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先別笑。”

劉基握拳放在嘴邊,咳嗽幾聲,努力壓下嘴角的弧度:“不笑了,不笑了。公子有什麽要說的?”

朱標招招手,示意蹲在房梁上的橘貓先下來,省的回頭把瓦片壓碎了,還得找匠人來修。

橘貓又舔了一口爪子,知道他這是嫌自己胖,有點委屈,但還是乖乖地下來,半點不敢反抗,一躍而下,落到兩人中間,十分熟練地蹭著朱標的腿轉了個圈,咪咪喵喵地叫了幾聲。

劉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奇道:“這隻貓妖,公子倒是**得很好啊。”

朱標道:“先生,這隻貓就是叫劉老須送女兒的那一隻。”

“哦?那它是怎麽落到你手心裏的?”

劉基說著說著,就蹲下身來,用左手扯住右手的袖子,好讓手露出來,伸手從橘非頭頂耳朵的毛毛一直擼到了它的尾巴尖,似乎很鍾意的樣子。

其實劉伯溫很喜歡貓,隻是沒有時間養。。

橘非瞪大了眼睛,感受著毛被擼動的美妙觸感,舒服的咕嚕幾聲,簡直要哭出淚來,它在帥府住著的這些天,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會擼貓的人類。

其他人都好像不能發現它是一隻可愛的小貓咪似的,都要讓它懷疑自己的物種了。

今天難得遇到正常人!

我得多蹭他幾下!

“這件事就說來話長了——先生,我們還是先談石頭的事情吧。”朱標瞥一眼橘非,轉移了話題,他還是更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石頭?”劉基站起身來,在長廊的椅上坐下,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朱標也過來,“陳友諒率軍順流而下這件事,想必公子已有耳聞了吧。”

朱標在離劉基很近的地方坐下,悄悄道:“先生啊,我爹他是不是想用鎮妖辦事處?”

“嗯。”劉基顯然知道這個新成立的、名字很奇怪的部門,點了點頭,豎起一根手指頭來,“這次埋伏要用計,元帥要公子將木橋換成石橋,而且需在一夜之間做到。”

“一夜之間?”朱標沉思片刻,“是不是秦淮河上的江東橋?那座橋……有點大吧。”

“這就是公子的事了。”劉基拍拍他的背,鼓勵道,“據我所知,元帥帶回來的人足有上百個,這裏麵總有一些和尚道士是有真本事的人,應該都是交給你管理了吧?你自己差遣著,習慣習慣,務必把他們用好了。”

“這一百多個人裏,隻有三四十個是真貨。”朱標無奈道,“剩下的都已經打發走了。”

“三四十個?那也不錯了。”

劉基笑了笑,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大家都說鎮妖處的處長是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是元帥特地找過來的人才。”

朱標往身後朱紅色的柱子上一靠,盯著長廊頂上的花鳥繪畫道:“他麽……一言難盡吧。確實算是個人才,隻是性格太過鮮明。”

鮮明兩個字,朱標是加了重音念出來的。

“貪財而已,不是大問題。”劉基道,“隻要他不貪多餘的東西,就是好的。”

“先生知道的這麽清楚,他是不是在外麵給我丟臉了?”

“那倒沒有。隻是禮賢館的桃樹前些日子成精了,他帶人去處理過。”劉基回憶道,“憑一張嘴就讓妖怪恨不得和他結拜的人,還是很難得的。”

“貪財的部分呢?”

“他與桃樹簽了契約,把它挪種到辦事處裏的院子去了,住在那裏的條件是為道士們提供桃木劍和桃符。”

劉基想起這件事來就想笑,心思活絡,人也機靈,他還是很看好長孫萬貫的。

怪不得長孫前天過來說可以把一部分預算挪到別處去呢,原來是薅羊毛省錢了。

能省錢也不錯……

“但是。”劉基道,“你要小心一件事。你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可以修行。身在這個位置,若是還能修行,會引來很多很多的麻煩。除非有一天,你擁有一個天高的位置。”

天高的位置,也許指的就是帝位吧。

鎮妖辦事處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掛在了劉伯溫名下,他背了這口鍋,讓朱標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大家又意外的統一沒什麽意見。可見在眾人心中,劉基雖然不討喜,能力卻是絕對出眾,受到認可的。

朱標點點頭,忍不住問出一個憋在心裏很久的問題:“先生,那你呢?你明明為元朝廷做過事,怎麽還會有法力?”

