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樵子端著一盆水走在木橋上。

天邊的第一縷光落在西側院子的紅牆上,她明白昨天已經過去了。

是的,在鬼城裏,黑夜就是白天,白天才是黑夜,太陽升起來了,她們這裏也就要關門了,混亂嘈雜的時間總算短暫結束。

孟樵子最喜歡的就是太陽初升的這段時間,這讓她想起自己還活著的時候,那個時候,她的阿爺就是帶著她一邊唱山歌,一邊去坡上撿柴火的。

雖然他們撿了再多的柴火,也還是抵擋不住寒冬,通通凍死在了破敗的家裏,但是她還是喜歡早上,因為那是阿爺陪著她的時候呀!

她站在橋上大概一刻鍾,才接著走起來,端著水盆擰了擰抹布,開始擦拭地板和欄杆。

她擦著擦著,突然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影子,那個影子正四處走動,穿梭在樓閣之間,一會兒上一會兒下,速度極快,好像是說書先生嘴裏的俠客一樣。

孟樵子來這裏已經兩年了,她發誓自己絕對沒見過那樣的背影。這裏的狐狸姐姐們,還有旁的小妖怪,她都非常熟悉,如果是她們在活動,她一定能認出來。

像是被蠱惑了一樣,孟樵子把鞋脫了,赤著腳減緩聲音,放下手中的雜務不管,盯著影子跑了起來,她一直地追,一直追到氣喘噓噓也沒停下,仗著身形矮,能在各個縫隙中穿梭,才算是沒有跟丟。

那究竟是誰,她怎麽在朝著紅娘大人的屋子去?

要是被發現了,她會死掉的!

好奇心莫名其妙地轉化成了責任感和勇氣,孟樵子大吸了幾口氣,加速衝上去,終於在紅杏林把那道影子給抓住了。

“真好看……”

孟樵子抓住影子的手腕,看著扭回頭來的女孩子,無意識地發出一聲感慨。

這個女孩子雖然穿了一身黑,腰上還係了一個奇怪的小包袱,但是頭發烏黑,眼睛明亮,和她經常見的那些狐妖比起來也不差分毫,而且更有一種英氣和冷靜在裏麵,說不出的——漂亮。

朱標沉默著,也盯著她看。

他一早就發現她追著自己,但是一時也想不到辦法擺脫她,萬一自己消失躲起來了,誰知道這個孩子會不會大叫著喊妖來幫忙,相反看她這麽執著,不如把她引到僻靜處製服比較好。

朱標並手成刀,打算敲在孟樵子的脖子後麵。

“你為什麽跑那麽快?”孟樵子鬆開了手,問道,“你在躲誰嗎?”

“……”朱標轉化嗓音,讓聲音柔和了一點,細聲細語道,“我沒在躲著誰,我要去見紅娘。”

“你要見紅娘大人,為什麽不走正門啊?”

“……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做,所以趕時間。”

這麽敷衍了幾句,朱標準備繼續動手打暈她。

誰知道這女孩好像天生對危險有感應似的,退後了兩步,正好避開朱標的攻擊範圍,歪著頭繼續看他。

看她的樣子,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退兩步,更沒發現朱標暗中的打算,隻是憑借直覺做事。

“這裏機關布置很多的,你要是偷偷溜進去,紅娘大人會很生氣的。”

她好像傻乎乎的。

陽光打下來,整個紅杏林都亮通通的,一片片反季節的花瓣落下來,灑在小女孩的頭頂,配上她的嫩黃色的衣服和淡綠的裙子,加上那張圓臉和瘦弱的身體,活像一個毛絨絨的小雞仔。

看著她,朱標想到了自己還在應天府的妹妹朱靜鏡,心裏就突然軟了一下。

但是該打暈還是要打暈的。

誰知道孟樵子又退了一步,又是正好避開,最後往前疾走了幾步,拉起了朱標的手來:“你跟著我來吧,我帶你去見大人,大人最喜歡穿紅色衣服,今天剛好有一件紅衣服做好了,你拿去送給她,她一定會見你的。”

話剛說完,她就拉著朱標跑了起來,穿過杏林,穿過池塘,穿過長廊,一路跑到了她自己站過的木橋上。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朱標都有些懵了,心裏的想法亂成一團,倍覺糾結。

“你不怕我是歹徒?”

“你不像是壞蛋呀。”孟樵子道,“你隻不過是想見紅娘,我願意幫你。”

朱標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在帥府裏,因為身份的原因,見到的都是些或阿諛奉承的、或恭敬的仆從;在外麵,無論是官衙還是戰場,見到的是久經滄桑、人老成精的官員和將領們;在這個鬼城裏,更是發現了最惡心的人性。

沒想到也是在酆都裏,他還能見到這樣純潔的眼睛,沒有一丁點雜質,就像是那個形容——林間小鹿。

這個形容簡直是老套極了,但是朱標發現,某個東西如果老套,那麽它一定是很好、很有用、很準確,才能變得老套。宋先生教給他的這麽多古文,那麽多寫美人的詩詞文賦,思來想去,竟然還是小鹿最妥帖恰當。

“我叫孟樵子,你叫什麽?”孟樵子從地上把自己先前丟掉的鞋子撿了起來穿上,“我今年十二歲。”

“我叫林示。你說你十二歲,算上陰壽了嗎?”

