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非立刻非常大聲地、不屑地切了一下。

隨著這一聲,其它妖怪們看著長孫萬貫的眼神也有些不對勁了。

鎮妖?鎮哪裏的妖,哪個妖?

長孫萬貫尷尬一笑,默默向後站了站,十分識趣。

朱標開口解救了他,說道:“今天叫大家來這裏,主要是想請大家幫個忙。”

眾妖怪聽了,紛紛收起情緒,自告奮勇,表示不管什麽樣的忙都可以幫,幫多少也沒問題。

朱標從袖中掏出一卷地圖來,在地上攤平,撿了兩塊石頭壓住它,指著江東橋道:“諸位請看,這一座立在秦淮河上的橋本是木頭的,如今需要換成石橋,且隻能於夜間動工,時限為一晚,可有什麽困難?”

眾妖怪紛紛湊過來,圍成一個圈仔細觀察江東橋附近的地理情況,互相對視幾眼,心裏有了底。

劉老須是老鼠,天生擅長打洞開路,修橋也算和這些沾邊,再加上它於城中過的時間長,見過很多匠人工作,於是胸有成竹,率先開口道:“大人,以我等妖族的本事,修橋並不難,隻是一來沒有圖紙,不知道怎麽下手,二來麽,找石料比較費勁。”

“圖紙由長孫來管,不用擔心。”

長孫萬貫立刻躬身,表示自己聽到了這句吩咐。

橘非道:“要石頭就去鍾山裏麵拿嘛,我住的那個地方,石頭很好采的,質量不錯,被我抓了也不容易碎。”

百年貓妖的貓抓板,質量確實有保證。

“那好,石頭就由你帶著劉老須去采,一文錢,有沒有問題?”

橘非本來想要和朱標撒撒嬌,說自己和劉老須一起行動會餓,想換個人選,長孫萬貫就很好——這樣就能借機報複,結果聽到有一文錢,什麽也不說了,當下就喜笑顏開,猛地點頭,如同小雞啄米。

劉老須被它劇烈的動作嚇了一跳,回過味來以後頓覺驚悚,到底是多麽可怕的手段才能讓一隻貪財奸詐的貓妖變得如此卑微?

人族果然可怕。

烏品為妖冷靜沉著,比較細心,看的也就久一點,最後發言道:“大哥可以去鑿山破石,我與寧萬能將它們運過去。”

鯉魚吐了個泡泡,迷迷糊糊的,沒太明白大家在說什麽,但是很快點頭答應。

“好,黃修竹……黃修竹沒來?”朱標竟然現在才發現黃鼠狼不在。

劉老須舉起一隻爪,報告道:“大人,黃老爺出遠門了,小人見到了竹老爺,他說郝筍這些妖可以借給我們用用。”

“筍?”

筍能做什麽?

朱標沒問出口,但劉老須知道他的意思,接話道:“筍妖雖然是筍,卻也可以催生竹子的,有它們幫忙事半功倍。”

“那好,你們都互相認識一下。鎮妖處也會有道士和尚來幫忙。長孫,後天就由你負責帶著人去江東橋!”

“是!”

“一夜,一晚上,天亮之前,我要那座橋變成石頭的。”

這次的小型會議到此結束,為了這番話,整個應天城的妖界都調動起來,明麵上雖然看不到,但暗地裏波濤洶湧。

成片上萬的鼠族們搬運著材料,使用收納之法,將石頭一批批運往了城外。而河中,不管是大魚小魚,甚至是蝦米與田螺,不論開智與否,通通加入了洪流之中,轟轟烈烈地前往鍾山後的峽穀,跟隨申海撞山取石。

無數的妖怪們行動起來,自願的為了一個人類的意誌而服務,上一次,還是在上古時期。

——————

這幾天可算是把朱標累著了。

他第一次知道石頭也不是好找的,這裏頭還大有講究——太大的不好碎,太小的簡直是在開玩笑,太軟太硬就更不行了。更有甚者,因為生長在陰暗處的時間太久,不好和清正的法力相接,拿出來也用不了。

朱標每天晝伏夜出,一回來倒頭就睡,晚上再順著秦淮河出城去,總算在開戰前準備好了東西。

而陳友諒的探子呢,近日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各大將領上,沒時間關注一個孩子,即使這個孩子是朱元璋的長子也一樣。況且朱標的行動足夠隱秘,輕易不會被他們發現。

