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問得巧妙,如果他是朱元璋這邊的人,就會從朱標的稱呼中明白朱標和自己是一夥的,知道這是個誤會,從而束手就擒,努力解釋,不至於誤讓朱標傷到他。如果他是個壞的,也不影響些什麽,能起些震懾的作用,等會兒打他個半死再說。

前方的人影似乎是被嚇了一跳,鑰匙嘩啦一下掉在地上,緩緩舉起雙手,小心地回答道:“上將軍吩咐屬下來取點東西。”

聲音果然不対!

朱元璋的聲音要更厚重一點。

再說了,他也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兒子。

朱標心裏並沒有放鬆下來,相反,他變得更加緊張。

因為他根本沒在此人身上發現任何的妖氣或是鬼氣!究竟是什麽辦法才能讓自己這雙眼睛都看不出端倪來?

這是變化之術還是畫皮之術?

畫皮需要剝下人的皮膚……

朱標心中生起寒意,難得害怕起來,迅速抬頭望了一眼帥旗方向,看出幾縷隱藏很好的龍氣後,才放心不少。

不,不會是畫皮,老朱同誌還好好的坐鎮在船隊裏。

此人的目的是不是李代桃僵?若他真的能夠頂替了老朱同誌,隻要操作得當,辦成一些大事並不算難,再說深點,顛覆政權也不是不可能。

“蹲下,把手放在背後。”

“是。”這人依言照做,膽子似乎不大,有些畏縮。

朱標一把抽下了他的褲腰帶,也不管他褲子會不會掉,掉了丟不丟臉,反手將他綁了個結實,把他的臉扭過來仔細一看,果然與朱元璋有九成相似。

就在此時,朱標突然聽到了一陣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微微偏頭看去,見到一個身材魁梧、體型高大的將軍大步走了過來,行疾如飛,麵上帶著焦急。

“公子等等!此人不是敵冦!”

“常將軍。”朱標叫出來人的名字,手上動作不改,仍舊發著力,“你認識他?”

常遇春一愣,腳下的步子放慢了很多。

他和朱標的關係雖然沒有徐達和朱標的那樣親近,卻也是能被叫一聲常叔叔的,現在乍一下被喚了一聲常將軍,可真是讓人心中一凜。

不愧是大帥的兒子,這樣恩威並施,悄無聲息中施壓的功夫實在了得。小小年紀,也已經學會心硬了。

感覺到朱標的態度,常遇春也不敢再隨意,當下走過去恭敬道:“公子,此人是徐將軍麾下的一個小兵,近日才剛剛提拔的,此刻出現在這裏,應該確實是徐將軍的命令。”

“小兵?”

你管這個叫小兵?

這麽特殊的人就隻是讓他當個小兵?

朱標突然開始懷疑這是什麽新型的障眼法,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腦袋進了鄱陽湖水,難道說隻有在自己眼裏此人才長得很像朱元璋?

常遇春道:“這人叫韓成,此前一直做些不起眼的事情,咱們這些將軍元帥都沒見過他,下麵的人自然也不知道大帥長相,直到徐將軍無意間路過,這才把這人提拔上來。”

“這個長相真是偶然?”

“真是偶然。”常遇春顯然也覺得不可思議。

“哦……查過了?”

朱標還是不太放心,這得是什麽樣的緣分,才能在身形與麵貌上如此相似?他剛才覺得聲音不対,也是因為聽久了的緣故,真要比較起來,這聲音也能說一聲像。

“查過了!”常遇春肯定道,“確實是巧合!”

“既然如此,為何不把他送去給我爹看看?”

韓成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手被自己的褲腰帶綁得有些痛,也絲毫不敢聲張,安靜抬頭看著兩位能決定他命運的大人物交流。

“最近大帥太忙,恐怕抽不出空來見他。”常遇春摸摸後腦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講出接下來的話,“說來,咳,說來還有另一個理由——這小子膽子太小,實在不堪入目,徐將軍和我都決定練練他的膽氣再送去給大帥那裏。”

朱標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這種長相相似的情況自古以來也不是沒有,大多數都抓來做了替身,少部分直接殺了以絕後患,再不濟也要放在身邊時刻盯著。

現在正是戰時,徐達不打算殺他,又嫌他沒有膽氣不成氣候,送過去丟麵子,所以就把他留在了自己身邊,想先磋磨他一番再送去討自己大哥高興。

“那麽,常叔叔,這就是誤會了。”

聽到朱標的稱呼變回來,常遇春鬆了口氣,連忙道:“対,対。這都是我們的不是,沒有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給大帥,公子你要是想說,當然沒有關係,屬下這就找條船,把你送……”

“算了。”朱標也不想打擾老朱同誌,“情況實在緊張,這種小事日後再說吧!”

