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是不是到了?”

王寶忠放下手裏拿著的蒲扇,對拱衛司的那隊長道:“去看看吧。”

那隊長陪著王寶忠在悶熱的室內坐了幾個時辰,早就煩躁焦急,隻因公務在身無法離開,一聽這話趕緊起身跺了跺腳,出門去看天象,幾息後回來報告:“正好午時。”

眾人把目光投向道同和盧近愛。

桌上放著王寶忠派人買來的豐盛酒菜,雞鴨魚肉,米酒水果,應有盡有。不過這些東西一口未動,俱都完好,且逐漸冷卻後,表麵結上一層油膩的薄膜,看著反而讓人倒胃口。道同坐在前麵,又即將赴死,心情可想而知。

盧近愛在這段時間裏也算是想清楚了,他要陪著道同去死,本就是拖延時間的方法,失去這個目的,在這裏死掉極不劃算,他下定決心,要在之後上京,親自去麵見太子,故而王寶忠說了話後,沒有什麽反駁鬧事的意思,讓關注他的眾人放下了提著的心。

“盧兄。”道同捧起酒杯,隻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盧近愛的眼睛濕潤了:“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番禺的百姓們就交給我了。”

官服的袖子在杯口上劃過,道同神色平靜,竟然還露出了一點灑脫的笑容,那雙捧著毒酒的手上,曾拿起過寫著聖人之言的書卷,也曾拿起過批改案牘的毛筆,更拿起過替民申冤的竹簽令牌,現在便要拿起他的君主賜下的毒酒。

拿起這杯酒後,他永遠不必再拿起什麽,貪官汙吏永遠不會再髒他的眼睛,折辱他的人格。

宋束也來了,他沒有出聲,一直呆等在門外,出於對道同的尊敬,把門的士兵沒有管他,聽到裏麵隱隱的“午時”和“百姓”等詞,他控製不住淚水,六七十歲的人哭得像剛生下來的嬰兒,哇哇亂叫。

誰也沒有笑話宋束,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聽到哭聲,反而覺得有人替自己宣泄。

道同的嘴唇沾到酒液。

宋束因淚水模糊的視線裏,突然閃過一道白光,他下意識向天上望去,隻見有東西流星般朝縣衙直墜而入,聲勢劇烈,伴隨火光,仿佛是天罰降臨,周遭的白雲紛紛被分開,在蒼穹中留下一條自北向南的分明長線。

幾個士兵被刺目的火光和破空聲嚇得呆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立馬推門喊道:“大人,外麵來了妖怪!”

在他們聲嘶力竭呐喊的時候,白光一個急刹,接著又一個下滑,以誰也看不清的速度,順勢從打開的門衝進了大堂,屋頂的瓦片掀飛足有一半。

進到屋內,這道白光先是極精準地撞掉了道同的毒酒,然後才徹底停住。

慢慢的,光芒熄滅,裏麵的東西顯露出來,竟是一個做工精致,華貴不凡的折扇。

王寶忠驚訝道:“這,這不是太子爺的……”

盧近愛豁然起身,第一個注意到扇骨中夾帶的宣紙。

折扇左右搖了搖,似乎是在辨認地點,轉到王寶忠時,展開身體,扇麵上頓時浮現出幾個大字。

王公公?

王寶忠跪下道:“奴婢在。”

他跪下了,別人自然也不敢站著,撲通幾聲,眾人都矮了一截。

跪接聖旨。

扇麵上的字變了。

王寶忠立刻恭敬地伸出雙手,去接折扇拋下來的紙,然後跪著讀那道旨意。

紙上屬於太子的字跡令他驚訝,這到底是誰的命令一時無法分出,不過聖旨就是聖旨,沒有回避辯論的道理。

“番禺知縣道同免死,仍領其職,著縣丞盧近愛即刻進京。欽此。”

盧近愛和王寶忠一人一邊把道同扶起來,讓他坐回椅上。

堂中眾人雖然高興,但意識到其中隱藏的含義後,仿佛看到了一場上至中書宰輔,下到九品小官的滔天巨浪,不知會令多少人鋃鐺入獄,想到那裏,便麵麵相覷,笑不出來。

宋束不是公門中人,不在乎這些,他高興極了,跳過門檻撲到道同身邊,樂道:“你不用死了!皇帝還是好的,他知道錯怪了你!”

道同笑道:“聖上當然是英明的,宋大夫,勞煩你去門口通知一聲,把旨意告訴大家。”

王寶忠疑道:“告訴誰?這樣熱的天,想在衙門外聚起一批百姓,還是很困難的,道大人,你姑且等一等,我派幾個人去敲鑼通知。”

“不。”道同搖了搖頭,“百姓們一定還在,而且就是清晨的那一批。”

“我親自去。”王寶忠半信半疑。

等他做好準備打開縣衙的門,果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到。

百姓的數量不知比先前多了多少,青壯年們扶著老人,牽著孩子,或坐或站,擠在僅有的幾塊陰涼地方,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像是洪水中無處落腳,站在枝頭的群鳥,王寶忠幾乎覺得,這是縣裏的所有人都到了。

他一出現,人們立刻用殷切的眼神望著他,許多人的眼眶還是紅的,應該是哭過幾場。

“……聖上改了旨意。”

百姓們眼巴巴看著,豎起耳朵來聽。

“道同免死,繼續做番禺知縣。”

