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偏風把距離吹得很遠(4)

國慶假期最後一天,朱依依一大早就起來收拾行李,帶回來的行李箱被塞得滿滿當當,單是帶的特產就占了一半的空間。

再加上吳秀珍是個迷信的人,每次她離開家去外地,哪怕隻是去鄰市旅遊,都要往她行李箱裏塞幾個蘋果,寓意路上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出發點是為了她好,朱依依雖然不迷信,但也沒拒絕。

這麽磨蹭了好一會,李晝已經在樓下等了她差不多半個小時,朱依依連忙拉著行李箱下去,吳秀珍跟在她身後念叨:“都讓你把他喊上來吃個飯再走,順便讓薛阿姨也幫忙看看,你走這麽快幹什麽,我們又不會為難他,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下次吧,等下次放假回來再說,吃完飯待會路上要堵車了。”

朱依依走得急匆匆,隻讓吳秀珍和李晝打了個照麵,就趕緊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上,朱依依用口型示意李晝快開車。

李晝是個懂眼色的,瞬間明白了朱依依的意思,笑著說道:“伯母,那我下次有空再來拜訪您和伯父,今天有點趕時間,我就不上去叨擾你們了。”

“那你和依依路上注意安全啊。”吳秀珍擺了擺手,眼眶好似紅了紅,朝朱依依說,“這次一走,下次回來得是春節那陣了,到時候又長一歲了,一年就隻能見這麽幾次。”

隔著車窗,朱依依看見吳秀珍鬢角上的白發,鼻子不知怎麽酸了酸,朝她揮手。

“媽,別送了,進屋去吧,讓爸也要注意身體,別老是喝酒。”

“知道了,你別擔心你爸了,照顧好自己,別老是吃外賣。”

氣氛渲染到這,朱依依情緒有些低落,望向車窗外的風景,視線逐漸模糊,說到底,心裏還是很不舍的,這次一走,又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了。

車開出小區,朱依依還在難過著,吳秀珍的消息忽然彈了出來:

【不是我說你,你今天出門咋妝都不化,看著比人小夥還灰頭土臉的,我都怕人家看不上你,真是被你氣死了。】

……

朱依依心裏頭那點感動瞬時又憋了回去。

中途,經過碧衡樓盤的時候,朱依依讓李晝在路邊停車,她下車去接周茜。

周茜已經在小區門口等了好一陣,遠遠地,就看到朱依依從一輛黑色的豐田上走下來,那車牌號也是老家這邊的。

等朱依依走近,她才打趣道:“薛裴換車了?今天開得這麽低調。”

“薛裴昨天有事,先回去了。”

“那車裏的是誰啊?”

周茜勾起了好奇心,向前走了兩步,眯眼盯著駕駛座的人影,眼睛一眨不眨地,恰好這時車裏的人扭過頭,朝她看了過來,周茜眼睛瞬時瞪得渾圓。

“學委?我靠,你們倆什麽情況?!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朱依依連忙捂住她的嘴。

省去細枝末節的地方,朱依依小聲地把事情說了一遍,而周茜除了震驚之外,還是震驚。

“沒想到啊,原來這月老的紅繩從高中就給你倆牽上了。”

“待會車上別亂說話。”

“知道啦,放心。”周茜笑著做了個拉鏈封嘴的動作。

一路上周茜果然安安分分的,不該說的話一句都沒說,偶爾和李晝搭話,也隻是問問他在哪工作,平時忙不忙之類的話題。

國慶的高速,比回來時更堵,朱依依後半程有些暈車,直犯惡心,臉色都蒼白了不少,周茜看著都替她難受,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從小就不暈車也不暈機,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幸好這附近有個服務區,李晝經過時特意停了車,朱依依一下車就直奔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快把膽汁都吐了出來,喉嚨處跟被燒過似的火辣辣地疼,吐口水都難受。

走出衛生間,她腳步都是虛浮的。

回到車上,李晝已經給她買好了暈車藥。

他把礦泉水遞給她,把藥遞給她。

“你先吃一片暈車藥,過半個小時我們再出發,到時候應該差不多就起藥效了。”