剛和劉基認識的時候,朱標也問過這個問題,可那個時候並沒有得到回答。

沒想到這次劉基竟沒有回避,也許正如老朱同誌所說的,他的心境不同,已經徹底將朱標看作投資對象了。

劉基道:“我曾得到過一本天書,書上講明了封印之法,此法可在一定時間內瞞過天機。而且大帥也已考慮到這件事,未曾給我什麽官職。”

朱標恍然大悟:“所以我爹他沒有給先生什麽官職,是為了防止先生為其人氣所累。”

“不錯。”

其實關於朱標的特殊,劉基心裏還是有一些擔心的。

他清楚李善長是一個相當老奸巨滑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李善長似乎明裏暗裏看出了什麽——也許他已經發現了朱標的不同。

隻是沒有證據,劉基從不亂講。何況為了這個,就要滅口也實在不是他的期望。李善長對元帥的貢獻實在太大了,一統天下的路上不能沒有他,劉基並不想為此導致他的死亡。

他很清楚朱元璋的心狠手辣,為了朱標的未來,殺掉一個李善長或許會讓朱元璋心疼,卻絕不會讓他手軟。

所以自己隻能多看著李善長一些。

但願他不要拎不清地做傻事罷。

“先生!先生?”

劉伯溫從愣神中回來,才發覺朱標在喊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回道:“怎麽了?”

“先生,我要去一趟辦事處,一同出府吧。”

劉基說好,站起來抖了抖袍袖,落後朱標半步走著。

朱標察覺到他的動作,刻意等了一下,以求和他並肩,可是劉基好像並沒有這個意識,朱標慢了,他也就慢一點。

“先生多慮了,這裏又沒有別人。”

“公子說得對。”劉基嘴上這樣說,又退了半步。

朱標眯起眼睛,較上勁來,猛地退後一步,腳底像是抹了油。

劉基溫溫和和的,也退了一步。

再這樣下去,隻怕要跳起太空步,朱標索性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子,反正他現在也才九歲,還是做事不太會失禮的年紀。

——就算是真的失禮了,想必也不會有人敢說的。

這次劉基總算沒有辦法了,隻好失笑著搖搖頭,和朱標並肩出了府,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才在岔路口分開。

他看了一會兒劉基的背影,才轉身朝鎮妖處的位置走去。

朱標繼承了老朱同誌對政治的敏銳度,很準確地察覺到了劉基的問題。

他不合群,說話又直,而且還嫉惡如仇。

這些特征都特別地得罪人,但巧的是朱標又特別地欣賞這種人。

他因為性格和身份的原因,在某些時候不得不偽裝起來,所以就格外地欣賞像劉基這樣麵對任何情況都堅持自我的文士。

針對這個,他的確沒什麽好辦法,他還沒有正式地步入老朱同誌的圈子,而且就算步入了,又能怎麽樣呢?

難不成還能按著其他大臣的頭,讓他們多和劉基接觸接觸嗎?

這性格怕是改不了了。

也許等到朱標同學做了皇帝,劉基的地位被抬高得很高的時候,這些問題就不足為道了。

但以後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橘非一直安靜順著屋簷跟在後麵,等到劉基走了才又跳下來,開口說話:“老板啊,剛才那個術士是你師父嗎?”

“不是。”朱標道,“他是我爹的臣子。”

“我看老板你和他關係很好的樣子嘛。”橘非想打聽打聽消息,好給自己定一個鏟屎官,哪怕是偶爾能來帥府的鏟屎官也好啊。

它現在的心理,就好像是苦中作樂了。

朱標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還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罷。給你個活,你去找劉老須來。”

橘非偷瞄他一眼,毫不猶豫地把劉基加入了全家豪華討好桶裏,喵了一聲後跑走了。

陽光從屋頂斜照下來,把桃樹的影子很鮮明地投映到地上去。

也投映到那寫著鎮妖辦事處的牌匾上去。

長孫萬貫站在屋外,一手拿著一個厚厚的賬本,另一手拿著一支毛筆,不時抬頭思考一會兒,然後才低頭寫幾行字。

一個頭發胡子全白了的老道士,正拿著長幡,背著破口袋進大門來,看到長孫萬貫,連忙停下來,拱手朗聲道:“大人。”

長孫抬眼一看,掛上笑容,招呼道:“王老啊,您老捉到妖怪了?”

“捉到了捉到了。”

“確定是這一隻?”

“當然。”老道士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昏死過去的,鵝那樣大的公雞,指著它紅彤彤的雞冠,“您看哪,這麽紅的顏色,最少也有七十年道行了。”

這顏色確實不正常,感覺紅到要滴血一般。

“嗯。”長孫用鼻子哼了一聲,“它把十幾頭牛都給啄死了,害的村子餓死了人,按照規矩,殺人償命,你把它拿到後廚去吧,接出來的血放庫房備用——說不準能對付對付僵屍什麽的,剩下的都給廚娘,讓她燉了做湯。”

“好嘞!”

