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朱標起床洗漱,吃了早餐後,開始處理朱元璋的麻煩。
他首先命令錦衣衛與鎮妖司協同調查,以防出現什麽紕漏。為了朱元璋的顏麵考慮,隻說了要調查張來釋與熊家,具體的緣由沒有說,故而兩個時辰以後,堆在桌子上的全是他們的罪證。
偷放印子錢、私自釀酒、賄賂上司、搶占商鋪、豢養私兵,達官顯貴該犯的事一樣沒少,老實說,查出這些是意料中事,查不出才有大問題。
朱標抽出空翻了翻張來釋與熊義的出行記錄,沒找出什麽破綻。
恰好遇見入宮的徐達,恰好被叫進來喝酒,恰好談到熊義的妹妹。如果說有什麽不妥,那應該也隻是有小心思的媒人和想做皇親國戚的勳貴而已。
“熊義是不是有個還沒出嫁的妹妹?”朱標問道。
張子明立刻回應:“回殿下,是有這樣一個人。”
“有沒有畫像?”
張子明一時間頗為欣慰,別看他表麵上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冷血錦衣衛,骨子裏其實還是那個把朱標當成孩子照顧的欽點“保姆”。
太子爺一大早起來便迫不及待要調查兩戶人家,還限製了時間,鎮撫司上下都猜測是有大案發生,現在看來,分明是少年慕艾。
真好啊,我們太子爺也到了這個年紀了,是要張羅起來了,起碼先要個八字測一測。聖上那邊是怎麽想的呢,同意這門親事了嗎?太子爺這麽優秀,不會是單相思吧?熊家暗地裏不太幹淨,會不會影響太子爺的心情……
朱標看著沉默不語的張子明,用指關節疑惑地敲敲桌子:“畫像?”
張子明猛地回神:“回殿下,畫像是有的,隻是臣等以為這女子不重要,故沒有呈上來,臣這就回去取。”
“嗯,去吧。”
沒花多少時間,朱標很快得到了一張精致的工筆畫像,待字閨中的女子不常出門,能畫出一張畫像還是不容易的。
——確實美。
非常美。
雖然達不到國色天香的程度,但走在大街上絕對會讓少年頻頻回頭,不顧中二時期最注重的風度和偽裝。
那麽容貌顏色這方麵確實沒有騙人……
朱標沉吟片刻,“張來釋與熊義的關係如何?有沒有好到可以做媒的地步?”
張來釋可是在前不久剛進宮和聖上喝酒啊!張子明興奮起來,認為自己還是太保守了,把進度想的太慢。
“回殿下,他與熊義早年都在大將軍麾下作戰,關係非常不錯,可謂親如手足。做媒……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嗯。”朱標點點頭,“查他們二人的事不要傳出去。”
“是!”
“下去吧。”
望著闔上的門,朱標想起自己打了包票,要在今天上交真相——看來還是讓得爹和娘坦白才行,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少受精神折磨。
也省的他夾在中間難做人。
———
“咱想起來還有點事,要不你先去吧。”
坤寧宮門外,幾十人組成的隊伍正徘徊不前,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太監宮女們低著頭,盯著腳尖,大氣都不敢喘。
隊伍中間是一隻需要十幾人抬的輦車,上麵坐著身穿龍紋常服的男人,正側頭說話,旁邊站著一個少年,腰間插把扇子。
兩人的樣子有些奇怪,似乎正在為什麽事而爭執。
朱元璋望著禦輦下方的太子,屁股就像是粘住在了椅上,神情抗拒,眼神躲閃,一雙手貼在肚子上摩挲,拘謹的像隻倉鼠。
“還有什麽事?”朱標無奈道,“父皇,如果沒有記錯,我們是把奏本處理完了才一起出來的,這個借口太假了。”
“胡說!咱沒有找借口。”朱元璋像是被雷劈到了,聲音很大地回答前幾個字,然後反應過來,立刻把音量降下。
朱標不說話了,盯著朱元璋看了一陣,才道:“退是退不掉的,父皇。您今天不親自告訴母後這個消息,以後出了什麽事,兒臣可沒辦法幫忙。”
“……”朱元璋的胳膊撐在扶手上了,屁股也離開凳子:“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了。”朱標搖搖頭,直接邁腿跨過了門檻,根本不回頭看。
見他這副樣子,朱元璋徹底沒了主意,揮揮手讓轎輦落下,垂頭喪氣跟著進去。
一刻鍾以後。
大堂裏安靜極了,朱標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學生縮在角落。
“所以你不聲不響的,給自己找了一個親家?而且還反悔了,不想娶這個姑娘,把事情推給標兒去做?”馬秀英問道。
她總結的很好,朱元璋的臉因尷尬而通紅:“主要是咱喝多了,不然肯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咱悔過,咱檢討。”
“找標兒的時候也喝多了嗎?”馬秀英冷冷道,“朱重八,你出息了,知道讓兒子給你背黑鍋了。他才多大年紀,竟然要給自己的爹找妃子!”
