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沉默著等長孫的回答。

長孫萬貫自豪道:“公子,在下雖然不會法術,也未曾修煉,但是在打探消息和處理內務上很有一手,您的這個組織建成以後,不管招來的是什麽人,我都能給您管住了!”

“嗯……”朱標摸著下巴,“那錢呢?你會賺錢嗎?”

似乎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要求,長孫萬貫愣了一下,隨即情緒立刻被調動起來,畢竟長久以來,與朱標的身份相同的人,多會在乎人力和糧食,說要錢的確實不常見。

他激動道:“能能能!這當然能!賺多少都沒問題!”

“你誇下這樣的海口,真的明白自己說了什麽?”

“自然。”長孫萬貫跪在地上,拱著手,那張還有點不成熟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好像把什麽事掌握在手心裏一樣的自信,繼續道,“您若是找來一個本事很大卻不能管理的人,豈不是白搭?像我這樣在修為上什麽都不會的,才最好。因為我絕不會因為瞧不起手下的人,而鬧出事情來,也不至於功高震主。”

這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而且仔細一想也確實如此,如果讓一個高手來掌握一個滿是奇人異士的組織,很難說他會不會自傲自滿,他本人無事,上位者的猜忌卻又難以避免。即使上位者寬容大度,這樣的組織在隱患下也絕不會長久。

火還在燒著,幹草燃了一大半,就快盡了,空氣裏開始飄一點黑灰的餘燼。

朱標瞥一眼火光,收回視線,問道:“你的身世如何?為什麽會來應天城?”

長孫萬貫在剛才已經交代過自己的家庭,朱標問的顯然是他家破人亡後的情況。

跪在地上的年輕人看見他瞧了一眼火堆,以為朱標想吃自己的烤地瓜,趕緊從裏麵扒拉出一個來,拍拍灰,也不嫌燙,任由自己的指頭發紅,把它送到了朱標手裏。

朱標又在一陣沉默後接過了食物,也蹲在地上,開始剝皮,一邊剝一邊啃。

兩個人就這麽一邊蹲著一邊說話。

“元帥是在路上撿到屬下的。”長孫萬貫看出朱標對自己已有些滿意了,順著杆子就向上爬,開始自稱屬下,“他見屬下能說會道,伶牙俐齒,又極端不要臉,覺得屬下是個人才,就派人問了屬下的意願,告知屬下公子的情況,把屬下帶過來的。”

……這人起碼很誠實。

朱標下定了決心,把手裏的地瓜皮扔進火堆裏,對著長孫交代道:“你拿著我的牌子,去找人要銀子,先把基本的東西買回來,紙墨筆硯,還有桌椅板凳,宿舍和食堂也建起來。”

宿舍和食堂這兩個詞也許和古人所常用的詞匯有些不同,但還是很容易理解的,長孫並無異議,接受良好。

看著院子裏的那棵鬆樹,朱標撿起長孫萬貫用來捅火的鐵棍來,快步走到它跟前,冷光一閃,鐵棍就在鬆樹上來回劈了幾下。

轟隆一聲巨響後伴隨著劈裏啪啦的響聲,院中的樹木轟然倒下,碎裂成好幾塊,枝葉都脫落下來,到處滾動。

朱標拖著鐵棍走過去,鐵棍在路上一路拖行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音,到了那堆木頭麵前,他拽住其中一塊一提,竟然提出一個成型的牌匾來。

原來他剛剛已用鐵棍把木頭削好了。

這是一個不長不短,不厚不薄的長方形木塊。

長孫萬貫扭著脖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朱標已八歲幼童的身體幹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行為,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鐵棍暫時充作刻刀,朱標刷刷刻下幾個入木三分的大字——應天府鎮妖辦事處。

“這個牌匾掛在門上。”

“你就以這個院子先開始建設。”朱標指著背後的房子,“元帥不止帶回來你一個人,那些人就由你來安排。”

長孫道:“屬下聽命。隻是……”

“什麽?”