道士樂顛顛的,提著雞就走,直奔後廚,看來已經很有經驗了。

長孫哼著曲子,在紙上算了幾筆,喃喃道:“不錯,今天的飯錢又省下來一些。”

朱標正從門外進來,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頭黑線,他始終搞不明白,長孫萬貫省那麽多錢要做什麽,他明明不貪,鎮妖處也不缺錢,難道這就僅僅是一種愛好?

長孫身後的屋子他能看得很清楚,進進出出的都是修士,從屋裏那麵巨大的牆上揭下懸賞來,帶去隔間登記報備,最後帶上銀子出去,整個流程井井有條,十分流暢。

確實是個人才。

——隻是還是怪怪的。

長孫這時候才看到了朱標——因為他這時候才低下頭去。

不管經曆了多少事情,拿到了多大的權利,朱標到底還是個小孩兒的身體,還是矮,還是得叫別人低下頭來看他。

察覺到這點的朱標有點無奈,雖然他麵上不顯,但長孫立刻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還以為他是生氣了,馬上扔了手裏的東西到桃樹下麵,拱手道:“公子有什麽事吩咐?”

“你暗中選十個能力出眾,也忠心的人出來。再過幾天我要用。”

“是。”

“嗯,還有一件事。”朱標示意長孫萬貫跟著自己來,把他領到無人的角落裏後,才開口道,“下午來找我,帶你去見幾位前輩。”

“啊?”長孫垮起臉,“您說的前輩不會是妖怪吧?”

“怎麽?”

朱標用著和老朱同誌一模一樣的眼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長孫萬貫立刻打了個激靈,從頭到腳都覺得發麻,連聲道:“沒什麽,沒什麽,見!屬下一定準時到。”

“嗯,記得來。”

看著朱標逐漸遠去的背影,長孫才忍不住歎了口氣,暗歎給人打工的艱難,也感歎朱標日漸增長的氣度和威儀。

黃昏時,晚霞塗到了天幕上,紅紫一片,像是油彩,似乎很緩慢,又似乎很快速地移動著,追逐著前方道路上的兩匹馬。

馬上的人當然就是朱標和長孫萬貫。

他要帶長孫去燕雀湖。

初春時節,湖水是淺綠色的,湖邊本就還沒有什麽人走動,加上朱標叫人封了地方,這裏就更是空無一人。

一隻烏龜,一隻泥鰍,一條在河裏的鯉魚,橋上的貓、老鼠,都在等著他們。

就在朱標曾經和沐英吃過燒烤的那個亭子邊上。

它們一邊聊天,一邊伸長脖子看著路上。

“我是金華的,你是哪裏的啊?”

橘非蹲在木橋上,說幾句話,就要看一眼河裏的魚,心說它們家的大哥看起來可真香。

烏品是個正經妖,沒察覺出橘非的心思,頗有興致的和它聊天:“在下和寧萬都是本地土生土長的水族,隻有大哥,它是殿下從遠處帶回來的。”

“殿下?”

烏品自知失言,心中一緊,岔開話題道:“沒什麽,閣下既然是金華的,怎麽會來這裏?”

“我麽,說起來難過……”橘非歎了口氣,“我們金華貓妖,掌握本命法術以後都要出來闖**的,我嘛,因為個妖原因,走得遠了一些。”

烏品不知道它是為了錢難過,還以為它是想家了,不由心生憐憫,安慰道:“離家久了,這也難免,想我的表弟,它和我也是離得很遠,唉,不知何時能再見麵。”

“哦!表弟,我也有個表弟,它才五十來歲,不過已經很有天賦了,聽說能變很英俊的男人。”

它們兩個聊天,寧萬和劉老須也在聊,它倆簡單聊了聊認識朱標的過程,談話間從燕雀湖的水草聊到應天城的米飯,觸發對方的實在人雷達,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這兩妖若是人類,那一定是對菜市場的蔬菜價格了如指掌的那一種,看對了眼也不奇怪。

等到馬匹嘶鳴著停下時,幾個妖怪立刻停下嘴,恭敬地打了招呼。

長孫萬貫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自我介紹。

誰知道朱標翻身下馬,舉步生風走了過去替他說了:“這是長孫萬貫,現在管著鎮妖辦事處,這次的事就由他來負責。”

長孫的一番話都咽了回去,臉上推起笑容:“諸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