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初年。

“好雨知時節啊。”

燕雀湖上,一葉小舟載著兩個人在蒙蒙細雨中穿行。

宋濂端坐在船艙中,望著外麵層層疊疊的新綠青山,輕輕念了一句詩。

雨打浮萍,漣漪輕動,放眼望去,碧綠的湖泊猶如一麵鏡子,兩岸青山倒映其中,飛鳥貫空長鳴,宛如一副展開的寫意水墨畫。

湖外湖中,天與山與物分不清真假,人在舟中,頓覺天地浩大而自身渺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難得有出來悠閑遊樂的機會,本不應該談起公事,宋濂卻還是很快拋掉了自己那屬於文人的感傷,拾起政客的合格素養,欣慰歎道:“今年的春耕想必會順利不少的。”

在他身旁的人似乎在發呆想著什麽,並沒有回應他這句話。

宋濂笑道:“劉大人,是你非要把老夫從府裏拖拽出來的,結果到了地方,怎麽反而做起甩手掌櫃,翻臉不認人啦?”

“嗯?”劉伯溫回過神來,收回不斷掐算的手指攏在袖中,“宋大人剛才說什麽?”

“在說朝局。”宋濂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自張士誠自縊,吳元年改號以來,我大明陸陸續續收複了許多土地,今年一開春,徐丞相又帶著常遇春與藍玉兩位將軍再度北征,眼看著南北便要一統了,驅逐胡虜,恢複中華,這可真是千秋的功業啊,陛下有德。”

“是啊。”劉基感慨道,“不知不覺間過去這麽久了,我劉伯溫三生有幸能見到明主登基。”

宋濂完全同意:“得遇明主是多少代臣子求也求不來的幸事。陛下的功德不下秦皇漢武,必定流芳百世。”

“宋大人寫的諭中原檄已經成了天下士子做文章的榜樣,以後亦會名傳千古的。”劉基拍了個馬屁給老友。

宋濂連連擺手,話很謙虛,嘴角死活壓不下去:“哪裏哪裏,都是仰賴陛下的恩澤罷了。”

說到這裏,背都更挺直了幾分的宋濂繼續道:“自知之明還是要有的,在政務上,我的才能並不充分,遠不及朝廷諸公,天資也並非出眾,能為太子殿下講講經,為陛下修修元史,已經很好嘍,不求做什麽榜樣。”

劉伯溫道:“宋兄謙虛了。”

“不說了,不說了。”宋濂道,“今日沐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們不談這些。”

“好,我溫些酒罷。”

他們乘的小舟是應天城中一家有名的作坊做出來的精品,漂亮雅致不說,功能也頗為實用,一拉艙中的繩子,就會揚起小帆,基本上不大需要人力劃動,很適合士大夫階層的讀書人使用。

劉基拿了一壺酒支在紅泥小火爐上,往裏添了幾塊炭,順便將帆掛了起來,兩人一邊品酒賞景,一邊順著風向朝湖中央前進。

痛痛快快飲了幾杯酒,宋濂有了醉意,麵上兩頰微微發紅,瞪著眼睛道:“回去以後,你我二人不如各做一首詩來應和,效仿古人,不失為一段佳話。”

劉基彎腰在清冽的湖水裏洗了洗手,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含笑道:“隻要你不嫌我才氣疏短。”

“你的才氣還叫疏短嗎?”

宋濂突然想到了劉伯溫一開始出神的樣子,通過這句話又猛地意識到他似乎從來沒把心思放在賞景上,不由皺眉道:“伯溫,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今日約我出來到底為的是什麽?”

他略一琢磨,繼續道:“是不是興修紫禁城的事遇到困難了?”

“沒有心事。”劉基緩緩搖頭,提壺為宋濂續了一杯酒,“非要說原因,我隻不過是算到今日與景濂你出門會有好事罷了。”

“哈哈。”宋濂高興極了,“如此看來,我也算有福之人?”

“能夠教導太子,還不算有福嗎?”

“算,當然算!”

酒勁上頭,沒過一會兒宋濂連眼睛都亮了幾個度,整個人飄飄然仿若升仙,站了起來走到船頭坐下,嚷嚷著要賦詩一首。

老爺子沒練過武,也沒修過仙,如今快六十歲,頭發胡子都有些白了,但精神頭還是很好,劉基勸不動他,隻好一起過去。

其實劉基隻比宋濂小上一歲,不過因為修煉的緣故,他的發須沒有一根是白的,皮膚亦沒有皺紋,身姿如鶴,精神抖擻,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加之責任心較重,自然承擔起照顧友人的責任。

“嗯,讓我想想……鍾山咕嚕嚕嚕……”

