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楊高孟出了一身的汗。

身體上發熱發燙,他的大腦卻如墜冰窟,被凍住了一般,一霎那連思維都停滯了,心髒砰砰地跳,劇烈的像是要逃出身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猶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麵,猛地喘了一大口氣,臉色由白轉紅,回頭去看,魏忠德已經走了。

抬著聘禮的小太監們,手和肩膀都有些酸痛了,可見楊高孟臉色過於難看,對視幾眼,誰都不敢吭聲,隻眼巴巴地望著。

楊高孟原地站了一會兒,咬牙道:“……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去熊家的路上,他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死人從剛剛墓地裏複活。

直至看見熊府的大門,楊高孟才閉了閉眼,重新露出笑容。

不能慌,那魏忠德說的話是真是假尚不能斷定,背後有沒有人指使,是何目的也尚不能斷定,如果因為幾句話而慌亂葬送了性命,才是天大的白癡。

不管有沒有人要害我,這次送禮、宣讀旨意過後,熊家是板上釘釘的皇親國戚,先把他們安撫好了,魏忠德的目的,等回去以後再慢慢查。

宮裏麵來了人,熊義當然親自出來迎接,看到楊高孟後立刻迎了上去,笑道:“公公辛苦了,快,裏麵請。”

一邊說著,他一邊往楊高孟懷裏塞了一個裝滿碎銀子的小荷包。

這是常有的事,更是暗中的規矩,楊高孟不是清高的人,自然收下了。

熊義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抬手給楊高孟引路,腳下走得好快,仿佛外麵有什麽野獸要追著他咬。

這種尋常的細節叫人很難注意到,但楊高孟剛被魏忠德提了醒,幾乎是立馬就起了疑心,死死盯著熊義,認為他的表現實在是太過緊張了。

“熊大人,請令妹出來接旨吧。”楊高孟道,“臨近新年了,宮裏的意思是,越早接進來越好。”

說完,他又回頭道:“來人,把禮單拿來,讓熊大人看看。”

一個小太監捧著本子上前。

這份禮單有賞賜的意思在,許多奇珍異寶是熊義的級別與地位見不到的,可他卻匆匆看了幾眼就放下了:“公公,皇上和娘娘體諒我們姑娘,我們曉得,好日子就在這兩天,和臘八撞到一起去,宮裏宮外都不好辦,您開一句口,什麽時候入宮都行。”

“這個還要再看旨意,我也並不清楚。”

熊義道:“那就勞煩公公向聖上轉達臣的這幾句話。”

楊高孟眯著眼睛:“這是自然,時間緊湊,熊大人,先接旨吧。”

“是,公公請跟我來。”

整個熊家的人都聚在了府中大院裏,跪接旨意以後,聖旨會被放入祠堂供起來,不僅能夠表達對皇家的尊重,也可以彰顯家族的聖寵,這一步結束後,楊高孟的任務才算圓滿。

幾十號人一齊跪在地上,尋常的小太監或許無暇注意什麽,可楊高孟見多了這樣的場景,一雙眼睛如禿鷲般駭人,在眾人臉上掃視,所有動靜盡收眼底。

跪下的位置是有講究的,最前麵的除了熊義,就是他的那個妹妹。

楊高孟是個閹人,滿心滿眼都是權力,看到熊氏的容顏並不覺得驚豔,反而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

富家千金、深閨小姐、宮裏妃嬪,他什麽沒見過,不一會兒就發現熊氏是在強裝歡喜。反而是她身後的那些婦人,諸如熊義的祖母母親等,臉上的笑容真實無憂。

為什麽,為什麽獨獨她不覺得高興!

熊氏不願意嫁?難道她不是熊氏?

不,她肯定是,如果她不是熊氏,錯在錦衣衛身上,和自己沒有關係,魏忠德不會來挑釁。

既然如此,這件婚事究竟有哪裏不對?

熊義跪在地上低著頭,久久沒聽到宣讀的聲音,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嚇得他魂飛魄散,隻見宮裏來的那個公公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妹妹看。

而熊氏在這樣的目光下已經開始瑟瑟發抖,臉上的笑慢慢支撐不住,眼看就要吐露出秘密。

熊義不得不開口:“公,公公,為何久不宣讀?可有什麽不妥?”

楊高孟已逐漸意識到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麽簡單,收回眼神,決心不再把交好熊家放在首位,於是淡淡瞥了熊義一眼,試探道:“大膽。此時怎是你插嘴的時候,熊義接旨。”

熊義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問。

此時他害怕,楊高孟也驚慌。

這便是問題的關鍵之處,熊義如此戰戰兢兢,不是膽小就是心虛,可他是李善長的人,又是實打實有功勳的武將,怎麽會是個膽小之人?

