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去後院探看自己的兒子們,著重“教育”了不聽話的幾個,通過運動消除半天工作帶來的疲憊後,午飯在馬秀英那裏吃。

吃過飯後,兩人坐在院子的樹蔭底下,一個繡花,一個看文書,雖然不開口說話,但溫馨的氛圍自然的在他們中間流淌。

瞅著手裏的戰報,老朱同誌越來越高興,他心裏盤算一下,覺得今年就可以先稱王試試,稱王以後,不僅手下們的官職可以提升,有韓林兒在,打起仗來師出有名,明年應該就能拿下武昌。

而且咱做了王,妹子就是王妃,標兒就是世子,嘖嘖,美啊。

到時候在府裏頭開塊地,春天種點小菜,夏天吃些冰糕,秋天烤地瓜,冬天一起搓點雪玩,在炕上熱熱乎乎……

“重八,重八!”

“嗯?”朱元璋抬頭應了一聲。

“想什麽呢,你看你的筆都掉到地上去了。”

“沒啥。”朱元璋隨手把筆撿起來,捋了捋上頭的灰,把它扔在桌上,“妹子,你繡的鳥真好看。”

“這是鴛鴦。”馬秀英笑道,“繡好了以後給你做個荷包。”

“咱要荷包做什麽,花裏胡哨的,你別繡了,傷眼睛,好多地主家裏的繡娘,就是繡的東西太多,後來都看不清了。”

“這是規矩。新春佳節,文武官員都戴新荷包,就你沒有,你說怎麽辦?”

“新春?”朱元璋感到頭大,“這才幾月份?以前怎麽沒見你繡過?再說了,咱就是不穿衣服,他們敢說咱的壞話嗎?”

馬秀英調笑道:“以前你忙,誰知道你回不回來過年,我做荷包給誰戴?你別管了,我先練一練,繡花樣啊,可是很難的,你懂什麽。”

“成成成。妹子說了算。”

朱元璋倒了杯水喝,準備繼續奮鬥,同時嘴上閑聊道:“妹子,晚上吃麵吧,拿涼井水過一遍,撒點蔥蒜辣椒……”

吳策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門外,守著的李鯉通報後,他被傳進來。

“什麽事?”

吳策從懷裏取出一個密封的信筒,低聲道:“這是城中暗樁送來的消息,他說是公子要給元帥的,屬下並未擅自查看。”

“咱瞧瞧。”朱元璋從他那裏接過小刀,撬開筒蓋,倒出紙卷後展開讀了一遍。

卷上有朱標的信,還有一副暗樁畫的肖像畫。

“發生什麽事了?”馬秀英關心道。

“有意思。標兒說他碰上一個商人,從杭州來的,想要倒賣糧食,搭上咱這裏的關係,等張士誠輸了,好給自己留條後路。”

“那麽此事可不簡單,需要小心應對。”馬秀英道,“這時候能從杭州過來的商人一定很有分量,也有膽識,說不準,他是代表商會來的,背後也許有好幾個大家族。”

“吳策,去查。查查這個周義榮都去過哪裏,怎麽來的,和誰有接觸。再去看看杭州部分的密檔,拿著咱的牌子去問。”

“是。”

過了一會兒,吳策就回來了。

“元帥,此人確實是從杭州來的,一路上行進並無停留,隻補充基本的幹糧和水,確實直奔應天。查看關卡上的記錄,他還帶了幾十個護衛,貨物是兩車的布匹。”

“不過——”吳策語露殺意,“他並不叫周義榮。屬下察看畫像,杭州等處並無記錄,反而在周莊有了登記冊子。”

“他是誰?”

“沈富,百姓們傳言,他有良田萬畝,屋戶千座,都管他叫沈萬三。這等言論雖有誇張,可沈萬三確實是江南第一富豪。”

“……這麽說,他騙標兒。”

“公子和他還在酒樓,屬下帶人過去,將其就地格殺。”

暗衛的聲音冰冷毒辣,不近人情,七八月份的天氣本來悶熱,這句話讓他說出來,周圍仿佛都涼了幾分。

“不用。”朱元璋道,“標兒的意思是問問咱他的身份,要是有問題,會自己動手讓他再也走不了,沒問題就帶過來給咱看看。”

“他是說了謊,但是未必沒有合作的意思,初來乍到,互不相識,謹慎也是應該的。”

“既然如此,屬下……”