“算上了!我是十歲的時候死的,剛死就被紅娘大人帶來這裏了。”

怪不得性情如此純真自然。而且據此看來,紅娘真的不是一個壞狐狸,否則不能養出這樣的小孩兒。

“我是金華貓妖,今年一百一十歲。”

“啊,原來你是貓妖啊。你的毛是什麽顏色的?”

“……黑,黑色的。”

“黑色的貓妖,那你修為一定很高吧?我聽紅娘大人說黑色的貓都是靈貓。”

“還行吧。”朱標撒了謊,有點不好意思,岔開話題,“你為什麽這麽早就在院子裏做雜活?”

“你怎麽知道我在做雜活?”

朱標看著地上的水盆和布,再次在心裏肯定這姑娘腦子不好的猜測。

“大家忙了一天都累了,我出來收拾收拾。”孟樵子拉著朱標朝最大最氣派的樓閣走過去,“畢竟我馬上就要走了,能多做一些事就多做一些。”

“你要去哪兒?酆都隻準進不許出。”

“我要去城中心的鬼樓裏做奴婢。”

“奴婢?”朱標愣住,“你為什麽會去那裏做奴婢?這裏的狐狸精不管嗎?還有——這裏都是妖怪,你一隻鬼是怎麽留下的?”

“不知道呀!”孟樵子拉開一扇木門,輕輕走進去,低聲道,“好像是城裏的府君大人說我長得很漂亮,想叫我去給他暖床。”

“你說暖床的話,我要用木柴燒水還是用煤炭呢?哪個好一些?”

“……都可以的。”

戀童癖!

朱標攥緊了拳頭,不小心碰到了窗台邊的一個花瓶。

花瓶搖晃幾下,發出了咯噔咯噔的聲音。

孟樵子趕緊拽住他蹲了下來,他們蹲在窗下,完全隱在了一棵大盆栽後麵,朱標抬頭警惕地看去,看見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葉片之間飛揚,逐漸飛到了糊在窗戶上的薄紙上去。

窗紙後有一個女子的倩影輕動幾下,似乎是在床榻上翻了個身,緊接著打了個哈欠,取過床頭的杯子喝了幾口水,又沉沉睡去。

她翻動身體時,有五條碩大的尾巴在空中一劃而過,擺動著落了下去,分外惑人。

但是朱標知道,那看似柔軟的尾巴,可以輕易地穿透鋼鐵,再毫不費力地摘取人的心髒。

“你要小心一點,狐狸姐姐們睡覺都很淺。”

朱標點點頭,把懷裏的橘色毛團團往裏頭再塞了塞,施了點法術讓橘非的妖氣更淡了一些。

樓裏和樓外一樣奢華,處處雕刻精細紋路,垂著絲綢連幔,縹緲的幽幽暗香從香爐裏飄出來,遊龍一般四處繚繞,在回廊裏越行越遠,這裏住的明明都是妖怪,卻好像仙家景致。

每走幾步都是一個精致的臥房,朱標偷偷開了一點點神通看去,眼睛並無變化,發現裏麵的狐狸通通都在三尾以上,至少都是二百年以上的道行。

橘非要是真的進來了,恐怕得給氣死在這裏。

孟樵子帶著朱標穿過了層層阻礙,終於來到那一間專門安置衣服的房間。打開門,撲麵的就是熏香的味道,一件件衣服或掛或疊,或展或合,不同料子不同顏色的都有,五彩斑斕,填滿了一整個大大的屋子。

看來狐狸精們開青樓的手法和人類並沒有什麽區別,同樣熱衷於在穿著打扮上下功夫來增加業績。

最中間的那一個台子上,放著一條火一樣紅的裙子,這裏顏色雖多,它卻像鳳凰一樣,蓋壓群鳥,顯現出非常奪目的光輝,樣式簡簡單單,可就是叫人移不開眼睛。

孟樵子把衣服小心地捧起來,遞給朱標,小聲道:“貓貓,你就跟在我後麵吧?你可要很緊我,千萬別走神,這裏有紅娘大人的陣法,一不留神就會跟丟的。”

朱標點了點頭,以捧著老朱同誌前年過節時讓他送去給他娘的那件衣服的態度捧住了紅裙,小心護住,生怕上麵的流蘇和墜珠有什麽磕碰。

他走了幾步,想了想,強調道:“別叫我貓貓。”