答案恐怕隻有一個,在他心裏,連不認識的太監都可以罵他大膽。

念完了聖旨,楊高孟把它恭敬一卷,捧到了熊義手裏,熊義托起它,站直身體對紫禁城的方向拜了拜,又將它擱到早準備好的托盤裏,吩咐夫人帶到內堂去。

等他辦完了所有的事,驚恐地發現楊高孟竟然沒有走,所有的太監都離開了,他還在角落裏等著!

“……公公還有什麽事?”

熊義額頭冒出細密汗珠,不留痕跡擦擦,快步走了過去,一邊這麽問著,他一邊又掏出一個荷包,想用錢打發楊高孟快點離開。

楊高孟看也不看他,院中的假山仿佛忽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我看熊大人好像不滿意這門親事啊。”

熊義聽了這話腿一軟,險些跪到地上去,強撐著笑道:“公公這是說的什麽話,舍妹能嫁給聖上,那何止是高攀了,我們全家都高興的要命。這種話公公還請不要再講了。”

“熊大人滿意,熊大人的妹妹也滿意嗎?”楊高孟望著他,“現在出了什麽紕漏都還好說,大人講出來,我也可以幫幫忙,瞞著不報,到時候可就不是那麽簡單了,這個道理大人不會不明白吧。”

這時候熊義也有點回過味來了,他看著楊高孟的樣子像是在套話,並不知道內情,於是編了幾句瞎話應付。

“舍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長到現在連應天府都沒離開過,突然要嫁人,即使是嫁給聖上,又哪裏會開心呢,公公可是看出她傷心了?這畢竟是常事,還望公公體諒。”

說著,他又把銀子往前遞了遞。

楊高孟一愣,發現自己確實是忘了這層心思,疑慮消散一些,接過荷包,也不收起,握在手中,又問:“那麽熊大人這般英武的人物,怎麽也會緊張呢?不要告訴我,熊大人是在替令妹傷心。”

他奶奶的,這是誰派來的太監,宣讀旨意就是了,怎麽這樣難纏。

熊義拚命想著借口,終於找出辦法來。他記得是誰說過,騙人時講一半兒的真話效果最好。

“這話我說給公公聽便是了,公公千萬不要告訴外人。聖上要娶舍妹,本不是真心的,是酒後開了玩笑,誰知做媒的張來釋也喝醉了,當晚就到我家中提親,把事情給做實了,我擔心舍妹入宮以後被聖上厭棄,可又不好告訴她,心裏難受,所以……”

楊高孟這麽一聽,有些明白了,臉上終於露了笑:“熊大人不用擔心,這些聘禮是皇後娘娘一手操辦的,在宮裏隻要不惹她老人家不高興,什麽事都好說。”

熊義鬆了口氣,也笑了,拱手道:“那我就放心了。”

“我還有差事,熊大人不用送了。”楊高孟回了個禮,轉身離開。

在快要出府的時候,也不知是什麽心理,楊高孟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不回頭還好,這一回頭,他看到熊府的下人正躲在門邊望著他,見他扭頭了,立刻把身體縮回門後,動作雖快,依舊被他撲捉到一絲模糊的身影。

楊高孟木在那裏了。

一滴滴冷汗從他的頭頂流下,順著臉頰流到脖頸,然後滴濕了衣服的領口,寒風一吹,他恍惚間覺得自己要得風寒了。

不對勁!

不對不對不對!

一陣耳鳴襲來,天地嗡嗡作響,楊高孟花了一段時間去平複心情,讓自己先不要那麽快想到死亡之類的不好結局。

冷靜下來以後,他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把手在褲腿上抹了抹,他捏緊拳頭,大腦飛速運轉起來。喝酒提親的事應該是真的,可這裏麵一定還有內幕自己不知道!

想到此處,魏忠德的臉突然浮現在麵前,似乎還挑釁地笑了笑,楊高孟恨不得伸手把幻象撕開,給他幾拳頭,可他偏偏什麽都做不了,他沒有好運氣,沒當上太子的近侍,唯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腦袋。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被無數人看輕過,被無數人咒罵過,被無數人排擠過。

酷熱的夏天給人刷馬桶,冰冷的冬日於河裏挖泥沙,什麽惡心的活都做過,什麽凶險都挺過來了,我怎麽能折在這裏!

楊高孟又背手走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往楊憲府上走去。

———

“楊公公稍等。”

楊憲府上的管家端來一杯熱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我們老爺還在中書省沒回來呢,這兩天政務多,他老不得不多扛起來一些。”

楊高孟點點頭,李善長稱病,汪廣洋貶謫,胡惟庸藏拙,現在的中書省確實離不開楊憲。

“楊大人什麽時候能回來?”