人群立刻沸騰起來,爭先恐後叫著,不知道是哪個機靈人先喊了一句,片刻後衙門口開始山呼萬歲。

王寶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不免被感動到,心情激**,雖出言讓百姓們回去,也沒派人推趕,隻自己悄悄合上門轉身,將喧囂聲留在外麵。

“聖旨既然叫我進京,那麽便耽擱不得。”王寶忠出去以後,盧近愛在堂中和道同說著話,“事情到現在突然有轉機,肯定發生了我們猜測不到的變化,有旨意正好行動方便,入城後我會立刻去見太子,那時誰也用不出手段。”

“你把這些東西帶上。”道同平複了心情,從桌旁抽屜中掏出一遝紙來,“把這些給皇上和太子看,我們被信任的機會大一些。”

“好。”盧近愛從角落裏撿起自己的包袱,將東西仔細疊好塞進去,“我走了。”

那隊長趕緊道:“盧先生,先前我言語不周,把您給怠慢了,您別生我的氣,這走也不是現在走,等王公公回來,您與我們一道回京,我們手裏有兵部的勘合,也有馬匹可乘,士卒照看,就算您瞧不上我們,好歹瞧得上我們這速度和安全。”

他說話間,浮在半空中的折扇動了。它挑開盧近愛包袱上打的結,上半個身體鑽進去,扇麵一夾,同夾起朱標的宣紙一樣,夾起了那一厚摞的訴狀文書,緊接著重新化作一道流光衝天飛走。

盧近愛愣了愣,對那隊長拱手道:“那就麻煩……”

隊長臉上正露出喜意,周班頭闖了進來,他也知道了道同免死的消息,高興歸高興,令他大喊的卻是另一樁剛剛發生的駭人聽聞之事。

“堂尊,牢房那頭看守的兄弟剛剛來報,說羅有前帶著永嘉侯的兵,把大牢強行破開,然後把那些關押起來的犯人們給救走了!”

王公公站在周班頭身後,怒火衝天:“真是豈有此理,道大人,你帶上聖旨,咱家和你會會他!”

六科廊。

位於午門附近的六科廊房占地麵積甚廣,在這裏辦公的官員叫做六科給事中,分為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與普通給事中等。

六科和六部雖都有吏、禮、戶、兵、工、刑這六種區分,但職能全然不同,作用也天差地別。

給事中們同禦史一樣,位低而言重,隻是七品,負責稽查六部事務,有科抄、科參和注銷的權力。

全國各地送來的信件和文書,由他們來記錄處理,分送各部,需要請示旨意的,便送到武英殿去。聖旨下發後,各科給事中們抄錄登記,送到宮外,並時刻按照皇帝的意思監督處理情況,事成記錄在冊注銷,事不成則上書彈劾,其實是一個監察機構,有點像是秘書。

魏忠德是一個太監,如果在明朝中後期,他這麽受寵信的大伴,當然可以隨意出入此處,甚至還能和首輔次輔交上朋友,在司禮監擅權專政,做一做馮保,但現在是明初,朱元璋下了明確的命令,甚至還在宮門口立了宦官不得幹政的牌子,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魏忠德哪裏敢進去,隻能在門口先通傳一聲。

很快一個吏科給事中出來了:“魏公公,你有什麽旨意告訴我們?”

“不是旨意。”魏忠德道,“太子殿下譴我來找一樣奏書,應該是這兩天從廣州番禺送上來的。”

“啊。”吏科給事中道,“如果是三天前到的,我們已經分門送走了,也許在中書省那裏,也許在皇上那裏。”

魏忠德沒說話,隻笑了笑。

給事中馬上領悟深意,暗罵自己糊塗,抬手請道:“公公跟我來。”

到了房裏,給事中關上門出去,留魏忠德在裏麵翻找。魏忠德找了半天,甚至連別的省份也翻過了,還是一無所獲。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他出去對等在門口的給事中道:“大人能不能帶我去注銷的庫房看看?”

給事中道:“既然是殿下的吩咐,那當然可以。”

魏忠德道:“自然是殿下的意思。”

庫房外日日夜夜有小火者看守,不過到底是注銷了的東西,看管起來難免不夠仔細,許多奏疏上都落了灰,人一進去,地上甚至卷起一層肉眼可見的細小煙塵。

領他來的小吏殷勤周到,提出幫魏忠德一起尋找,被他婉言拒絕後送了出去。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魏忠德終於在角落裏發現一封來自番禺的急信,看日期明明是新的,卻被放入了這樣的地方。

將它踹入袖裏,魏忠德回到大內,坐在自己屋中的椅上剛喝了口茶,外麵就跑進來幾個小太監搶著給他扇風遞冰,還有一個打算跪下給他脫靴捏腳。

“起來,我一會兒還要趕回春和殿服侍太子爺。”魏忠德道,“你們叫個消息靈通的人來,我要問事。”

“是。”跪下的那個太監跑出去,領回來一個隻有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

“六科廊這幾日有誰去過?”

小太監道:“回公公,這個奴婢不好說,各部官員來來往往的,要說是誰,能數出半個應天府的人來,您要是能再問細點就好了。”

“劉伯溫劉大人來過沒有?”

“沒有。”

“楊憲和胡惟庸呢?”

小太監道:“也沒有,丞相倒是來過,處理了些事情。”

魏忠德思量一會兒,又問道:“有沒有和咱們一樣的宮裏人去過?”

“那倒是少很多。”小太監回答道,“奴婢見幹爹去過,也見楊公公去過,其餘即便去了,也沒有進廊中。”

“哪個楊公公。”

“是楊高孟楊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