朱標轉過身去,把臉對著牆壁,恨不得直接施法隱身。
“標兒是自願的!他怕你生咱的氣,怕咱們吵起來。”
“自願的,你看看標兒那個樣子,他像是自願的嗎?讓孩子操心你的事,你也好意思,我看你可是挺驕傲啊。”
朱元璋一回頭,看見朱標搬了個小繡墩,坐在柱子旁的角落裏,頭往下低垂著,今天穿的衣服顏色又素雅,幾乎和牆融為一體,和個小蘑菇似的,怎麽看怎麽可憐。
小!兔!崽!子!
“咱,妹子,你聽咱解釋。”朱元璋有嘴說不清道理,“肯定是那張來釋別有用心,要不然怎麽會突然談到美人呢,他老早就想讓咱娶熊家的閨女了,咱一喝酒,上了頭,哪知道嘴裏說的什麽,酒醒了已經晚了。”
“娶吧。”馬秀英歎道,“隻能娶了,現在肯定已有不少人知道消息,你不娶那位姑娘,她這輩子就毀了,接進宮裏來,好好給個名分,不要遷怒她。”
朱元璋鬆了口氣,急忙問道:“妹子,你不生氣吧。”
“生氣有什麽用?”馬秀英平靜道,“你是皇帝,我是皇後,我得伺候你,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就算是廢了我,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隻能認命。”
這哪是沒生氣,朱元璋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背後一陣陣出汗:“妹子,這樣,酒醋麵局的太監,咱把他調到你這裏來,以後咱但凡喝了一口酒,你都知道。”
朱標聞言扭回頭來:“娘,不要信。爹的房裏還有好多已經提出來的女兒紅。”
“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朱元璋吼道。
“哼。”朱標又轉回去。
“怎麽,標兒說的有錯嗎。你想給自己弄幾壇子酒還不容易?”
馬秀英說完了這句話,知道事情隻能就此打住,身在天家,就是有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身不由己之處。
什麽叫聖旨?聖旨必須是對的,在這“對”的背後,需要無數人的努力和鮮血去維護。
“我會叫李鯉去準備聘禮,你派人去送到熊家吧。”馬秀英道,“標兒,你懂這些,選個吉利的日子迎她進宮裏來。”
“好的,娘。”
———
天氣越發冷了。
這天清晨,某個宮殿前頭,聚集了好些的人,一個太監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掃視著,許多話從他嘴裏蹦出來,落地有聲。
“如今宮裏的妃子多是聖上在沒登基的時候納的,這幾年有新人還是頭一回,不比以前,你們都小心著點,把這當成天大的事來照看,明白沒有?”