朱依依伸手接過,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會,對他說:“對不起啊,因為我耽誤行程了。”

李晝連忙說:“沒事沒事,你別有心理負擔,現在高速上還堵著,在上麵呆著更難受,我們下來走走也挺好。”

周茜摟著她的肩膀,笑著說:“對啊,又不趕時間,你跟我們還客氣什麽,把我們當外人啊。”

朱依依從小就怕麻煩別人,長大後更是嚴重,周茜這麽說後她終於放下了心裏的負擔,舒了一口氣。

恰好是飯點,他們在服務區的便利店裏隨便買了點吃的,朱依依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塊蛋糕就什麽都吃不下去了,想到還有幾百公裏的路程,眼睛裏滿是擔憂。

吃完晚飯,他們重新出發。

回到座位,朱依依發現李晝買了一袋橘子,放在她的座位旁。

“這是?”她好奇問道。

李晝邊觀察後視鏡,邊打轉方向盤,說:“我看網上說,暈車的話拿橘子皮聞一下味道,可能會好一點,你試下看有沒有用。”

內心有些觸動,朱依依看著他的背影,說了句謝謝。

這句“謝謝”說得真誠,李晝耳後根紅了紅,語氣輕緩了些,對朱依依說:“你在車上盡量睡會,待會到了我再叫醒你。”

“嗯。”

周茜觀察著這兩人的互動,一來一回的,氣氛挺微妙,從她多年的戀愛經驗來看,這兩人肯定有戲。無論從哪個層麵來看,他們都很合適。

朱依依按照李晝的方法試了試,掰了片橘子皮放在鼻尖聞了聞,好像有一點效果,起碼沒剛才那麽惡心了。

她戴上耳機準備睡覺,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給她打了個電話,一下把她吵醒了。

拿起手機一看,是薛裴。

接通電話時,朱依依還帶著點怨氣。

“有事麽?”

“到哪了?”薛裴問。

“平湖。”

“才到平湖?今天路上這麽堵麽?”

朱依依懶得回答,隻嗯了聲便想掛斷電話。

薛裴大概察覺到了她的異常,聲音一下嚴肅了不少,再也沒有剛才的漫不經心。

“又暈車了?”

薛裴了解朱依依,她長途出行經常會暈車,輕則頭暈,嚴重時甚至會嘔吐,所以他車上一直給她備著暈車藥和暈車貼,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藥膏,以免她路上不舒服。

“嗯,是有點。”朱依依回答。

“有沒有吃暈車藥,你平常用的什麽牌子還記得嗎?”薛裴說完又覺得白說了,畢竟這荒郊野嶺的肯定也買不到。

朱依依左手支著車窗,啞聲說:“已經吃了。”

從她這沒精打采的聲音,薛裴能察覺到朱依依現在肯定很難受,自從高中畢業旅行她在大巴上暈車直冒冷汗嘔吐那一次過後,薛裴每次和她一起出遠門都會提前給她備好暈車藥和藥膏。

其實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他想起來這事了,可當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別扭什麽,就是沒有打電話提醒她。

像是在證明什麽似的。

薛裴那邊沉默了很久,朱依依還以為是高速路上信號不好,正準備把電話掛了,忽然聽到電話那頭薛裴歎了歎氣,語氣溫柔又帶著一絲埋怨,他說:“朱依依,以後沒有我你怎麽辦。坐個車都照顧不好自己。”

朱依依一下怔住了,這回沉默的人變成了她。

“你休息一會吧,到家給我打電話。”薛裴頓了頓,掛電話前又說道,“下次不要隨便坐別人的車,免得又出什麽事。”

這通電話讓朱依依徹底沒了睡意,隻要一閉上眼睛,想的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風從窗外灌進來,發絲在風中飄**,好像有什麽被這風吹散了。

回到北城,已經是晚上十點。

由於時間實在太晚,周茜決定在朱依依的出租屋裏待一個晚上,下車時,周茜朝朱依依擠眉弄眼,眼睛頻頻望向車上的李晝,朱依依有點懵,完全沒讀懂她想表達什麽。

周茜歎了口氣,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道:“你這沒良心的,人家開了六七個小時的車送你回家,你都不請他上去坐會?都這個點了,好歹請人家吃個泡麵吧。”

朱依依思考了兩秒鍾,覺得周茜說的有道理。

她醞釀了一會,對車上的人說:“……李晝,你要不上來吃點東西再走?”

