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的人(1)

那天之後,李晝又消失了一段時間。

偶爾接到他的電話,總能聽到喝酒應酬的聲音,問及他最近在做什麽,他也總是神秘兮兮地說:“依依,等我把這件事做成了,你就知道了,到時候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雖然同是在北城,但訂婚這一個月以來,他們隻見了兩麵。

時間越長,朱依依也越來越擔憂,但近來她也實在忙得過分,便沒有主動去找他。

周一,是新項目提案的日子。

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這麽重要的提案,雖然隻是負責當個背景板在那坐著,但前一天晚上,她還是失眠了一小會,心情隱隱帶著些期待。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了公司打印文件,布置會議室。

因為九點鍾就要開會,八點半他們團隊的人基本都到齊了,除了負責提案的龐姐。

新來的大領導姓肖,是個急性子的中年男人,一見都這個點了,還有人沒來,先是在會議室裏發了一通脾氣,一時什麽髒話都罵了出來。

大家全都低頭望著文稿,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說錯了什麽話,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還愣著幹嘛,趕緊給她打電話!”

肖總聲音都拔高了幾度,曉芸離得最近,顫顫巍巍地拿出手機,給龐姐打了電話過去,但一直都是忙音,沒有人接聽。

她握著手機,沒有掛斷,一邊打一邊和領導匯報:“肖總,龐姐還是沒接電話,需要我給她家人打個電話嗎?”

肖總還來不及說什麽,就有人敲了敲會議室的門,說Skelet那邊的人已經到了,正在茶水間裏坐著,心情已經煩悶到了極致,肖總把打印出來的那堆資料往桌麵一砸,問道:“你們這幾個,有誰比較熟悉這份提案的?”

會議室裏安靜得隻剩下投影儀輕微的電流聲,大家都沒有說話。

這麽大的項目,任誰都想抓住這個機會表現,但沒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上台救場,萬一出了什麽差錯,背不起這個責任,而且有好幾個人是中途加入的,對這個項目也不了解。

見無人應聲,肖總怒極反笑:“你們這個組天天加班,都幹什麽來了?這麽多人,沒一個有用的?”

台下,曉芸碰了碰朱依依的手。

在她們這幾個人裏,沒有誰能比朱依依更熟悉這份策劃案的內容,一來她從項目開始就跟到現在,二來這份方案大部分的創意都是她想的,這段時間龐姐一直都把文件交給她整理,連講稿都是朱依依幫龐姐寫的。

手心捏出了汗,紙張邊緣都被洇濕,時間好像被按下了慢速播放鍵,短短幾秒內,朱依依經曆了一場漫長的心理鬥爭。

一直以來,她都習慣站在幕後當個背景板,她從沒想過自己站在聚光燈下會是什麽樣。

從高中開始,她就害怕在眾人麵前發言,她害怕自己說話會結巴,害怕自己說錯答案,害怕自己站到台上後會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總會擔心一些尚未發生的事情。

肖總已經走到門口,在最後一刻,有人拉開椅子,站了起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會議室裏響起,她說:“肖總,我想試試。”

走到門口的肖總回過頭看了眼,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紮著馬尾,長得挺乖巧安靜的,他想起之前在公司加班好像見過她幾次,他望向她脖子上掛著的工牌:“好,待會由你負責講解。”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緊張,走出那扇門前,肖總回頭對她說了句:“不要緊張,就算說錯了,我也不會吃人是不是。”

大家都跟著笑了笑,會議室裏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肖總去了茶水間接待客戶,朱依依又快速過了一遍講稿,即便已經緊張得心快要跳出胸口,她仍舊沒有後悔剛才的決定。

試試吧。她對自己說。

十分鍾後,會議室的門再次被推開,發出沉悶的聲響,在朱依依聽來,就像是運動員起跑前信號槍發出的聲響一般,她的心也跟著吊了起來。

在走進來那四五個人裏,朱依依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突出、最耀眼的那一個,剪裁得體的銀灰色暗紋西裝,湖水藍的領帶,他不疾不徐地走進會議室,即將落座時,他的視線恰巧與她撞上,他怔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隨後唇角漾開清淺的笑意。後來在一起後,朱依依回想起來,似乎每次見他,他都是這樣笑著。

而此時此刻,朱依依的驚訝程度不亞於他。

仔細算來,她和陳宴理已經有半年沒見。

培訓班的課程,他隻上了三個月就結束了,聽說原本他隻是受邀來講幾節課的,後來不知怎麽就延長到了三個月之久。

課程結束那天,他在講台上說:“以後還有疑問的話,歡迎大家來找我交流。”後又看向某個方向,說了句,“永久售後服務。”

下課後,助教提議大家一起和陳老師吃頓飯,當是送別,班上的同學當然樂意,無論是陳宴理這個人本身還是他手上握著的人脈資源,沒人會不眼饞,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那天,幾乎所有人都去參加了那次的聚餐,除了朱依依。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陳宴理突然喊住了她,見她背著書包似乎正要離開,遲疑地問道:“你……不來嗎?”