長孫萬貫站起身來,彎腰拱著手道:“隻是元帥帶回來的人良莠不齊,不論是和尚、道士還是巫婆,隻要有名聲的,元帥都派人請來了,說是要讓公子自己挑出好的來。”

“……這事就交給你了。”

“自然,屬下當為公子分憂。”長孫道,“到時候辭去一些人,就請公子準許。”

“嗯。”

兩個人相顧無言。院中的雪花還是紛紛地下。

朱標不想就這樣回去,長孫萬貫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麽告別。他總感覺少了什麽,既少了在領導麵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也少了拍馬屁的機會,於是邀請朱標和他一起去為辦事處采購家具和用品。

新年新氣象,街上的商戶拿出不少東西來賣,最多的還是糖豆和一些小玩意兒,諸如糕餅、撥浪鼓、布匹和絹花等。

家具店和書店也開著門,店門前還留著不少的煙花爆竹的紅紙屑,走近了仍有火藥的氣味。

老板們或瘦或胖,或高或矮,一個個都樂嗬嗬的,手揣在袖子裏,站在門口,一會兒吩咐小二拿著掃帚掃掃地,一會兒又叫人來把店裏的展品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好讓客人看得見,也烘托一下紅火熱鬧的氣氛,搞得喜慶一些。

朱標和長孫萬貫挑了家最氣派的家具店進去。進去後才發現這裏還兼賣一些文具書本。

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穿件布衣,簡單束了頭發,帶著網巾,坐在櫃台後麵打算盤,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拿著賬本。兩隻手都短短胖胖的,指頭好像小白蘿卜,下半身雖被擋住了,但光看上半部分就知道這位生意人很富態。

家具不是便宜東西,他這裏的東西好,賣的也貴,人就少點,來買的客人不多,但一開張,也夠老板吃好久。

甚至因為沒什麽客人,店裏也隻有他一個人,並沒有雇夥計。

老板熱情地站起來,聽明來意後,拿著梯子搭在架上,費了老大的勁爬上去拿了塊好硯台下來,對著長孫萬貫介紹道:“您看看這一塊,上好的硯台,雖然價錢有點貴,但東西是好東西。”

長孫萬貫道:“我不要那種特別好的東西,我要多的,一模一樣的,能拿來批量用的。”

老板一愣,抱拳道:“您這話說的……敢問您是什麽身份?現在各處都在打仗,這些東西雖不是軍需,也是不能隨便賣上許多的。”

老朱同誌管得嚴,除了幾個規定的酒廠以外,糧食都不能拿去釀酒,且一些鐵啊銅啊的,也不能隨便賣,就連生活用品,大批量出售也是不行的。

“不能通融通融?我有的是錢。”

老板麵色逐漸冷淡下來:“客官,掉腦袋的事情我可不幹,您請回吧。”

“別呀別呀。”長孫萬貫笑道,“我逗您玩呢,我今天出來的急,沒帶官府那邊蓋的文書,我現在您這裏訂上貨,您有多少給我多少,正好今晚準備準備,算算賬,要是不夠的話,您給湊一下,我來取的時候,就給您看文書。”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裏取出一錠銀子來,輕輕擱在櫃台上,笑道:“這是定金,定金,您先收著給我準備準備,我改日就來。”

老板的臉色緩和許多,又擺出許多毛筆和宣紙來讓他細看。

朱標被當作是長孫萬貫帶出來玩的弟弟,老板沒怎麽招待他,所以他也就找了凳子坐下,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熱熱鬧鬧的街市發呆。

等他回過神來,回頭一看,才發現他新收的小弟已經要和老板稱兄道弟了。

“我和老兄你的遭遇完全相同啊。”長孫萬貫歎道。

“我當年是背著老母逃荒來到這裏的,也算是祖上積德,在這裏有幾個世交,幫襯著讓我的生意有了底子,這才慢慢做大……”

老板的話音剛落,長孫萬貫就嗚咽一聲,一大把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恨不得以頭搶地,嗚呼哀哉,拽著老板的袖子痛苦道:“實不相瞞啊!老哥,我也是逃荒過來的,本來在這裏做小本買賣,後來有一年地痞鬧事,把我的店給砸了,我就隻好替人家打打雜、采購東西。這日子啊,是越來越苦了。”

他一個大男人哭得稀裏嘩啦,兩眼淚汪汪的,引得許多路過店門的人好奇向裏看。

老板也不嫌他吵鬧,反而跟著掉眼淚,扶住長孫的胳膊,哽咽道:“老弟啊老弟,我知道做生意苦,我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差點就破了產,多虧我跪在地上求債主多寬限兩天,才熬過來的。”

“老哥,你太難了!”