“是。”一眾小太監低頭應著。
楊高孟道:“去準備吧。”
於是眾人紛紛散開,按名單去清點空地上的大木頭箱子。
那裏頭全是要抬到熊家去的聘禮,有書法字畫、金銀錠子、珠寶首飾等物,除了幾樣特別珍貴的東西需在托盤上放著,單個報出名字,其它都是按箱數論的。
這是個肥差,幹好了說不定能在聖上麵前露臉,就算他老人家沒功夫注意這些,在熊家那裏,在熊家那位新晉的妃子那裏留下印象也是好的。
宮裏搶這個位置搶破了頭,楊高孟也是借著楊憲的勢力,才得以成功,此時他難免誌得意滿,覺得幹完這一票,就能走上人生巔峰,升入司禮監,心情愉悅,在箱子與箱子之前踱步走起來,嘴裏哼著江南小調。
突然間,他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肩膀,差點摔個狗啃泥,正要發怒,回頭卻看到了比自己品級要大的衣服補子,頓時強行改了臉色,掛著笑去看那人的臉。
“魏公公!”
魏忠德冷聲道:“我還道是哪個堵在大路中間,原來是楊公公,楊公公好。”
楊高孟見他沒談撞人的事,也不生氣:“魏公公怎麽來這裏了,是不是有特殊的差事?”
“殿下叫我來拿幾塊墨。不知道楊公公,又是在幹什麽呢。”
“哦,是去熊家送聘禮的事。這不是,正點著東西呢,隊伍已在宮外準備好了,稍後就一起走,再過些天,新娘娶回來,咱們多一個主子,說不準以後還要多一個小主子,那可真是我大明之福。”
“那就恭喜楊公公了。”魏忠德看了看不遠處熱火朝天的情景,“辦好了這件事,楊公公的夢想就實現了。”
“借您吉言。”楊高孟笑道,“能實現最好,若是沒成功,我再努力就是了,總歸把主子們的事放在心裏,總有一天能出頭。”
魏忠德側目看著他,即使很討厭楊高孟,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家夥真是照著權閹的模子刻出來的,不管是心狠手辣,還是這副徹底把自己當成狗的厚臉皮,整個大內很難找出第二個。
當下他也什麽都不想說,直接走人,去到倉庫裏取墨。
楊高孟當然不會在意魏忠德的態度,他是在押寶,更有決意把寶壓在朱標身上,不過那是以後的事,進了司禮監,什麽機會不好說?
東西很快收拾好了,楊高孟不放心,親自點了一遍,這才道:“走吧。”
小太監們齊聲應是,兩人一組抬起箱子,用木杆撐著扛在肩上,排好隊伍等待命令。
這時魏忠德正好回來了,站在旁邊不肯走,不走就算了,竟也不說話,許多太監都懵了,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於是隻好看向楊高孟。
楊高孟的心情頓時不好了,走過去道:“魏公公有什麽吩咐?是不是太子爺有旨意?”
“殿下沒有旨意。”魏忠德慢慢地說著話,好像在故意吊著他一般,“我想起一件事來,覺得有必要問一問楊公公。”
楊高孟皺起眉毛:“什麽事,魏公公請講。”
“不知道楊公公還記不記得去年的時候,也是這麽冷的天氣,天是那麽的高,藍的就像一塊冰。就在那天,殿下罰我在花園裏跪了一夜,我到現在還記著。”
竟是來尋仇的,竟挑在這個時候!一直等到現在!
楊高孟驚疑不定,含糊道:“魏公公那天確實受苦了,所幸殿下念舊情,沒什麽壞事發生。”
“楊公公還記得。”魏忠德笑了,“楊公公的記性這麽好,想必也還記得我是為什麽跪的吧?”
楊高孟的臉逐漸黑了:“魏公公,迎親是有吉時的,有什麽事,咱們不妨回來再說。”
“我本來就無意耽誤什麽。”魏忠德道,“不過看楊公公的樣子,應該是什麽都沒忘的,那麽自然也記得那個為你立了功的小太監。”
“……是。”楊高孟道。
“那一天以後,黃公公,也就是幹爹,他來找我,說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我要查東西,正好就有一個小太監什麽都知道,說我這個孩子呐,實在是太笨了。”
楊高孟咬著牙,依然帶笑:“魏公公說完了嗎,說完了,我還有差事要辦。”
“還有最後一句沒有說。”
楊高孟轉過去的身頓住,一隻腳抬在空中,微微回頭。
“我那時沒有遇到好事,楊公公憑什麽覺得,自己就能遇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