後半句還沒念出來,突然狂風大作,船身一個不穩,宋濂竟連人帶聲掉了下去。

“景濂!”劉基嚇得站了起來,一甩衣服就要跟著往下跳。

可誰知道宋濂掉下去以後,狂風突然停了,小舟也穩了,湖麵更是毫無漣漪,水平如鏡。劉基凝神認真看了幾眼,鬆了口氣,帶著隱隱的笑意重新坐好,若有所思。

這邊的宋濂掉下去後,很是嗆了幾口水,酒意瞬間飛到天外,手腳並用著想往上遊,附庸風雅的寬袍大袖這時成了阻礙,吸滿水後死沉死沉,像石頭和海帶一樣捆在身上,拖著他向漆黑的深處墜去。

正當宋濂絕望之時,他的腳尖突然觸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周身也環繞上一層泛著淡淡金光的薄膜,它如罩子般罩住宋濂,其中沒有湖水,充斥著新鮮空氣,把險些憋死的開國文臣之首給救了回來。

“……咳咳咳。”宋濂拚命地撫胸吐水,過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迷茫地看向四周,“這是怎麽回事兒?伯溫呢?”

“宋先生好,在下烏品,奉殿下之命,特來請先生一敘。”

聲音是來自腳下的,宋濂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是踩在了一隻大烏龜上。

這隻烏龜通體呈現出一種冷冷的鐵綠色,有一輛馬車那麽大,四隻腳爪扇動間,各有強勁的水流推動。

它的外表雖凶悍嚇人,聲音卻截然相反,稱得上沉穩有禮。

“殿下?哪個殿下?什麽殿下?”

“是我等燕雀湖水族的殿下。”烏品溫和道,“先生放心,在下與大明太子的關係算是不錯,在鎮妖司也有備案,並不是什麽邪魔外道,等見過了殿下,先生自然能夠完好無損地回去。”

它的言辭用語禮貌,裏麵透露出來的意思不容拒絕,宋濂隻能點頭答應。他認為自己身上沒什麽好貪圖的,故而倒不覺得烏龜是在說謊。

烏品示意宋濂坐穩後,載著他遊向深處,水流湧動如風似雲,餘光漆黑一片的深水漸漸散發出光點,宋濂睜大了眼睛,燕雀湖的湖底竟然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也用金光隔著,林中開著杏花梨花,絢爛多姿不似凡景。

“我們到了,先生請下來吧。”

等落在實處,才知道這裏不單隻有繁花,亭台舞榭樣樣不少,琉璃石子路邊上長滿異草,微風拂麵,淡雅的香氣撲鼻,木質台階盤旋糾葛,不知通向哪裏,雲霧繚繞間不時露出大片的如夢似幻的宮殿,宋濂跟隨烏品慢慢走著,幾乎看花了眼睛。

他也不是沒有見識的人,最起碼還是去過幾次鎮妖司的,在宋濂看來,鎮妖司的桃樹奇景已是人間之勝,此處燕雀湖的水底卻也並不遜色。兩者風格不同,一個使人感到世事繁華,一個令人憧憬歸隱山林。

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後,宋濂看見一個散發的明黃背影,不由大驚失色。

此等顏色不是誰都能用的,普天之下,除了皇帝,皇後與太子,再無其他人可以穿戴,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尤其是鍾山腳下,龍脈所駐,它怎麽會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

烏品道:“前麵那位便是殿下,我不好打擾,先生請上前去吧。”

“好。”宋濂皺著眉毛拱手,目送烏品慢慢順著來路消失不見。

原地躊躇了一會兒,他最終走了過去,站在約有一丈的地方道:“在下宋景濂,不知公子找我有什麽事?”

那人扭回頭來,麵目俊朗,氣質溫潤,並不如宋濂想的一樣是什麽人身魚腦袋,竟與常人無異,見到宋濂,笑著抬手請他坐下:“宋先生好,可要吃些糕點?”

請一個中國人吃東西,在任何時候都是拉進距離的好方法。

“孤在此地已有八九百年了。”男人道,“不過能遇到宋先生這樣的大儒,還是十分難得。”

“……公子謬讚了。”常言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被食物短暫瓦解了部分警惕心的宋濂再度緊張起來,繃緊了臉上的肌肉,像極了一個誤入妖精洞的老學究。

“這次請先生過來,其實是有事相求。”男人接著道,“孤聽說大明皇帝要填了燕雀湖,在上麵修建宮殿,是嗎?”

“確有此事。”宋濂冷靜道。

他已經想明白了烏龜把自己帶來的原因,此時並不慌亂,要謀害一個官居高位的朝廷命官,什麽妖怪也掂量掂量。

“先生不用緊張。”男人道,“孤無意針對先生,燕雀湖乃我等水族的生息繁衍之地,雖不好妄動,但還是可以搬走的。”

提起這個,宋濂有點愧疚了,但他不允許自己表現出來:“選址的事我也不太明白,隻聽說燕雀湖是塊風水寶地,皇城不修則已,修便要修在此處,哪怕不惜耗費上萬人力,也要建成。”

“我可以理解。”

男人起身道:“事到如今,孤不得不表露身份,也許宋先生知道文選一書?”