“你把查出來的消息交給公子,讓他自己揣摩,真的可以就帶來,咱等著。不行就幫公子處理屍體。”

酒樓裏。

佳肴一盤盤被端上桌子,配著夏日特有的消暑點心和酒水飲料,兼有瓜果,每個人都吃的很開心。

周義榮,不,現在我們該叫他沈萬三了。他畢竟有多年行走各處的經驗和膽量,一開始的驚慌過後,逐漸鎮定下來,反正木已成舟,為什麽不好好吃飯呢?總不能把自己給虧待了。

“周先生,可還有什麽想要的菜?我再點一些來嚐嚐。”

“沒了沒了。”沈萬三擺擺手,“點壺清茶就好,潤潤腸胃,太油膩了容易撐著。”

“小二!”朱標喚道。

“哎,來了!”不遠處的小二放下手中抹布,小跑過來,彎腰問道,“客官還要吃些什麽?若是飽了去樓下結賬就行,這裏我來收拾。”

“一會兒走,上壺茶。”

“好嘞!”

小二下樓走進廚房,很快端著托盤上來,上麵放有一壺好茶,煮出來後又放涼,浸過冰水,散發著的香氣如雨後青杏般動人。

“茶裏麵加了點兒果子,健胃消食,客官們點的東西多,我們老板說這壺茶是額外送的,就不收錢了。”

他順著桌子把茶一杯杯倒過去,到朱標那裏時,也不知怎麽動作的,腰間的黑布圍裙中掉出一物,輕輕落到了朱標腿上去。

朱元璋的話被吳策寫成紙條,最後封住,它從帥府一路快速傳出去,不到一刻鍾,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借著小二身體的掩護,憑著過人的眼力,朱標好像根本沒打開過那個紙條一樣,就讀完了內容。

麵上他仍然沒有任何表示,對沈萬三一如往常,心裏卻緊鑼密鼓地排列起線索和信息來。

這個名字太熟悉了,不如說是太有名了,有名到他還記得。沈萬三其人是否真的存在,一直頗有爭議。

富可敵國,白手起家,被皇帝忌憚,充軍發配後再次經商,重獲生機……

他好像天生就是為做生意而生的。

據說他隻是某個傳說的集合體,其實並不姓沈,並不非常富裕,也並沒被朱元璋針對過,是百姓口口相傳,塑造出了這麽一個形象來,往其身上堆砌了許多的神奇要素。

就如同周扒皮成為了所有地主的化身一般,沈萬三成為商人的代表。

可是不管怎麽樣,現在確實有這麽個人坐在了自己麵前,擁有著飄忽不定的立場,而他得到什麽結果取決於自己的選擇。

朱標打量著坐在對麵興致勃勃品茶的商人,眼底逐漸有一抹金光散開,無人能看見,也沒人能感知到。

隻有沈萬三打了一個寒顫,仿佛被人扒開底褲般的看透了,連忙抬頭四處張望,額角落下好幾滴汗珠。

“哥——”朱標道。

“怎麽了?”沐英問道,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呢,朱標說是來吃飯,他就跟來了。

“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我那裏還有一間房,今晚就留下和我住。”朱標道,“周先生也一起走吧,先去見見我爹,別擔心住處。”

沈萬三暗歎一口氣,今天一下午的遊玩,朱標是種種問話,不,那都算不上是問話,更像是拷問,沒有半點虛的,雖然用了巧勁,也不逼迫,可自己要是不回答,全顯得像是不想活了。

長街、巷道、河岸、寺廟、集市、酒樓,沒有一個地方是能供自己逃走的,也沒有半個機會是能讓自己遞消息出去的。

他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凶險,但也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機會。

大機會!

做生意的人,就要敢於闖**,先吃螃蟹的那個人就先得利益,先得利益那個人就最先站在風口上,站在風口上就能被吹上天。

誰不願意上天?

走!跟著走罷。反正也反抗不了。

沈萬三這麽想著,直到看見帥府的前一秒,他還在自我鼓勵,加油打氣,等看清楚牌匾後,差點跪下來。

“公子……什麽都管一點的意思就是什麽都管,對嗎?”

“可以這麽理解。”

“那討厭張士誠討厭到什麽程度呢?”