“不好意思,我男朋友剛打電話過來說刮花了別人的車,我現在要過去一趟。”

“嚴重嗎?”陳宴理頓了頓,又問,“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不用,我們可以處理好的。”

“好,再見。”

那一次,就是他們最後的見麵。

肖總望著眼前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正疑惑著,就聽見旁邊的人向他們介紹:“肖總,這是我們集團總部新來的創意總監Bertram,今天正巧有空,所以順道過來看看。”

Skelet潮牌隸屬於TRA集團,肖總聽到這連忙過去握手,沒想到這麽個項目竟然能引起總部的重視。

一番寒暄過後,陳宴理在位置上落座,肖總為大家介紹了項目進展的概況後,又看向朱依依:“接下來具體執行的方案,由我們的同事朱依依來為大家講解。”

從座位上起身,走向講台那幾步,朱依依覺得自己的大腿都輕微有些發軟。

站到屏幕前,她往台下看了眼,眾人裏,她看到正中間的陳宴理向她投來讚許和肯定的眼神,不知怎麽,在這一刻,就是這一個眼神讓她得到了莫名的鼓舞。

她好像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她脫稿完成了這次項目方案的講述,一開始仍是有些膽怯,但後麵漸入佳境,雖然講得沒有多引人入勝,但也算完整流暢,沒有拖後腿。

等她講述完畢後,陳宴理就這份方案提出了幾個疑問,比如街頭互動裝置具體的擺放位置、預估達到的曝光度、配套的媒介方案等,朱依依和團隊的其他成員都一一回答上了。

陳宴理滿意地點了點頭,合起了文件,說:“還不錯,期待看到項目落地的那天。”

肖總也終於露出了笑容。

會議結束,朱依依回到座位上,想起剛才那一個小時,仍覺得有些不真實感,從前也有過許多像這樣的機會擺在她麵前,但她從來沒有邁出過那一步,這還是第一次她站起來,主動說“我想試試”。

或許在別人看來,這件事沒有多了不起,但在她心裏意義重大。

她還在發著呆,肖總忽然朝她工位走了過來。

“朱依依,中午Skelet這邊的人留在這吃飯,你也一起來吧,後續進度你來負責跟進。”

她愣了愣:“……好的,肖總。”

“你現在去訂一下中午吃飯的位置,大概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帶他們過去。”

“好。”

肖總走了之後,旁邊的曉芸扯了扯她的衣袖:“依依,你看出點什麽沒有?”

“什麽?”

曉芸給她打氣:“看樣子肖總現在是要重用你啊,都讓你過去一起吃飯了,你要加油啊,成敗在此一舉。”

朱依依早已不是什麽職場新人了,肖總剛才話裏的意思,她也能聽出個大概來,但她唯一擔心的是,如果真的把這個項目交給她負責,她真的能做好嗎?

吃飯的地點定在附近的銀都,朱依依預約好位置就提前過去了,在路上,她接到了龐姐打過來的電話,問她現在在哪,猶豫了一會,她最後還是告知了龐姐具體的地點。

因為Skelet那邊有幾個人是從鄰市過來的,朱依依還得先給他們訂酒店,忙了好一陣,一個小時就這麽過去了。

她正在酒店大廳辦著房卡,龐姐就過來了。

龐姐一來,就搶過她手裏的活說:“依依,我來吧,這些事本來就該我來幹的,早上真是辛苦你了。”

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朱依依沒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沒關係,我馬上就辦好了,不麻煩您了。”

見她不上套,龐姐這頭又打起了感情牌:“早上真的太對不起大家了,都怪我家孩子,昨晚半夜發高燒,我一直照顧他到淩晨五點,實在太困了我就睡了一會,我睡之前特意叮囑我老公七點鍾就要叫醒我的,但他那人真是靠不住,我睡著之後,他沒多久也睡了,我醒來那會我都慌了,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們。”

“那你孩子現在身體好點了嗎?”

似乎沒想到朱依依會問起這個,龐姐愣了愣,說:“好很多了,就是還有些低燒。你看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真的太不容易了,我一直以來為這個項目付出了那麽多,偏偏就今天出了岔子,這個項目真的是我的心血,要是沒了它,我可怎麽養家糊口啊?”