等朱元璋當上皇帝以後,替身的重要性才會十倍百倍的拔高起來,現在培養他其實不需要緊迫。

這一場信任上的危機緩和下來,常遇春背後都冒滿了毛毛汗,憑朱元璋那個性子,他的兒子起了懷疑,就等於他自己起了懷疑,他自己起了懷疑,那妥妥的就是要死人了,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常叔!”朱標叫了幾聲,把常遇春神遊的思緒叫回來,“我能不能帶走韓成?膽氣的事我包了。”

“當然可以。我正要去徐將軍那裏,我和他說一聲就好。”

“麻煩常叔了。”

“不麻煩,不麻煩!”

常遇春來這裏隻是個偶然,他本來是直奔徐達那裏去參加一個商討的,卻沒想遇到這種事情,取了徐達要韓成取的文書後,他就直接告辭走了,會議可不等人,哪怕他已身居高處照樣如此。

現在船側隻剩下朱標和韓成兩人,一個跪著,一個站著,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該先說些什麽。

朱標嘴上說著要幫忙鍛煉韓成的膽氣,實際上他心髒砰砰跳得如同一隻兔子,這樣下去與其說是鍛煉韓成,不如說他該鍛煉自己。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韓成不說話的時候、沒動作的時候,氣度還算穩重,像極了平和時的朱元璋,朱標有種真的在麵対老朱同誌的錯覺,實在是不自在極了。

他要是脫口而出一個爹,那就更加尷尬。

“讀過書嗎?”朱標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了。

韓成已經從先前的対話中搞清楚了朱標的身份,說道:“回公子,我是種地長大的,沒讀過什麽書。”

“練過武嗎?”

“小時候家裏還算富,練過一些。後來就沒有了,一直到當了兵,操練的時候站過馬步。”

“嗯。”朱標上下打量著他,“身體還算健康強壯。”

韓成憨厚地笑了笑。

朱標一下子被嚇住,深吸了一口氣,轉過去対著湖水把氣呼了出來。呼著呼著,他又覺得十分好笑,不知道老朱同誌看到韓成時會是什麽反應。

“公子……?”韓成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聲音都低下去,肉眼可見的不安起來。

“沒事。我們先走,去那條船。那條船現在是我在住。”朱標彎腰給他解開了束縛。

“是。”韓成立刻就要起身。

“等等,先把褲子穿上!”

回到船上時,張子明正在收被單,曬好的被單從甲板上收回來,摸著暖洋洋熱乎乎的,薄薄一層能當夏被用,拿出來曬曬也更健康。

他一抬頭,就看見了朱標和韓成,手裏的被子登時險些落地,幸虧被敗屩妖給接住了,要不然一上午怕是白忙一場。

張子明撲通一下單膝跪在地上,拱手道:“屬下見過大……”

韓成被這麽一跪嚇得跳開,蹦出去一丈遠。他單知道自己和朱元璋長得像,卻沒想過自己會被人這麽恭敬地行禮,絲毫沒有什麽高人一等的成就飄忽之感,隻覺得惶恐,想要拔腿逃竄。

“大帥?”張子明也給嚇了一跳,臉色煞白,“大帥是対屬下曬的被子不滿意?”

大敵當前,誰會対被子不滿意?

朱標無奈道:“你先起來,他不是我爹。”

“啊?”張子明雖然不解,卻乖乖起身,想到了什麽,詢問道,“公子,他是妖怪變的?”

“不,是個人,恰好長成這樣。”看他好像還有更多的問題,朱標趕緊繼續道,“其餘東西我也不知,你自己去問他。”

韓成適時尷尬一笑,拱手道:“我叫韓成,在徐達將軍帳下任職,見過兄台。”

此時一直在船艙裏睡到現在的橘非起床了,晃晃悠悠走出門來,打了個哈欠,三瓣嘴咂了咂,含糊道:“明明啊,咱們中午吃什麽?老板回來沒有?我已經餓了,不如燉隻雞……”

它睜開一隻眼睛四處掃了掃,突然看見了韓成,瞳孔驟然縮緊,渾身毛發豎起來炸開,爪上的指甲全都摳進了木頭裏,強行顫抖著低叫了一聲道:“喵~~”

可惜已經晚了。

韓成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掙紮著向後退,一直將背抵到船舷上才停下,等到這時,他才發現朱標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想去救他,卻又動彈不得,掙紮後順著船舷滑下,癱軟在地。

“公,公子,貓妖!這,這是貓妖,快逃!”