“非死不可。”

沈萬三的手和腳軟了,他本來在盤手指頭上的玉扳指,現在卻轉不動它了——沒力氣。

就在這時,門邊停下一輛馬車。車上的人被小廝恭敬地扶著下來,而後揮退他,朝朱標走過去。

“見過公子。”

朱標趕緊回禮:“李先生好。”

李善長撫著胡須,身上還穿著大紅官衣,似乎剛下班就被叫了過來,微笑道:“臣是被元帥喊來的,說是公子有事,不知是何事啊?”

朱標馬上明白了:“李先生請看這位。”

“哦?”

沈萬三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是從杭州來的商人,名叫周……”

“他叫沈萬三。”朱標不顧沈萬三驚駭的眼神,接著道,“此事關係到張士誠的統治和我們日後攻城的勝利與否,還請李先生多多謀劃,與沈萬三列出一個章程來呈給我父親。”

“哦!”以李善長的聰明腦袋瓜,他馬上明白朱標的意思。商人,張士誠,隻單知道這兩個詞,他就摸索出事情的經過,“臣這就去辦。沈先生,請吧。”

“啊,好,好。”

李善長和朱標告退後,引著沈萬三迷迷糊糊地進府,期間兩步一挖坑,三步一試探,還沒到屋子裏,就幾乎要把他剝下一層皮。

沐英看著他們的背影,悄悄問道:“標兒,這個周義榮到底是什麽人?會不會是個騙子?”

“他如果是騙子,自然由李先生來處理。”朱標道,“李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匡扶濟世之智,我們放心就好。”

這句話是在甩鍋,沐英被哽住了。

“走吧哥。”朱標道,“路上你不是還說想看看六出白嗎,它現在長得可大了,一頓飯吃十幾斤肉,過幾天你打獵把它帶上,獵隻老虎回來。”

“好啊。”英雄愛寶馬,也愛獵犬和雄鷹,左牽黃右擎蒼才是美事,提起六出白這樣的頂級細犬,沐英眼前一亮,注意力頓時被完全轉移,興衝衝和朱標走了。

月上柳梢。

李善長坐著馬車歸家,家中兒女已經睡了,仆從們也全都歇息,隻餘幾個值夜班的看守。

管家叫人開了門,府裏又熱鬧起來,廚房裏燒火做飯,婢女們捧了熱水桶來,要給李善長洗臉泡腳。

“吃些什麽?”陳氏還沒睡,一直等著李善長,披了一件外衣走近問他。

“簡單吃點吧。”李善長擺擺手,“今晚在帥府,大帥賜了麵下來,還是馬夫人親手做的,我不餓。”

“夫君這是何意?是說我不如馬夫人賢惠,也該給你做麵麽。”

“哈哈哈……不敢不敢。”李善長笑了,“我怎麽敢嫌棄夫人?能娶到如此溫柔嫻雅的夫人,是我李某的福氣。”

腹黑老狐狸難得說什麽情話,還是如此直白的表示,陳氏臉紅了,拿著帕子躲了出去。

她再進來時,已經簡單挽了頭發,穿了衣服,不似之前那般嬌羞。

“老爺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最近公事多嗎?”

“公事還好,陳友諒一死,他的地盤逐漸被我們收過來,雖然忙了點,但舊的方法是擺在那兒的,往上套一套並不麻煩,根據民情做些修改也就是了,還是派去的縣官更忙。”

“那這是……”

“是額外的事情,本不該為夫管的。”

“這說明夫君的能力強。”陳氏溫柔道,“眼下製度未成,官員也不全,難免你要多忙些,給大家做表率,想主意。”

李善長捶了捶自己的老腰,扭扭脖子肩膀,沒再說什麽具體消息,反問道:“夫人這麽晚不睡,是在等我嗎?”

“是也不是。”陳氏道,“有些睡不著,等老爺回來了安心些。”

“怎麽回事?”李善長的臉色凝重起來,眯起眼睛,“是不是有人跟你嚼舌根?又或者有人到府上來說什麽?”

“沒有人來惹我,放心。”陳氏道,“是鄧將軍的妻子來過,和我嘮了些家常。”

“伯顏?”

“是。他的妻子姓曹,是個漂亮姑娘,很年輕,一天偶爾在脂粉店碰見了,我們很談得來。”

“她和你講什麽了?”

“她說家中好像鬧鬼,膽大的仆人仔細去看,卻又發現沒有。平日裏角落總有瑣碎聲音,請了不少和尚道士都沒結果。”

她接著道:“這姑娘口才很好,講起故事來栩栩如生,聽的我竟然都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