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自從下定了決心,就真的沒有再去看劉基一眼,隻賞賜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藥物,然後讓鎮妖司去布雨,便對京城的風雨不管不顧,一心準備迎接朱元璋回京的儀式。

皇帝北巡回京的儀式浩大,禮部敲定了章程,戶部撥了銀子,太子帶著大臣與眾皇子公主出城好幾裏迎接,天還沒亮出去,回來時已是傍晚,折騰了足足一整天。

一天下來,本來還算好奇的朱樉等人已經萎靡,強撐著按照母妃的意思在朱元璋麵前刷了存在感,討好的話說了幾籮筐,又是恭維大明的江山,又是誇讚朱標監國的成效,嘴裏念的典故自己都不懂得意思,戰戰兢兢表演一番父慈子孝後,才總算得以回去,精神和肉體感到了極大的折磨,倒頭就睡。

而朱元璋這個明明應該是最累的人,卻仿佛磕了藥,兩眼裏發著光,聲如洪鍾,走路帶風,仿佛不是出去辛苦督戰,而是出去吃了幾頭牛似的,直到半夜裏興奮勁兒都沒下去,在武英殿裏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得了多動症一般翻看堆放的奏本。

作為太子,朱標自然隻能陪著他瘋,跟著忙碌,直到月上枝頭時才坐下來休息。

朱元璋揮退左右,仍顯得意猶未盡。

此時殿內無人,國務又已經談過,最適合說一些自家話,說些皇帝本不該說的心聲。

“標兒。”朱元璋道,“咱在汴梁找到一個很好的地方,絕對適合放咱們的紫禁城,哪天空閑了,咱帶上你,還有你娘去瞅瞅。那叫一個美,你們保準沒見過,有山有河,有花有草的,瞧著不比應天差。”

“汴梁怎麽樣呢?”

“汴梁不怎麽樣。”看來朱元璋好像隻是找到一個旅遊景點,“汴梁不適合做京城,易攻難守,咱看著不如應天,還是得再找再定,所幸咱的宮城能飛,這事兒說急也不急,慢慢來吧。”

“嗯。”朱標點點頭,“就算您沒完成,等我即位以後也是來得及的。”

朱元璋理所當然的應了,端起茶盞一口悶掉茶:“對了,咱看你娘來的信上說,她又懷上了?”

“是。”朱標笑道,“是個女孩兒,爹可以想名字了。”

“不急,咱得翻翻書,想個好聽的。”朱元璋話音一轉,“謝翠娥來過宮裏是不是?”

果然還是逃不掉,朱標暗歎一聲,回答道:“爹,你不在應天的時候,勳貴們跳得歡,劉伯溫先發了難,他們便急了,正巧娘因為懷孕有些鬱鬱寡歡,我便做主讓那些命婦們進宮,陪著她說說話。”

“說說話?”朱元璋臉色陰沉,“說的就是咱的房子好,園子好,她也想要?她是不是還想當皇後!她是想讓徐達把咱給頂了,還是想自己把你娘給頂了!”

如此解釋實在誅心。

“這是無心之失。”朱標道,“您也知道謝家的門風,這門親事還是您賜的呢,現在要怪也不能怪徐叔叔。他就算有野心,也不會傻到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中,借夫人的口表達出來,隻能歸於巧合罷了。”

“放屁的巧合!她是不把咱放在眼裏,覺得自己是國公夫人就了不起。”朱元璋罵了一句,顯然並不接受大事化小的說法,“咱看他們就是安逸得久,忘記咱的刀有多快了。”

朱標道:“徐叔叔向來中正無疵,作戰英勇,戰後又秋毫不犯,立下汗馬功勞。再說了,他是爹的兄弟,總不能因為這樣的事責罰他吧,真要計較起來,這是大罪,除非砍頭不能善了,不至於此。”

話是朱標誠心說的,朱元璋聽進去多少,又是怎麽想的,暫且不得而知,他隻是麵無表情的坐在禦案後,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燭台上的火焰,在忽暗忽明的光線中,再次轉移了話題:“標兒,你這次監國,有沒有學到什麽?”

被手指影響的光亮搖曳著在牆壁上移動,像是一抹晦澀的幽靈。

朱標一愣,呼吸放輕了一些,垂目道:“兒臣學到了製衡之道。”

“很好,還有嗎?”

