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根本喜歡被你浪費

淩晨時分,醫院的燈光昏暗微弱,從樓梯口看向走廊盡頭,漆黑,狹窄,卻又一眼望不到底。

這裏很安靜,閉上眼像是能聽見病房裏儀器發出的聲音,極其規律的,在耳邊響起。

時間好像已經停滯了很久。

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天。

她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隔著玻璃往裏看,隻是薛裴仍舊躺在那張病**,唇色蒼白幹裂,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白天,有肇事者過來道歉,他們提著水果籃上門談論著賠償的事宜,在醫院裏哭鬧著懇求原諒,希望不要再往下追究。

薛阿姨一個字都不願意說,也不願意看他們一眼。

就像一場鬧劇,沒有了觀眾,自然就散場了。

最後是朱依依把他們請走的。

這些天,薛阿姨消瘦了不少,頭發也白了許多,走起路來身形搖晃。

肇事者已經走了好一陣,她才靠在朱依依肩膀上哭了起來,淚水浸濕了她的衣領,朱依依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聽見她不斷重複著:“他們怎麽賠償得起,怎麽賠償得起薛裴的人生,他還這麽年輕……”

吳秀珍和朱建興每天都去廟裏祈禱,從早上到下午,回來時衣服上都是香灰的味道。

一向寡言的朱建興變得更加沉默,可以一整天都一言不發,時常看著走廊盡頭窗外的樹發呆。

所有人好像都在一夕之間變得蒼老,眼睛裏失去了所有光彩。

每一次動手術,大家都在病房門前焦急地等待著,連朱遠庭都變得安靜,握著她的手都在發抖。

“手術中”的燈還在亮著,一整夜,他們都沒合眼。

早上,朱依依下樓買早餐,朱遠庭也跟著一起去。

“姐,”朱遠庭的眼睛還紅著,“你說,萬一,萬一真的——”

話說到這,他不敢再說下去。

這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意識到生命原來這麽脆弱,一個月前還在和他一起打球的薛裴,現在躺在手術台上,戴著呼吸機,一動不動的,等待著別人宣布結果。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們,”朱遠庭從口袋裏把那張銀行卡拿出來,遞給她,“開學那天,薛裴哥給了我一張卡,他說你和爸媽賺錢不容易,讓我不要問你們拿錢。”

朱依依沒有伸手去接,冷聲說道:“等他醒了,你自己還給他吧。”

朱遠庭像是從她這得到了信心,語氣堅定了些:“好,等薛裴哥醒過來,我立刻還給他。”

買好早餐,他們坐電梯上樓,恰巧這時,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朱依依幾步走上前,手裏拿著的豆漿差點灑了出來。

肋骨斷裂,顱內出血,醫生口中更複雜的名詞她沒聽懂,唯一聽懂的是那句“病人現在的情況還是很危險,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一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她攙扶著朱遠庭的肩膀,才能勉強讓自己站穩。

從玻璃往裏看,醫生擋住了一半的視線,她隻能看見他身上穿著的病號服,旁邊放著各種儀器,他現在隻能依靠這些儀器來維持著他的生命體征。

她忽然記起最後一次見他,他在小區門口等她回來。

那天,薛裴穿著深棕色的薄款風衣,有種溫潤的貴氣,還沒到冬天,他就披上了她以前送給他的圍巾,也不嫌熱。

她沒有留他下來吃飯,但臨走時,他臉上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開心,他說:“你不需要對我很好,偶爾給我一點甜頭,我就會很開心的。”

許是消毒水的氣味聞久了有些犯惡心,朱依依跑去廁所裏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後隻剩下幹嘔。

站在洗手台前,她望著鏡中的自己,越看越陌生。

薛裴昏迷的第十天,周時禦幫忙聯係了轉院,從桐城轉到北城。

這段時間,周時禦一直在聯係國內外腦外科的權威專家,好幾天都沒睡覺,眼睛裏全是紅血絲。

辦完轉院手續,朱依依代替薛叔叔阿姨向他道謝。

一向嘻嘻哈哈的周時禦此時臉上擠不出一絲笑容:“當初要不是薛裴拉我一把的話,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呢,他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們銜時也就完了。”