“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李晝笑著點頭。

周茜提議朱依依請李晝吃個泡麵,在這句話的語境裏,“泡麵”不過是個代稱,她沒想到的是朱依依家裏真的就隻剩下泡麵了。在國慶放假前,因為擔心食物會過期,朱依依已經把冰箱裏的東西都清空了,連個雞蛋都不剩。

幸好周茜行李箱裏裝著她媽早上給她塞進去的半隻鹵水鴨,此情此景下隻能獻祭了。

十分鍾後,廚房裏傳來煤氣灶開火的聲音,很快香味就蔓延至客廳。

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朱依依有點坐立不安,望向旁邊的周茜。

“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進去幫幫忙啊?”

“不用,你忘了學委剛才怎麽說的嘛,”周茜模仿著李晝剛才的口吻,清了清嗓音,“你陪周茜坐著看會電視,這些家務活我來就行。”

“不得不說,我們學委還真是賢良淑德,宜家宜室啊。”周茜再一次感慨。

吃完晚飯,李晝準備開車回去,那會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朱依依一路送他下樓,樓道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壞了,她在身後給他打手電筒照路,樓道裏一時靜悄悄的,隻剩下兩人的腳步聲。

李晝抬頭瞧了眼那烏黑的鎢絲燈:“改天我過來幫你把這燈換了。”

朱依依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過兩天應該就有人過來修了,我上回就給房東反映了,可能國慶大家都放假了,就沒過來處理。”

李晝腳步放緩,回過頭看她。

“怕麻煩我?”

朱依依搖頭:“不是。”

“真的?”

“真的。”

李晝笑了笑,也沒拆穿她,繼續往前走。

到了樓下,李晝讓朱依依別送了,他自己走過去就行,可朱依依覺得禮數還是得到位,便送他到車前,她琢磨著還是應該道聲謝:“今天辛苦你了,一路上開車開了那麽久,本來說好我請你吃飯的,結果最後還是你給我和周茜做飯,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了。”

李晝突然轉過身,揉了揉她的頭發。

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朱依依身子僵硬了一瞬,她承認她還不太習慣男女間這些親密的舉動。

李晝:“如果你想謝謝我的話,我倒是可以給你點建議。”

“嗯?”

“改天有時間的話你也給我露一手,怎麽樣?”

朱依依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笑著說道:“行,不過我做飯很難吃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李晝笑意更濃:“你這麽說,我更要嚐嚐是不是真的這麽難吃。”

……

送別李晝後,朱依依回到樓上,周茜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朱依依喊她起來去洗澡,她哼哼了半天最後眯著眼睛去了浴室,差點連衣服都忘了拿。

許是路上行程太奔波了,這天晚上周茜幾乎是沾了枕頭就睡著了,而朱依依不知怎麽竟然失眠到半夜,想到第二天七點多又要起來趕公交,朱依依一邊焦慮一邊睜眼看著天花板發呆。

越心急越是睡不著。

夜色如水,窗外月光透進來,地板上印出淡淡的月光,輾轉反側了半個小時後,朱依依輕輕拉開薄被,起身去客廳飲水機倒了杯開水,就著溫水吃了顆褪黑素。

褪黑素對她一向有用,工作後每個失眠的日子她都是靠褪黑素撐過來的,沒多久,困意就像浪潮一樣襲來,她眼皮越來越重,然後就像掉進時間漩渦一樣,她做了一個漫長又細碎的夢,像一塊又一塊打亂的、不規則的拚圖。

在夢裏,她又回到了高中。

課間,走廊外人聲沸騰。

她被周老師喊到辦公室,那個時常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手裏捏著一張粉色的信箋。她認了出來,那是她寫給薛裴的情書。