這個管家楊高孟倒也認識,正是當初他從廣東回來以後,奉楊憲命令給他送去一萬兩銀子的那個人,他替楊憲辦了許多私密的事,是其心腹之一。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楊公公要是有急事,小人可以差人去通知老爺。”

“好。”楊高孟喝了一口茶,“那請你快去叫人吧。”

他這句話一出,管家的臉色瞬間變了,為難道:“現在去?”

原來他剛才的話隻是客套一下而已,實際上壓根沒有去叫的打算。

楊高孟的臉色也變了:“怎麽,你沒聽到我的話?你覺得我不配見楊大人?”

“小人都聽清楚了,小人不是那個意思。”管家彎下腰,“隻是我們老爺實在太忙,一時半會兒恐怕走不開,公公要是體諒我們老爺,不如明日再來吧,老爺知道是楊公公來見,一定留出時間招待。”

“剛剛還說有急事可以去叫,一句話的功夫,立刻就變了?”楊高孟把茶杯咚的一下擲到桌上,茶水劇烈**漾著,濺了滿桌,“我今日是有差事才得以出宮,明日,明日你老爺有空,我就有空嗎!”

那管家不說話了。

廳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

門外突然傳來一點動靜,一個男人門也不敲,竟就這麽進來了,進來以後,也不說話,也不見禮,直勾勾地看著楊高孟,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睜眼見到活人。

楊高孟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因為不認識這人,把剛發的火憋回去:“閣下是誰?”

這人長得和楊憲有六分相似,聞言回神道:“在下楊希聖,乃楊希武之弟。”

希武是楊憲的字,他是楊憲的弟弟。

“不知閣下闖進這裏想做什麽?”

楊希聖笑道:“我聽說府裏來了一位公公,想要長長見識。”

這就好比在傷口上撒了鹽巴,而且還用辣椒水衝洗。

但是楊高孟竟然忍住了:“閹人也是人,照樣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什麽不同的地方,我同你的兄長一樣,都是伺候聖上的,隻不過各有側重罷了。”

楊希聖一愣:“家兄在中書省辦差,乃是正二品的官吏,說是副丞也不為過,不知道公公又是哪一位?側重側在什麽地方?”

“印綬監管事,楊高孟。”

“印綬監。”楊希聖短促笑了一聲,顯然是看不起他,“公公也姓楊,倒是很有緣分。”

接著他坐到一旁,揮手讓那管家出去,等屋中隻剩下兩個人時,才慢悠悠道:“不知道家兄和公公是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楊高孟冷著臉道。

“既然沒有關係,公公來這裏做什麽?總不會是替皇上來傳話的罷!”

“我來請楊大人查一件事。”

“什麽事?”

楊高孟冷冷道:“不方便說。”

“是不方便說,還是不好意思告訴我?公公不會是為了自己的私事來的吧。”

“……”

“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家兄如今的地位,莫說是印綬監的人,就算是司禮監的黃公公,也得給家兄幾分麵子。”

說到這裏,楊希聖用餘光快速瞥了一眼他,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摩挲桌上的青瓷杯子。

“公公要是因為小事而來嘛,到底是舊人,朋友總是老的好,兄長不在,有什麽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管家和弟弟都是這副怠慢又敷衍的模樣,可見楊憲發跡以後的態度。他是真的不將楊高孟看在眼裏了,也是,區區一個印綬監的管事,若不是正好趕上丹書鐵券發放,又恰好被派到廣東番禺,哪裏值得楊憲親自拉攏?

現在事情已了,就算翻臉不認人,自己又能怎麽樣。

能進到府中,由那該死的管家招待,說不準都是顧念舊情了!

楊高孟幾乎要拂袖而去,但終究還是忍住情緒,輕描淡寫避開楊希聖的話不談:“聖上納妃熊……”

楊希聖打斷了他的話,一臉不耐煩:“聖上娶誰關我們楊家什麽事?楊公公,你要是來談這些,我看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聊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更不要說楊高孟是個敢閹了自己的狠人——從這個角度來講,宮裏的太監沒有不狠的,他們失去了一樣東西,總要得到什麽。

楊高孟臉上的肌肉繃緊了,今日的種種不順和被背叛的憤怒一起湧上心頭,眼前的楊希聖又是何等淺薄之人:“那好,我看我們確實不用再聊了,憑你也配在這裏和我說話,我雖是個太監,也有品級,靠自己的俸祿過活,你是個什麽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當了宰相。天下焉有如此厚的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