他趴在地上,努力向徐達主艦的方向爬著,半天挪不出去一寸,畫麵顯得既搞笑又奇特,竟還有幾分淒慘絕望在裏頭。

橘非驚呆了。它是貓妖這件事在朱元璋和馬秀英那裏雖然是個兩人皆知的“秘密”,但這樣公然露餡還是很不妥的,它害怕朱標生氣,趕緊喵了幾聲做補救,沒想到老板他爹竟然直接嚇軟了?

好家夥,難倒他平時那副威嚴深沉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橘非先是懵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不対:“不會吧?你不是老板的爹吧?”

韓成當然回答不了他。於是張子明代為答複:“他是公子帶回來的,湊巧與大帥相貌相似。”

朱標無心注意橘非和張子明在說什麽,他已經把所有目光都傾注在了韓成身上。

韓成確實是在害怕,他是真的嚇到腿軟了,但裏麵更細節的變化卻出乎朱標意料。

你說他是草包吧,可他卻能在第一時間向後退,分明是神思敏銳、反應迅捷。說他是慫包吧,他又想去救朱標,隻是被身體反應所拖累了沒法施行。

但是光看這副樣子,怪不得徐達沒邀這份功,邀好了是功,邀不好可就成侮辱人了。

朱標擺擺手,示意讓船上的一人兩妖先進船艙去。隨後他走向韓成,扶住他的胳膊把人提了起來。

“那隻貓妖是我養的,不傷人。”

韓成稍微直起來了一點。

“怕你再嚇一跳,現在先告訴你——那位老人家也是妖怪。”

韓成立刻又軟了下去,抖得像個病患。

朱標好像看不到他的臉色,自顧自道:“老人家是敗屩妖,也不傷人,和我的那個親兵關係很好。以後這裏也許還會再出現一些妖怪,你最好早點兒習慣。”

韓成幾乎要跪下了。

“你先跟我來。”

朱標扯著他進了自己的艙房,把他塞在椅子上,從櫃子頂端取下茶壺,給桌上的茶杯裏添了水。

“喝。”

韓成端起水杯,一口氣把茶水灌進肚子裏,終於把聲音找了回來,顫聲道:“多謝公子。”

“你的身體一直這樣膽小麽?”

收到平時常有的“膽小”這一評價,韓成下意識地苦笑,想要點頭,卻突然頓住了。

“身體?”

“対。你其實不害怕,但是控製不了自己的反應。”朱標覺得這有點像是PTSD,“什麽時候開始的?總不能是天生的吧?”

沒想到朱標竟然能看出他的毛病來,韓成愣了愣,才試探著道:“是在龍灣之戰的時候,那時候屬下剛剛參軍,陳友諒一發彈丸過來,屬下就,就正好直麵炮火,那火焰,那種可怕的火好像要紮進我的腦子裏……”

說到這裏,他的四肢都有了抽搐的跡象,橫放在桌上的手帶動著桌子一起顫抖,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

朱標趕緊一手壓住桌子,一手又給他倒了杯茶,安慰道:“冷靜些,鎮靜!現在很安全!”

韓成抖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看起來很是愧疚,低著頭老半天沒說話,最後灰心道:“屬下的膽子確實小,兩位將軍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用,看來是改不動了。”

“你隻是被魘住了,炮火劇烈,你又是第一次上戰場,神經本來就緊張,這麽來一下,誰也受不了。”

大炮轟過來,離得近的人有十個恐怕就得死九個,運氣好讓韓成沒有受傷,運氣差卻讓他感受了那麽殘酷的爆炸,耳朵裏聽到無數的慘叫聲,看見四處飛揚的殘肢斷臂,烙下點夢魘也算正常。

軍中有這樣毛病的人恐怕不多,一是能直麵炮火轟擊而存活的人沒有幾個,二就是這樣症狀的已經被遣散回鄉。

韓成是徐達強留下來的,也難免覺得自己突兀又丟人。

朱標補充自己的猜想:“發作的條件估計不是害怕,而是你想逃避的心理。”

“逃避……何以見得?”

朱標想了片刻,一拍韓成的肩膀,忍住自己像是拍了老爹肩膀的奇特感覺,說道:“你在這裏等等我,我想個法子來驗證一下。”

說完這句話,朱標就走了出去,開門關門,隻留韓成一個人呆在屋中。

韓成乖巧坐著,呆呆地盯著茶壺發呆,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吱呀一聲。

香風忽地吹過來,一具身體貼上他的脊背,幾縷烏黑長發順著他的額頭垂下來。

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捏著手帕,手指摸上他的胸膛,柔聲道:“韓成……”

話沒說完,韓成已咚的一聲掉下椅子去,瞪大眼睛往前連滾帶爬地衝去,跌跌撞撞跑向屋子的另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