“嗯,我知道了,貓貓。”孟樵子也想了想,最後說道。

朱標被哽住。莫非這個就是傳說中的芝麻餡湯圓……

這處占地麵積最大的樓閣估計就是狐狸精們平時用來休息的地方,在她的後麵還有一個小樓,十分精巧,隻有兩層,但是前前後後卻都種滿了小花,托馬秀英也種花的福,朱標認出來這裏頭有一品紅、山茶、刺桐、月季還有罌粟等植物——全是紅色的。

即使是酆都的陰風吹過來,也不影響這裏飄飄然起飛的花瓣形成美景。

朱標剛潛入進來的時候,一是用神通看出這裏妖氣最重,二是通過建築與顏色來判定這裏就是紅娘,然後奔著這裏直直跑來,看來果然沒有出錯。

“我和你一起。”孟樵子道,“不要怕,紅娘大人雖然容易生氣,但是我們已經帶衣服來了。”

既然能被一件衣服平息怒火,那怒火也會特別容易再被挑起吧?怎麽也不能安慰到我啊。

朱標暗自思索著,跟著孟樵子慢慢進去,室內的裝飾打扮自然不用再說,正中間有個屏風,屏風後點著紅燭——這還是他在酆都見到的第一根紅燭,幾層水紅色的紗幔後頭,可以見到一個人影側躺著,模模糊糊不甚清晰,隻有九條柔順垂下的尾巴露在外麵。

尾巴也是紅色的。

這隻狐狸精應該是隻紅狐,所以那麽喜歡紅色,而且給自己起名叫紅娘。

“紅娘大人,您還在睡嗎,應該已經醒了吧,我們把您的衣服拿過來了!”

這句話說出,屏風後的人影動起來,隨意踏上了兩雙繡鞋,輕移腳步,拖著長長衣裙,嫋嫋娜娜,婀娜多姿地走了過來。

如果說橘非變化出的美人,隻得其形,不得其神,那麽這一位九尾的狐狸精,就是真真切切將神韻貫徹到了極致,還沒有見到她的樣子,就已經足夠撩動心弦,她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走在人的心上。

站在外麵,人們會情不自禁地開始幻想她會是什麽樣子,好奇她的風姿和儀態。如果有意誌不堅定的,恐怕會忍耐不下去,掀開簾子衝進去流口水。

“就放在那裏吧。”

紅娘終於走了出來,她的眉毛畫的很長很黑,臉上沒有擦胭脂,卻比擦了還要好看。她的皮膚光潔到好像玉石,骨肉勻稱,多一分會胖,少一分則瘦,正正好好,尤其是那眼神,媚眼如絲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世上估計也隻有妖精才能長成這個樣子。

她雖然要著紅色的衣服,可她身上其實已經有一件石榴紅的衣裙,手臂間環著唐代樣式的綢帶,媚中又帶了一些端莊和溫柔。

朱標兩相比較,真心覺得橘非實在差了太多,以後建好了皇宮,得把它扔到太監嬤嬤那裏學學儀態。

“你是誰?”紅娘皺眉道,“你怎麽進來的?”

她看到孟樵子時,表情還好,傲慢中稍帶了一點柔和,看到朱標時,完全成了不屑和嫌棄。

朱標行禮道:“在下林示,金華貓妖,見過紅……”

“金華貓妖?”紅娘嗤笑一聲,“你來我這裏幹什麽?先不說我歡不歡迎你,就算是樂意你來,金華的貓妖就這樣沒禮貌,連個拜帖也不懂得送。”

“因為事情實在緊急。”朱標隱去自己的身份,改說事情是鄒普勝主導的,把他們進入酆都後的所見所聞都講了一遍,“聽說您這裏有進鬼樓的方法,所以我來……”

“就你?”紅娘笑了,她理都不理朱標,坐在梳妝鏡前,盯著銅鏡裏的自己,掏出一隻小小的筆來描唇,“我看你能化成人形,估計也有點道行,那你這魅惑的能力,還敢說自己是金華貓妖?”

朱標沉默,確實,他的“魅惑”的能力還不如橘非,因為橘非至少能舍出臉皮去搔首弄姿。

“你這樣的族妖,倒真給橘老太奶丟臉。”紅娘似乎想到什麽,“今年回鄉,我可要好好嘲諷她一番。”

“……紅娘大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能否打敗高百齡就看這次了,您高抬貴手,幫我們一幫,能解決困境,豈不是……”

紅娘打斷了他的話,自從朱標進來,就沒有一句話能夠完整說出,她似乎是存心地氣他,想看他生氣卻不能發泄。

“我憑什麽幫你們?”她慵懶地靠在椅上,脫掉了鞋子斜斜坐著,示意孟樵子過去給她錘一錘腿,“我不高興的事情,就算有好處,也不會去做的,哪怕我這青樓毀了又怎麽樣?”

說罷,她就一伸手指,指著門外朱標來時的路:“趕緊走吧,我就不計較你偷偷進來的錯了。”

梳妝台上放著一本書,紅娘捧起它來,再也不分給朱標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