“……兒臣還學會了奸詐和狠心。”朱標道,“這些東西兒臣本來知道一點,現在知道的多了,也算是進步。”

“這怎麽能說是奸詐呢。”朱元璋喜道,“這不就是帝王術嗎,進步得好。”

“是。”朱標回答道。

朱元璋脫了鞋,在椅上盤腿坐起,兩手撐在腿上,繼續道:“咱還聽說李善長病了,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兒?派過郎中沒有?”

“太醫們去看過了,回來都說這病雖然突兀,但是沒有問題。”朱標道,“兒臣看這不過是丞相的手段,世上哪有這麽巧的病,幾輪看過去不見效,李彬出了事便好了。”

“嗯,你說的有理,不知道他是怎麽瞞過去的。”朱元璋道,“李彬的事兒,劉伯溫給咱提前打過招呼,咱也同意了,隻是這個祈雨……他倒是舍得。”

“他是在為了將來鋪路,不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這樣的臣子百年難得一遇。”朱標道,“爹,你打算怎樣辦?”

“他有沒有說自己想幹嘛?”

朱標主動問出這樣的問題,讓朱元璋心裏有點不舒服,聯想到情報上所稱的,應天百姓們對祈雨的深信不疑,楊憲對他的馬首是瞻,他認為劉基對朱標的影響還是有些深了,說不出道不明的不滿,還有隱隱的忌憚,皺著眉回問一句,語氣有些不好。

說到底,作為一個帝王,朱元璋的能力超越了大部分的同類,但他的偏執瘋狂和暴虐亦獨一無二。

“……他沒有說。”

朱標察覺到了這一點,遲疑著回答。

“沒有說就是還想接著幹。”朱元璋道,“他想把位置讓給楊憲,那是他的事,咱才是皇帝,咱想讓誰做官,就讓誰做官。”

“爹,你明明知道劉基的……”朱標想到朱元璋吃軟不吃硬,迅速改口道,“我猜劉先生是想回鄉的,這與丞相的思退不同,應該是沒有複起的意思。”

朱元璋沒說話。

朱標知道他應該是又在猜忌了:“爹,經過這一回,劉伯溫的名聲會減下去的,他的造勢有浙東和淮西的份子,隻要李善長和劉基都退下去,當然不攻自破,兩邊會把寶重新押注,勢力也會跟著消減,沒有必要再用激進的手段。”

“那天劉基來找我,是他主動提起的求雨。”朱標見他還是不說話,隻好開口繼續補充。

“咱知道你不會這麽幹。”朱元璋終於開口了。

“可是我畢竟同意了。”朱標道,“爹,你在想什麽?”

“咱還是放心不下。”

“爹,你是想殺了劉基?”朱標開門見山,問出了朱元璋心裏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嗯。”

朱元璋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的想法。其一,這是帝王心事,其二,它畢竟殘暴,違背綱常,其三,擔心受到阻撓。而朱標既然問了出來,他便失去了顧慮,大方承認。

朱標的手顫抖了一下,險些將茶碗裏的茶水潑出去。他用力抓住那並不重的瓷器,把它慢慢放回桌上,穩了穩心神,告訴自己像小孩子那樣撒潑打滾是沒用的,這也不是幾顆糖幾個玩具的事情,麵對朱元璋堅定的決策,一定要沉著才有機會。

“怎麽,標兒,你還是舍不得?”哪怕朱標的表情並無破綻,朱元璋還是眼尖地發現了被他灑在手指上的水漬,“隻有死人才不會有威脅!”