關於龍灣之地的情況,探子們自然是一直照常上報給陳友諒。

行動就在今夜。

明日中午,陳友諒的船隊就會到。

朱元璋從前天開始,就已經不在府裏住著了,早早搬到了軍營去,好及時掌握各部的動向,安排人手,同時防止有人告密叛投。

帥府裏的事,他就都拜托給了老婆兒子。

馬秀英起了個大早,疊好被子和衣物,出了門坐在院中的藤椅裏,拿著一把扇子輕輕扇著。

她其實不熱,隻是心裏隱秘的焦急的擔憂需要一把扇子。朱元璋這些年打過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戰役,這還是首個如此凶險的,陳友諒的勢力幾乎是他的四倍大,叫馬秀英如何能不擔心。

何況這次戰場背後靠著的就是應天城,老朱同誌的底子全在這裏攢著,若是輸了,想要東山再起可就難如上青天。

但無論如何,有馬秀英壓著,朱標鎮著,院子裏的生活沒有什麽改變。

應天城卻已經變了。

整座的城,包括這座城的百姓,都知道要打仗了。

大街小巷,全都空無一人。

鋪戶,菜市場,酒館,青樓,就連賭坊和米市也都關了門,家家戶戶都拿出了水缸,裝滿石頭頂在了門口。

有條件的就要儲存一些糧食和清水,例如鹹菜臘肉,或是烙餅等的耐放的食物。沒有條件的,就隻好準備繩子,好用它們來勒緊一家老小的褲腰。

城破之日,絕大多數的將領都會縱容士兵屠殺、搶掠、辱人妻女,確實有極少一部分的將軍不允許這樣做,但那概率實在太小,百姓們又怎麽敢賭。

事實上,如果可行的話,他們更希望挖一條地道,直通到地球的另一端才好。

帥府裏本來也要這樣做的,卻被馬秀英製止了。如果陳友諒的軍隊真的攻進來,一定會**,直奔帥府,把門堵起來可不是什麽好主意,留著門逃跑才是正確的。

說句到了盡頭的話,就算朱元璋不幸戰死了,這裏還是有朱標要被擁護的,人心不會散。

馬秀英靠在椅上,放下手裏的圓扇,想了一會兒,出聲喚來李鯉。

“把標兒帶到我這裏來,不要讓他亂跑。”

李鯉點頭,去了一趟朱標的書房,很快又回來,身邊卻沒有別人。

“怎麽回事?”

李鯉有些慌張地答道:“公子已經出去了!”

長街上空無一人,寬敞至極。兩匹馬飛馳而過,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清脆的蹄聲。

朱標騎在馬上,跟著吳策走。

吳策一身黑色勁裝,手拿長鞭,壓低身體伏在馬背上,姿態頗為矯健優美,像是一隻黑豹。朱標呢,年紀還小,說不上什麽美不美,總歸是不狼狽的,誇句英雄少年沒有問題。

他們二人此時要去的,是拱衛司早就打探好的地方。陳友諒在應天的探子總共有八個,其實七個都已經被吳策秘密派人捉拿了,隻剩下最後一個人,是往常負責放出最後一則訊息的。

所以他也是唯一一個被留下的人。

此人應該很受重視,等他完成了任務,立刻將其拿下,陳友諒的消息來源就會被徹底斷絕,再也不能夠察覺到應天的半分情況。

“籲——”

吳策扯緊韁繩,利索得翻身下馬,朱標正好也下了馬,他就單手托住朱標下來,將兩匹馬都順手栓在了樹上。

“巷子裏,倒數第三個門。”吳策道,“他入贅給了本地的祁家,以防萬一,他的妻子,還有他妻子的父母,都要帶回去。”

“怎麽樣?公子做好準備了嗎?”

朱標摸著懷裏的短刀,點點頭,有點激動,也有點緊張。

他的武功和術法都已經過關了,隻是實戰經驗還很少,今天出來,既有老朱同誌的意思,也有劉基的意思。

巷子很窄,裏頭鋪路的石板都開裂了,東零西落地碎成一塊一塊,像張很大的蜘蛛網,到處都有些小石子。

走到巷子中間的時候,朱標看見那裏長了一棵大槐樹,枝繁葉茂,投下很大一片濃陰。

幸虧現在家家戶戶都躲了起來,要不然這裏估計會有很多老人家在乘涼聊天,會容易走漏消息,影響他們的抓捕行動。

吳策走在前麵,朝朱標比了個手勢。

朱標表示收到,和吳策換了換位置,走到了前麵去。

他今天特地換了一身普通些的衣服,對自己很有信心。

這戶巷子裏住著的人都不大富裕,祁家是世代住在應天的人家,這一代靠賣油為生,老兩口一輩子隻生了個女兒,所以就想著招個上門的女婿,正好就被這陳友諒的探子發現機會,主動前來,很順利地融入了應天城的百姓之中。