“這算什麽,咱們做生意的,可不就是要拋出臉麵去嘛。別說跪在地上求他了,就算要我給他倒夜壺,我也得去啊。”

“老哥!”

“老弟啊!”

到了最後幾句,老板甚至彪了方言出來,而長孫萬貫竟也突然用出和他一樣的方言,更是讓老板大為驚喜,瞪大眼睛,眉毛高揚,握著長孫的手不斷上下搖擺,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標忍不住懷疑下次長孫萬貫再來,哪怕拿不出文書,老板也能義無反顧地把貨物賣給他。

眼瞅著兩人再聊下去就要結拜了,而老板也真的已經一顛一顛地挺著肥碩的肚子要去後屋找關公像,門口突然傳來的喧鬧聲終於把他們的注意吸引過去。

街上站著的人突然自行分開,推搡著往邊站,不管是提著菜籃子的大媽,還是扛著貨物的小販,又或者是年輕的小姐和書生,都擠在了路兩邊,店鋪門前的台階上也都站滿了人。

有人的雞蛋打了,鞋被踩了,手帕被擠掉了,帽子給整歪了,也都不出聲,全都看著路中間。

敲鑼打鼓的聲音響起來,音樂明朗尖銳,嗩呐聲由遠及近,一匹一丈寬的紅綢從天而降似的,從由一個大卷落地,變為骨碌碌地鋪展開來,長的不得了,好像沒有盡頭一般。

十幾隻老鼠提著紅燈籠,直立行走,頭上帶著大紅的六合帽在前開路。它們後麵是更多的三十多隻的母鼠,穿著綾羅綢緞,粉衣粉裳,肩上搭著綢緞飄帶跟在後頭。

中間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個足有十來寸的轎子,從頭紅到腳的轎子由四隻健壯高大的壯年碩鼠抬著,平平穩穩的在路上移動。

轎子旁的正是劉老須,它穿一身紫色褂子,花白的胡子油光水亮,正彎腰拄著拐杖,陪著轎子走,一邊走一邊向四周拱手:“今日老夫嫁女,各位多擔待擔待。”

隊伍最後麵的是樂隊,還有些小老鼠,負責向外撒麥穗和糖豆。

路旁的人們自然回禮,有地方和空間用來鞠躬的就鞠躬,沒有的就口頭回禮,祝賀道:“恭喜鼠王嫁女。”

“喜得女婿。恭喜恭喜。”

“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還有些家裏有財力的,拿著銅錢向路中間灑,算是上了彩禮。

朱標愣了半晌,忍不住回頭問道:“他們為什麽那樣冷靜?這,這種事很多嗎?”

老板靠在門板上,努力彎下腰撿著地上的糖豆,撿起來後也出了一腦門的虛汗,剝開皮紙吃了幾顆,拿著手帕擦頭,漫不經心道:“鼠王嫁女嘛,和別的妖魔不一樣的,幾百年幾千年了,都是這個時候,等你長大了也就懂了。”

長孫萬貫解釋道:“傳說在鼠王嫁女時為其祝賀,老鼠就不會偷這個人的糧食,也不會在家中鑽洞搗亂。”

“再說了,大喜的日子,誰會閑得不行給人家添堵啊,你們說是不是?”老板嘟囔了幾聲。

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空理他。

因為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轎簾子被掀起一個角來在空中飛揚。

轎中的白鼠沒有蓋紅蓋頭,眼中含著熱淚,攥緊一雙爪子,用一種既怨恨又痛苦的眼神看著窗外。

朱標正好與它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