“所以,依依,你看你還那麽年輕,你還是把這個項目還給我吧。”龐姐說著還哽咽起來,一時間大廳裏很多人都看向這邊。

朱依依極少會遇到這樣的場麵,推脫著說道:“要不你和肖總說吧,這是肖總的安排,如果他同意的話,我沒意見。”

“肖總現在正火大著呢,我怎麽敢去找他呀,要不等過兩天,你和肖總說你能力不足,之前沒有獨立帶團隊的經驗,所以沒辦法擔當這麽重要的項目,我相信肖總會理解的。”

原來龐姐早就已經把算盤打好,因為肖總那邊不好說話,所以她就把主意打到她這邊來了。

“可是龐姐,這個項目我也一直在跟著,所以我想試一試。”

“這個項目領導有多重視,你也是知道的,不是你想試就能拿來試的,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心裏也沒什麽自信,對不對?”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她的軟肋,朱依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

十二點整,肖總帶著陳宴理一行人來到銀都。

當肖總看到龐姐出現在這時,臉色陰沉了些,卻也沒說什麽。

龐姐熱情地招待著他們,她在職場呆了十幾年,早就修煉成精了,餐桌上自來熟地和大家拉起了家常,順帶聊起了今天早上的方案,把那些有亮點的方案都說成是自己的創意。

朱依依一直低著頭吃飯,沒揭穿她,也沒附和。

她看上去似乎真是來吃飯的。

直到坐在主位的陳宴理笑著開口:“是嗎?我怎麽聽說街頭互動裝置是這位小姐的創意呢?”

說完,他看向朱依依的方向。

龐姐尷尬地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找好了借口:“我記錯了,這個確實是依依想的,不過後麵我負責細化這個方案。”

這頓飯接近尾聲時,朱依依去了樓下一趟,回來時正好碰到陳宴理在一樓大廳裏聽電話。

她禮貌地對他笑了笑,當是打了招呼,準備往樓上走,不過陳宴理喊住了他,右手指了指電話,用嘴型對她說“等我。”

朱依依隻好在一樓的沙發上坐著等他。

等他接完電話,朱依依的消消樂也快過關了,她聽見陳宴理走過來時輕笑了聲,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她有些尷尬地把手機反麵蓋在沙發上。

陳宴理下巴抬了抬:“你繼續。”

朱依依遲疑著說道:“……不了吧。”

在她對麵坐下,陳宴理忽而感慨了句:“上次那頓散夥飯,現在算是補上了。”

沒想到都過去了大半年,他還記著上次的事,不過她心裏也覺得有些可惜,因為那天算是他們培訓班第一次聚會,也是第一次合照,而她都沒在。

朱依依客氣地說:“上次之後,我原本想單獨請你吃飯謝謝你的,後來擔心你工作太忙了,就沒去打擾你。”

“那這麽說來,你算是欠我一頓飯。”

開玩笑把自己帶進溝裏了,朱依依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如果按照今天的餐飲標準請他吃飯,那她大半個月工資就沒了,但想起剛才在餐桌上,他還特意替她講話,她現在仍覺得感激。

“剛才,謝謝你替我說話。”

提起這件事,陳宴理表情嚴肅了些:“不過,你怎麽自己都不知道爭取呢?”

“我……習慣了。”

從前也是一樣,她習慣了沉默,習慣按照別人的話去做,習慣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背景板,也習慣了被人忽視。

“這個項目如果做好了,會成為目前你職業生涯裏最好的作品,也會成為你以後去向大公司的跳板,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你都應該爭取的。”

朱依依搓著手:“可我擔心的就是自己做不好。”

“很多事情都是做了,才知道結果。你為什麽要先否定自己?”陳宴理笑了笑,“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潛力,比你表現出來得要多很多。”

在他此刻的眼神中,朱依依又看到了早上他望向她時的讚賞和肯定。

從小到大,很多人都告訴過她,說她不行。

從前,吳秀珍最愛對她說的話是,你看看人家薛裴,再看看你自己,你這個高考成績,我在小區裏都沒臉見人了。

老師也喜歡對她說,你數學就考到這點分數,行不行的你。

連李晝也常對她說,工作不用那麽努力,我們能力有限,不出什麽大的差錯,保住這份工作就不錯了。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接收到他人對她能力上的肯定,這麽直白且堅定地對她說“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潛力,比你表現出來的要多很多。”

“我不是讓你一定要走出舒適圈,我隻是覺得你不該隻是這樣,”陳宴理頓了頓,補充了後半句,“不該隻像背景板一樣存在。”

“所以,朱依依,不要讓我失望,知道嗎?”

作者有話說:

明天也是十二點前更哈,大家可以早上再來看,以後會少點喝酒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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