她手心捏出了汗,不知道她寫給薛裴的情書怎麽就到了周老師手上。

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在這間窄小的辦公室裏,周永強當著在場所有老師的麵將她寫的情書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那短短的兩分鍾漫長得像是走完了整個青春,還沒念完,她已是滿臉通紅,指甲摳進了掌心的肉,鑽心得疼。

“薛裴以後是要考清華北大的,你呢?按你現在的成績,考個二本都夠嗆的,”他從那一遝厚厚的試卷裏抽出兩張,“這是薛裴的卷子,這是你的卷子,你自己看看你們的差距有多大,以後的路怎麽走自己心裏都沒譜,盡想些風花雪月的,高考成績不比這些重要得多……”

那一刻,朱依依覺得世界上最難堪的酷刑也不過如此。

她很想為自己爭辯,她眼裏不是隻有風花雪月情情愛愛,她也有在努力學習,可是有些事情,努力了也還是沒有用。

第二天數學課,周老師當著全班所有同學的麵,意有所指地說:“班上有些女同學啊,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學校明確規定了禁止早戀,不要再動那些歪腦筋了知道嗎?不僅影響自己學習,還影響到別的成績優秀的同學。”

周茜嘖嘖了兩聲,在台下給朱依依遞紙條:“一看就是又有人給薛裴寫情書,又被老周繳了。”

朱依依一整節課都沒有抬起頭。

可少女的情懷不是那麽容易被扼殺的,朱依依深思熟慮了一個月後,終於想明白了,現階段她和薛裴主要的目標應該是好好學習為高考而戰,她決定等高考結束後,再和薛裴表達心意,反正以後的時間還長著呢。

很快就到了暑假,朱依依在薛裴家裏借住,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搬了過去。

因為吳秀珍和朱建興兩口子去了外地旅行,朱遠庭也跟著班裏的同學去了夏令營,隻留下她一個人在家裏,吳秀珍多少有些不放心,便把朱依依托付給了薛阿姨。

因此她在薛裴家呆了整整兩個月,她和薛裴幾乎天天都呆在一起,薛裴輔導她做功課,和她一塊兒打遊戲,看電影,為了跟薛裴黏在一起,她還陪薛裴一塊兒去上小提琴課,奧數課,書法課,雖然她對這些是一竅不通,隻能在旁邊幹坐著。

有一天,薛裴說要帶她去動漫展玩,她還特意換了身好看的衣服,可去到那裏她才知道,原來不止她一個人。

那是朱依依第一次見到江珊雯,五官穠麗又明豔,一襲紅色的吊帶裙,裙擺剛到大腿根部,露出一雙又長又直的腿,在人群中白得發光。

朱依依悄悄看向落地窗前自己的影子,一張沒有任何特色的路人臉,是大街上最常見的長相,不高不瘦不矮也不胖,一切都是那麽平平無奇,沒有任何記憶點,扔到人堆裏都找不著的平凡長相。

如果說江珊雯是公主,那她就是童話裏沒有姓名、也沒有台詞的路人甲,她的存在不過是為了見證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走向童話裏美好的結局。

她今天這身精心挑選的裙子,在此刻顯得是那麽廉價平庸,她承認,那一刻有自慚形穢的感覺在心裏滋長。

薛裴還在為她介紹,他說他和江珊雯是在參加省英語競賽時認識的。

“這個就是你經常提起的鄰居家的妹妹?”江珊雯問。

“嗯,是不是看起來傻乎乎的?”薛裴笑著應了聲,見朱依依好像呆呆的,便給她介紹:“江珊雯,我女朋友。”

“女朋友”這三個字讓朱依依意識到,原來在薛裴身邊的人除了同學和鄰居的身份外,還可以是女朋友,她從前竟然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這一刻,她竟然感激起周老師,幸好他替自己攔截了那封情書,不然現在她就成了最大的笑話。

那天傍晚,她從二樓房間的窗戶望下去,薛裴和江珊雯正站在小區門口的香樟樹下接吻,少年的愛意,總是表達得那麽熾熱又純粹,洶湧又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