“我……”

朱標的話還沒有說完,朱元璋卻突然起身,連鞋也沒有穿,隻著襪子衝了出去,朱標聽到一眾太監宮女焦急的詢問聲,還有黃禧匆忙的腳步聲,最後雜音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過了片刻,朱元璋又衝了回來,手裏用袖子裹著什麽東西,啪的一聲擲在朱標麵前。

一根布滿了刺的荊棘靜靜躺在地上。

跟上來的黃禧一臉擔心茫然,驚恐地站在殿外的入口處,探著頭向裏直勾勾地望,不知道該不該進來。

“出去,把門閉上,該幹嘛幹嘛去!”朱元璋扭頭大喝一聲。

黃禧慌忙應是,闔上了門退出去,幾息過後,武英殿外又重歸寂靜。

“標兒。”朱元璋把目光轉回來,“把它撿起來,不準用法力。”

朱標看著地上的荊棘,心裏何等明白,從椅子上起來,一彎腰就要去拿。

見他真的要去拿,朱元璋反倒急了,拍開他的手,搶先將它握在手裏,緊緊地捏著,鮮血立刻向下流淌,浸濕了袖口。

“爹?”朱標迷惑了。

“看見沒有,這就是皇帝的權柄!”朱元璋大聲道,“皇帝不是那麽好做的!這根木頭就好比是權力,這些刺就是功臣,他們處處限製你,妨礙你,誰都不願意你去拿起它,你要是動了,就會流血!”

他的手開始向下移動,堅硬的木刺隨之彎曲,倒伏,皮肉拉葛著,帶著它們脫離,朱元璋的手變得血肉模糊,樹枝的刺也逐漸消失,變得光滑。

“給你,現在你再拿上它。”朱元璋荊棘塞進朱標手裏,連帶著塞給他滿懷的鮮血,“爹給你把刺拔了,你如今握著它試一試。”

朱標沉默著,握上這根樹枝,也握上了朱元璋的血。

“你懂了沒有?”朱元璋欣慰許多,“咱流了血,你就不用再流,咱背負了罵名,你就不用再背負,咱殺了人,你就不用再殺!咱留給你一個完全準備好的王朝,海清河晏,標兒,你難道不願意?”

朱標仰頭望著朱元璋,空出來的那隻手撕下裏衣一角,遞給自己的父親止血,見他胡亂裹了,然後才道:“父皇,權柄上莫非隻能有刺?”

“除了刺,它會結出花朵,結出果實,這些也要通通除掉嗎?”朱標道,“浙東是刺,淮西是刺,李善長是刺,楊憲是,胡惟庸是,可劉伯溫不一樣。他這樣的人,就像是道同和盧近愛,會幫著這根荊棘變得更有用,更絢麗。”

朱元璋一怔,隨即怒道:“結果子是吧,果子會把它壓彎,人人都隻會看到這些果子,看不到這根樹枝,看不到你!他們會說樹枝的作用就是結果子,讓它掛靠。你拿著它去打人,人還會痛嗎!”

“為什麽要打人?”朱標道,“百姓們求的不就是好日子,枝幹既然能長出充饑的果實,何必再去爭鬥?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父皇不照樣是這樣想的嗎?”

“好,你說得好,說得對!”朱元璋怒極反笑,“隻可惜有一點,標兒,你還不是皇帝!等你什麽時候繼位,什麽時候再說這些話吧!咱現在就是要殺人!這根荊仗,你握也得握,不握還得握,這是咱賞給你的,你隻有拿著!”

朱標靜靜地看著他,不做半分辯解,像是一顆頑石,不會為了任何事而動搖。

憤怒好像燒不盡的火焰在朱元璋心裏湧動,材料是他的理智和清醒,他死死地盯著朱標,兩個人的目光仿佛實質的刀劍交鋒,隻看誰會退讓。

漸漸的,朱元璋的臉色越來越紅,手也攥得越來越緊,被草草裹住的傷口因用力而再次裂開,更多的鮮血濺在紅色的龍袍上,雍容華貴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隻有肅殺和猙獰的氣息,配合著他的表情,是那麽的可怕。

在朱標的視野裏,盤踞在他身上的金龍也昂起了頭顱,須發皆張,目眥欲裂,顯然是陷入了極為暴怒的情緒,麵前的人若不是他的親子,恐怕早已撲了上來。

終於,朱元璋抬腳走向門外,理也不理朱標,大步再次走出武英殿,發出包含壓抑的怒吼與命令:“這幾天你不要再去上朝了,老老實實呆著。”

朱標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良久後放鬆下來,坐回椅上呆著,視線下移,看向右手裏始終沒有放開的荊棘,良久後把左手也放了上去,抹起仍然新鮮的血液,在昏暗下來的燈光中愣愣端詳。

外麵傳來朱元璋因距離變遠而微弱的聲音。

“黃禧,送太子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