“這當然是知道的。”宋濂道,“昭明太子的文選一書繼往開來,乃是文章詩作的集大成之作,我是讀過的。”

男人點點頭:“我就是昭明太子。”

“……什麽?”

“孤曾經的名字是蕭統,正是南梁的太子。”

蕭統有心給宋濂一些緩和思考的時間,繼續道:“當年孤在玄武湖落水後不治身亡,父皇為孤修建了陵寢,將紫玉杯與琉璃碗隨之陪葬。那時這些東西十分稀有,有小人專門為此盜墓,取走了兩樣寶物,行至護城河時,一群雀妖路見不平,不僅為孤奪回了東西,甚至銜來泥土重修了墓穴。”

話到此處,一隻圓滾滾的麻雀從枝頭上飛了下來,停落在蕭統指尖,對著宋濂嘰嘰喳喳叫了幾聲,神情似乎是在驕傲。

“尊駕原來是昭明太子。”極為重視身份正統的宋濂總算放下了大部分的憂慮,昭明太子生前以仁德聞名,史書上的記載十分正麵,如果化鬼,應該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他恭敬地站起來,給蕭統珍重行了一禮。

“先生免禮。”蕭統將他扶起來,“孤繼續和你講。”

宋濂眼睛都不眨地凝視著蕭統的嘴型,生怕漏了一言半語。

“寶物被盜這件事的過程始末被唐時的唐焦璐記錄在窮神秘苑一書中,說的大體不錯,唯有一點疏忽了。”

“紫玉杯與琉璃碗並沒有回到孤的手裏,它們在半路上被雀妖們給遺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因為鬼體的限製,孤不能離開水中,忠心於我的水族們,也沒有太多時間能在陸上揮霍,這兩件法器實在是太過不凡,孤亦沒有辦法草率拜托他人,竟是幾百年都沒有找回。”

麻雀蔫嘰嘰地垂下了頭。

“要想水族們搬離燕雀湖,孤必須遷移自己的陵寢,陵寢若是想動,就要麻煩當時的那群燕雀的後代。可它們的先祖雖然出眾,如今的後代們隻是尋常動物,隻有孤手上這隻與它的兄弟還算優秀,本來是無力再次施行百年前壯舉的。”

蕭統頓了頓:“但如果找回杯碗,孤便可以借力使燕雀們暫時成妖。”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宋濂立刻道,“也許公……”

蕭統微微昂首,示意他可以繼續這樣稱呼自己。

“也許公子不知。”宋濂道,“當今陛下布衣起家,聰明神武,所向無敵,習慣了乾綱獨斷,不會允許臣子在紫禁城的事情上指手畫腳。”

宋濂又道:“在其位而謀其政,任其職而盡其則,我雖然仰慕您的文名,但如今已是大明的臣子,要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考慮。如果把紫禁城修在燕雀湖上確實可以興勝國運,那麽有多少水族會因此流離失所,便不是我該惻隱的事情。”

蕭統剛要再說什麽,就又被宋濂打斷了:“應天府的人氣有多旺,老夫沒有刻意借來符籙觀察過,可鎮妖司有張中張道長坐鎮,王府裏有陛下與太子的龍氣加持,即使公子有什麽想法,燕雀湖還是一定會填!”

這番話簡直是字字強硬,誰聽了也要被震懾一下。

在人家的地盤上說出這種近乎於挑釁的話來,宋濂已經是置生死於度外了。

但蕭統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出來,對宋濂越發的欣賞。

“宋先生可知我為什麽要找你來?若說是因為先生正好泛舟湖上,那上麵可還是有一個精通玄學,可通神鬼的劉伯溫呢。”

宋濂一愣,誠實地搖搖頭。

“一是因為這裏深處水底,又是孤長期的居所,所以陰氣濃厚,常人來此一次,便容易臥病不起,而先生身負文名,正好與孤有緣,緣起緣滅,不會傷及身體。”

“二便是因為先生是太子的老師,而太子又尊師重道,與皇帝感情深厚,想必是可以說上一些話的。”

烏品說話的話回響在宋濂耳邊——我與大明的太子關係不錯。

“這……太子殿下的性格確實要比陛下溫和許多。”

“宋先生就當是為孤轉達消息吧。”蕭統柔聲道,“具體怎麽樣選擇,就看那位太子了。”

宋濂斟酌再三,無奈點了點頭:“好,我會轉達殿下的,勞煩您再把我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