又是一次漫長的手術過程。

手術室關上門的那一刻,朱依依覺得時間已經陷入了循環,她感知不到黑夜白天,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幾號,隻覺得天氣變冷了。

冬天好像來了,大家的衣服都添多了些。

薛裴做手術的這天,她重新回了公司上班,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和團隊裏的人連軸轉地開會。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她越在意的事情,反而最後都會落空。反而是越不抱希望的事情,會有出人意料的結果。就像是看奧運比賽,她支持哪一隊,哪一隊就會爆冷出局,後來她連電視都不敢打開看了。

這回好像也靈驗了。

朱依依下班去醫院的路上,收到了朱遠庭發過來的消息。

【姐,手術很成功,醫生說,薛裴哥已經脫離危險了!】

晚高峰的地鐵上,她放下手機,深呼了一口氣。

幸好。

薛裴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還沒醒過來。

主治醫生說薛裴的生命體征已經平穩,但腦水腫嚴重,還要繼續配合治療,不排除會形成植物人的風險。

薛阿姨每天都在病床前和他說話,拿著他小時候的相冊,說起他童年時淘氣的事,朱依依在旁邊聽著,彎了彎嘴角。

“你看,依依都笑話你了。”

又翻到了薛裴中學時候捧著獎杯拍的照片,一頁一頁地翻著。

“從小你就沒讓我費心過,不管做什麽都是第一名,開家長會,別的家長都來向我取經,問我平時怎麽教育的,其實我什麽都沒做,都是你一個人在努力。我和你爸都是普通人,事業上幫不上你的忙,你能有現在的成就,全是靠自己打拚來的……”

每次說到最後,都是淚流滿麵。

深夜,薛阿姨回去休息,朱依依還在病房裏留了一會。

她沒有說話,隻是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從眼睛、鼻子到嘴巴,每一個五官,旁邊的儀器還在滴滴地響著。

他的手很冷,朱依依起身用熱水打濕了毛巾,坐在病床前幫他擦拭掌心,他的手指修長又漂亮,皮膚很白,幾乎能透過皮膚表層看到毛細血管的顏色,現在生病了,手上更是白得幾近透明,像是展覽上玉石的顏色。

不知擦拭到第幾遍,他的手上終於有了些溫度。

時間已經很晚,朱依依放好毛巾後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打算明早直接去公司上班。

第二天,鬧鍾還沒響,朱依依就醒了。

她去衛生間裏簡單洗漱了一下,挎包放在櫃子上,她伸手把挎包拿下來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早。”

他的聲音幹澀,像是許久沒有發出過任何一個音節。

腦子嗡地一聲,朱依依後背僵直,立刻轉過頭。

病**的薛裴臉色仍舊蒼白如紙,但那雙眼睛正望向自己。

無聲的對視中,朱依依先紅了眼,眼淚一瞬間決堤。

太久沒說話,他吐字很緩慢,聲音聽起來極其虛弱。

她湊近了些,聽見他問:“那天,叔叔沒事吧。”

朱依依更是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搖了搖頭。

醫生進門複查,朱依依到走廊一個一個打電話,通知大家薛裴醒了。

這大概是整個十二月最好的消息。

再進門時,醫生剛好複查結束,見到她便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

朱依依坐在病床邊上,觀察著儀器的數據,但又什麽都看不懂,最後望著薛裴:“你現在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薛裴一開始搖了搖頭,後又緩慢地動了動指關節。

“手?”朱依依望向他的手,“手不舒服嗎?”

薛裴點頭。

朱依依疑惑著握住他的手,雙手幫他活動指節,“現在呢,有沒有好一點?”

他的掌心太冰冷,體溫太低,她正想去拿熱毛巾敷一下,或許會促進血液循環,但下一秒,薛裴反握住她的左手。

薛裴身上沒多少力氣,動作很輕,她隨時都可以掙脫,但她沒動,就這麽站著。

她手上的體溫傳遞到他身上,薛裴抬頭望著她,她的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他想伸手幫她擦眼淚,但他的手還抬不起來。

最後他隻說了兩個字:“別哭。”

他這一說,朱依依眼睛又紅了。

“我不會有事的,”薛裴眼神專注地望向她,“我還有很多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去做。”

也還有很多事,還沒有和她一起完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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