吳策來之前做足了準備,要帶少主來鍛煉,可不能那麽草率,這裏看似隻有他們兩個人,實則整個巷子都被包了餃子,至少也有三十多個人埋伏在暗處。

有些破舊的木門被敲響。

院子裏,探子正好在附近心煩意亂地走來走去,一聽到聲音,他就背著一雙手悄悄走了過去,同時心髒開始砰砰地跳躍。

透過門縫,他看見一個小孩兒站在門口,錘著門哭喊:“幹娘,你在嗎?幹娘,我爺病了,他要我來找你。”

幹娘?

王明心裏開始疑惑,幹娘,那個婆娘什麽時候收了個幹兒子?還是說這是祁家的親戚?要不就是找錯了?

不,特殊時期特殊處理,就算是個孩子,也不能放下警惕。

在他疑惑的功夫裏,朱標把門敲得更響,發揮了畢生的演技開始嚎啕大哭,看得不遠處躲在牆後的吳策心裏都是咯噔一下,以為少主受了不得了的委屈,差點衝出去。

“幹娘啊,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想當年,還是我爺把糧借給你們家,你才沒被賣出去的。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啊!”

一時之間,整個巷道上空都飄著朱標的哭聲。

這下好了。大多數人都是愛聽故事的,喜歡八卦的。巷子裏的其他人家雖然沒有開門,但都把耳朵豎得高高的,特別愛看熱鬧的,都已經恨不得把眼睛沿著門縫塞出去了。

院子裏的老人坐不住了,他都這樣一把年紀了,最害怕丟臉,成為鄰裏鄰居的飯後茶餘裏的笑柄,連忙出聲道:“明啊,先把那孩子帶進來吧,帶進來再說。”

他的老婆,一個四十歲左右婦人立刻白他一眼:“帶進來做什麽,誰知道他是哪裏來的叫花子,你認識麽?把他轟走得了。”

祁家的女兒也在疑惑,她並沒有記得自己收過什麽幹兒子,但是她在還小的時候,差點因為饑荒被賣了卻是真的。

這麽一想,她突然覺得外麵的孩子可能是真的幫過她,不然——快打仗了,誰家會讓孩子出來騙人呢?

所以她也想要丈夫開門,先看一眼那個孩子再說。

王明被三個人吵得耳朵疼,同時也害怕引人注目被鄰裏發現不對,很快選擇了對他更有利的話來解決事情,答應道:“娘,我這就叫他走。”

不管他們是怎樣想的,反正門是開了,門一開,吳策就擠了進去,將朱標護在了身後。

除了朱標,誰也沒看見他是怎麽過來的。

以他的武功,施展起輕功來,身法已經像是一陣風了。

吳策一進門去,立刻就握住了王明的胳膊,將他整個人都扭了過來,狠狠壓在了地上,接著一腳踩在了他背上,使其動彈不得。

祁氏還沒有來得及大叫,就被一雙手捂住了嘴巴。

原來在吳策動手的時候,屋簷上也跳下許多人來,把祁家的所有人口都控製住了。

朱標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已經變了臉色,平靜如湖水,好像剛才哭得震天響的人不是他似的。

這說哭就哭,說停就停的技巧,還是因為老朱同誌而鍛煉出來的。別看他哭起來的聲音大,其實隻是幹打雷不下雨,一滴淚都沒有。

畢竟聲音越大,才越有可能引來馬秀英的關注,她若是加入戰場的話,朱元璋就隻能偃旗息鼓了。

但這方法倒也沒用過幾次,畢竟老朱同誌也就打過朱標一半次,朱標同學還是很乖的。

吳策把人從地上提起來,又在他膝蓋處揣了一腳,將人揣到跪下去,微笑道:“公子,他在一刻鍾前已經把鴿子放出去了。您看看還有沒有要確定的?”

