和的手段解除約定,卻偏偏要用這種羞辱人的方式,這就是你們洗劍閣嗎?”
不……不是……
居不易想說上幾句,但是在看到渾身顫抖的趙朔後,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違心地說出這種話來。
上行下效。
當閣主本身就是鋒芒畢露之人時,其他人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這裏突然變得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蘇幼微眼睛撲閃著。
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詳細的了解二師姐的過去。
原來大家都很慘啊。
但二師姐比她慘得多,至少她還有重新補救的機會,二師姐失去的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
蘇幼微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這個舞台留給二師姐。
一開始她還嫉妒白師姐對二師姐特別好,現在她隻想和二師姐抱抱,然後說:
“有白師姐在,天很快就會放晴!”
此時,沉默已久的趙朔終於開口說話了:“所以說,你是想讓我也體會一遍被羞辱的感覺嗎?啊,你不是所謂的天生聖人嗎,天生聖人也會做這種欺壓弱小的事嗎?”
所有人都聽得見。
“……”
居不易張了張嘴,最後一句話也沒說。
他的執劍人在失去了劍鞘之後,就連自己心中的劍也沒有了!
他倒沒有感到悲傷,他隻覺得荒唐,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出情節荒誕的戲曲。
崇拜白憐的顧全反應就更加激烈了。
弱小?
“啊,這。”
他眼底噴著火焰,白憐無論是選擇羞辱趙朔,還是選擇放過趙朔,都會影響到自己的名望。
真有你的啊,趙朔!
白憐撇了撇嘴。
她既然願意站出來替二師妹出頭,便不在乎自己的名望受損。
她來之前就想好了所有可能出現的局麵,就連丙一和居不易的圍攻都沒有讓平日裏慎重的她後退一步,區區一個趙朔更不可能動搖她的心。
“如果說所謂的天生聖人就是要在他人欺負自己在意的人之時選擇原諒他們,那麽這天生聖人,我不當也罷!”
聲如洪鍾。
“不當也罷!”
顧全呆愣愣地咀嚼著這句話,他覺得白憐是認真的。
但……
這樣的聖人,換他當他也不當!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顧全的身體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他著相了。
當他在河寧城攬生意時,他親眼看見偽裝後的白憐在熱情洋溢地幫助其他人。
他崇拜的不是白憐的名聲,而是她實打實的做過的那些事!
就算這件事過後所有人都指責白憐恃強淩弱,他也會不遺餘力地繼續替白憐宣傳。
在他看來,這個世界需要更多像白憐這樣的人出現!
白憐繼續道:“就算是驕傲的‘天鵝’也有低下頭顱的時候。”
趙朔的身體顫抖著。
不管用。
他眼中倒映著漂浮在自己身前的那柄劍:“你,你別過來,我是洗劍閣的執劍人……”
白憐嗤笑一聲:“我原本確實是打算欺壓弱小的,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趙朔:“?”
在萬眾矚目中,白憐轉身飄飛到蕭錦瑟麵前。
“師姐。”
蕭錦瑟伸手擦拭了一下眼眶。
她在下邊看著,看著白師姐替自己撐起了一片天。
白憐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不需要哭。
“今天,我是你手中的劍,你讓我刺哪裏,我就刺哪裏。”
蕭錦瑟試圖將手抽出來,但沒能成功。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旁邊,三師妹和兔兔的眼神出奇的澄澈,沒有羨慕,也沒有吃醋。
她忽然感到心中一暖。
這是一場瓊明峰對外的戰爭!
她所在意的人,無論是她喜歡的,還是她討厭的,此時都在支持她。
她的身體裏湧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
雖千萬人吾往矣。
“師姐!”
蕭錦瑟覺得這一刻她和白師姐的心是相通的,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白師姐的意圖。
於是,她反握住白憐的手。
“師姐就是師姐,才不是什麽劍!”
“我想用自己的劍去斬碎那段噩夢!”
“我相信你。”
白憐當著所有人的麵抱住了蕭錦瑟。
她不覺得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有本事你們也去抱自己的師妹啊!
白憐鬆開二師妹。
她驅散了雨雲,消去了雷淵,震退了水韻,然後麵容平靜地盯著趙朔:“我給你一個機會,將修為壓製到築基後期,和我師妹打一場,你若贏了,我放你離去,你是洗劍閣的執劍人,別告訴我你連這都不敢。”
趙朔臉色鐵青。
他咬牙,眼角抽搐,五指哆嗦,最後一把握住了身前飄著的劍。
“好!”
一道咒印拍在胸口,趙朔身上的氣息迅速下滑。
蕭錦瑟取出吹雪重劍,她邁著沉穩地步伐走進了白憐劃定的擂台。
起風了!
居不易、靈葉道人、顧全、春草閣眾人……
在這晴朗的天空下,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伸長脖子,看蕭錦瑟掀起的火焰與趙朔刺出的漫天劍光對拚。
蕭錦瑟有必勝之心。
她曾起過要故意敗給洗劍閣的人的念頭。
那樣她就可以裝作自己產生了心魔,從而換取白師姐的疼愛。
想想就覺得羞恥。
她要真這麽做了,換來的不是白師姐的疼愛,隻會是白師姐的擔憂。
她不想看見白師姐因為擔心她勞神。
她要贏。
她必須贏。
她要斬破過往,她要斬碎現在,她要斬開未來!
“炎、吹雪!”
在突然噴湧而出的地火中,蕭錦瑟和吹雪劍近乎融為一體,她像浴火重生的鳳凰,裹挾著無窮無盡的焰浪斬向趙朔。
趙朔慌了。
他試圖格擋,但長劍頃刻間就被吹飛。
他試圖閃避,但火焰早已封堵了他的所有逃跑路線。
他試圖硬抗,當焰浪落下的那一瞬間,他身體猛地一震,像斷線的風箏般倒飛了出去。
砰!
趙朔倒下了。
他的嘴角有鮮血滑落,他的胸口漆黑一片。
他是洗劍閣的執劍人啊!
但在最公平的對決中,他輸給了被洗劍閣“踢出去”的蕭錦瑟。
“噗——”
又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那一刻,趙朔的道心破碎了。
他的眼眸迅速灰暗下去,他看見的世界也變成了灰色。
蕭錦瑟緩慢收劍,她的動作很舒緩。
不一樣了。
靈葉道人從蕭錦瑟身上看見了朝陽之光。
他有預感,在不久的將來,度仙門會升起另一顆耀眼的星。
蕭錦瑟轉過身,淺笑著和白憐對視。
“師姐,我做到了!”
她舉起手,用力招了招。
白憐微笑著:“嗯。”
這世界仿佛隻剩下她和白憐兩人。
蕭錦瑟想起了與白師姐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
白師姐將那些嘲諷她的人全都懟了回去,還送給她一句她至今仍會在夢中反複想起的“名言”。
白師姐是那樣篤定她一定會成長到讓洗劍閣懼怕的水平。
可惜初見時的她一直對白師姐心存疑慮,一度以為白師姐是在故意替她解圍。
不過關係就是這樣慢慢的磨出來的。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蕭錦瑟朝白憐跑了過去。
師姐,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你會說出劍要為自己而握的大道理,但我仍然是這樣想的——
我要做你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