“嗯……”

朱標盯著王明看了半天,伸手摸向他的胸膛,注意力看似在他的上半身上,腳下卻突然踩住了什麽東西。

一個巴掌大的紙人不知什麽時候順著王明的褲腳跑了出來,此時正在朱標腳下掙紮。

這片紙人慘白慘白的,隻剪出了頭和四肢,扁扁小小的,掙紮起來的樣子卻好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撓著地麵往前爬,瘮人極了。

不使點兒勁踩著它,人都能被掀飛了。

朱標對著院子裏的那一溜黑衣人道:“拿杯水過來。”

立馬有個人出列,進屋子裏拿了個陶碗,從院中的水缸裏取了一碗水遞給朱標。

朱標反手就把水澆在了紙上。

紙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竟然燃燒起來,片刻後化作一縷青煙飄上天空,消失不見了。

地上空留一串灰燼。

吳策接觸這類事情接觸得少,嘖嘖稱奇,拿靴子碾了碾地上的灰燼,想著以後得多去鎮妖處走動走動,不能落後了才是。

朱標看出來他感興趣,解釋道:“白日裏這些邪術都是有弱點的,紙、火就怕水,鬼在白日也難出來害人,用些童子尿、雞血、銅錢什麽的,基本都能克住。”

祁家三個人全都臉色煞白,嘴裏被塞了布條,這時候,即使是傻子,他們也會知道不對勁了。

“都帶走。”

黑衣人們很快把這四個人壓走。

朱標側頭看了看,道:“徹查一遍,祁家的那三個普通百姓若是沒有犯事,過段時間就放了吧。”

吳策道聲好,隨後又說:“今晚的事,需不需要屬下協助?”

“不用了,我自己去。”朱標邁步走出巷口,“你回去告訴我母親,就說我今晚不回去了。”

吳策愣了一下,追上前去:“公子,明日戰事凶險,您可一定要在天亮前回來。不然元帥和夫人那邊,屬下掉了腦袋也沒辦法交代。”

“嗯,放心吧。”朱標牽過馬來,無奈道,“別說是你叮囑我了,難道你不說,我就敢忤逆我爹麽?”

吳策一想也是……

他跟在朱元璋身邊很久了,什麽活都做過,大帥雖然寵兒子,但要說打起來,那個鞋底子可是不含糊的。

劈裏啪啦一頓,和炒菜爆豆子似的。

“行,您走好。”吳策一拱手,就轉身走了。

陽光下,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長街上。

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明日的龍灣大戰,吳策仍然是貼身保護朱元璋的暗衛。

明槍易躲,暗箭可是難防。

朱標這邊也沒有久留,在牆角蹲了一會兒,片刻就逮到一隻老鼠,叫它去通知劉老須準備出城。

接著他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一屁股坐下,拿著竹片和刻刀,在陰涼處當起木工來,為那把還沒出世的扇子而努力。

刻著刻著,朱標就有些心煩,他看著往常人來人往的街道,想到了那次過年時出來的盛況,轉而又想到了劉老須嫁女那天的長街,腦海中還浮現出了,祁家那三口人被帶走時的慘白的臉,再看看現在空空落落的畫麵,心裏就不隻是是煩,甚至是堵得慌。

戰事,征人不歸,妻離子散,赤地千裏,誰也過不好的戰事。

天下還是快些一統為好。

啪的一聲。

竹片被扔在了地上。

時間很快就到了午夜。

江水浩浩****地流著,四下裏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

龍灣江岸處,一片黑壓壓的妖怪與道士和尚們站著,排好了隊,等待指揮。

烏品這時已變得有一艘船那麽大,背上載滿了竹筍,它們嘰嘰喳喳之間,就憑空造出了許多架子來供人攀爬。

長孫萬貫站在江邊,指揮著寧萬與申海,水族們齊心協力,很快就打了個基底出來。

數以萬計的老鼠們背著布口袋,運送著從鍾山山穀中開采來的石料,一袋袋放在江邊。

道士和尚們拿著不到巴掌大的口袋,倒出來的卻是足有一人高的石材。

為了不讓人察覺自己的身份,朱標站在了不遠處監工。

那些鎮妖處的下屬自然而然的以為這些妖怪都是長孫萬貫找來的,能來鎮妖處上班的,都不是什麽迂腐的人,除了覺得果然上頭派下來的官兒就是本事大以外,倒也沒什麽別的想法。

“使勁!用力!哎!說你呢,石頭放那啊!”

“徐兄,快給貧道來個照明術,貧道要掉進水——”

“王兄!哎呦!”

“啊!鼠兄,你怎麽也掉水裏了,魚兄,鰍兄,撈它一把,在左邊呢,左邊!”

一開始大家都有點忙亂,後來調整過來也就還好。

朱標開著一雙金眼睛,在高處把握橋梁的落地位置,遠程拿著通訊用的符籙指揮長孫萬貫,就這樣跟著忙活了一整夜。

破曉之時,曙光照在了一座嶄新的橋梁上。

石麵反映光芒,一座橋立在江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