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是誰?”劉福通問道。

“他是朱元璋的兒子。”韓林兒解釋道,“是他的嫡長子,朱元璋自立為吳王後,他是定下來的世子。”

劉福通半是憐憫,半是嘲諷地笑了:“他憑什麽會救你呢?”

韓林兒道:“因為,因為我們的關係還不錯……”

“陛下莫非把他當成朋友?”

“嗯。”

“那他把陛下當成朋友嗎?”劉福通並不相信會有什麽朱標來搭救韓林兒,但為了使這一小塊黑暗的地方不至於寂靜得可怕,堆滿絕望,他聊勝於無般的,開口緩緩質疑著。

“貴為吳王世子,他身邊圍繞著無數的文臣武將,要錢有錢,要權有權,難道沒有別的朋友嗎?陛下恐怕隻是他隨便投注興趣,用來打發時間的人罷了。”

“不是的!”韓林兒激動道,“那些人是想借他的身份謀利,朕和他才是真心相處。”

劉福通歎了口氣:“陛下,我隻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吧。”韓林兒巴不得他快點問,好在反駁中給自己增加信心。

“你比他的父親還要重要嗎?”

韓林兒答不出來,渾身發冷,逐漸把頭垂了下去。

“陛下……這個世上真正能靠得住的人從來隻有自己。”劉福通道,“有人的地方就有背叛,所有的東西都會隨著時間改變,你認為自己和一個人關係好,但遲早會有比你更適合的人出現,到了那個時候,所謂的山盟海誓又算得了什麽呢?”

“朱標是個君子,他不像你說的那樣滿心隻有權勢。”

“天家無君子。”劉福通道,“是君子,他就當不了世子,當了世子,他就不可能再是君子。”

他說出這些話來,倒也不是閑著無聊非要打擊韓林兒,劉福通隻是不想讓韓林兒在臨死前也抱著莫須有的對仇人兒子的希望,那樣未免太過絕望諷刺,他將會無顏麵對逝去的韓山童。

韓林兒雖然不想認同劉福通的觀點,但又無法找到證據反駁,矛盾的心情來源於求生本能,內心深處他還惦念著朱標,種種態度交錯之下,最終選擇逃避進了船艙的深處躲著。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每天都有小太監從門口遞食物和水進來,劉福通沒有謾罵和不滿,自己把它們吃幹喝淨了,也強迫沒有胃口的韓林兒照做,既然廖永忠沒有餓死他們的打算,那他便覺得再活一會兒不是壞事。

船隊沿河而上,晝夜不停。剛駛離滁州的一兩天內,小明王是不能死的,接近應天的那段時間,更不可以,路途中水流湍急、事故頻發的河段最適合發生一些“意外”的災禍,這樣就算有人起了疑心,也不能多說什麽。

廖永忠非常的有耐心,他的任務其實說不上困難,故而也沒有緊張,其他的士兵和太監們因為一無所知,也不覺得恐慌,除了韓林兒以外,所有人俱是好吃好睡。

而從鳳陽出發的朱標,終於在一個深夜趕上了這支船隊。

月光照著河麵,一條船隻泊在中間,似是被刻意地孤立著,兩岸植被完全枯萎了,垂伏下去隨著寒風搖擺,摩擦間像是藏起來的惡鬼悉悉索索著低語,夜幕暗淡,滿天繁星被雲層遮住,幹冷的味道混合著淒清朝朱標撲麵而來。

他並不覺得冷,但還是下意識的把披風往上提了提,抬眼去看那艘船。

那裏隻有船頭上還留存一盞馬燈,零散的燈火倒映在朱標的眼睛裏,不知不覺中他被本能稍稍控製,忘記了約束自己,瞳孔逐漸散發出微微的金芒,於是連神色也模糊不清。

風浪的聲音在寒冬中被放大了,廣闊的黑夜中難以存住未來,難以存住生命。

船開始進水。

韓林兒此時還沒有發現船上隻剩下他和劉福通兩人,也沒有發現他們孤零零地停在河中央,直到咕嚕嚕的水聲傳來,他才如夢初醒,去推睡在旁邊的劉福通。

“叔叔!快醒醒,快醒醒!”

劉福通猛然驚醒了:“怎麽了?”

“有水聲,哪裏來的水聲?是不是有人在鑿船?”

他這麽一說,劉福通反而不著急了:“果然如此,他為我們選好的結局是溺亡而死。”

“洞在哪裏?”韓林兒穿著裏衣,赤腳下地,點燃了火折子趴在地上查看,“他們把洞開在哪裏了?”

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徒勞的,韓林兒根本不可能在船艙裏找到什麽,所以他又撲到門邊去,瘋狂地錘著門閂:“外麵有人嗎?來人啊,放朕出去!開門!給朕開門!”

水的速度比他要快,地上已經濕了,積有一寸的高度,河水冰涼刺骨帶著腥氣,韓林兒的雙手劃破後流出鮮血,一滴一滴的血液落下去,很快被湧動著吞沒了,激不起半點水花。

“放朕出去,我是皇帝,你們不能這麽做,你們不能殺我。”韓林兒抬腳踹門,門外足有手臂粗的鐵鏈顫動幾下,毫不動搖。

“你們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們,金子,銀子還是地位?”韓林兒突然開始許諾自己沒有的東西,“丞相,大將軍,你們想做什麽做什麽!朕有百萬紅巾軍士卒,一聲令下,他們都會趕來救朕!”

他揮舞著手臂,在門邊、牆邊和桌邊奔跑徘徊,狀若癲狂,不停地喊著,叫著,恨不得一頭撞出一條生路來。

劉福通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等韓林兒再沒力氣掙紮,坐在水中後,才從**下來,去到他身邊。

此時的水深已到膝蓋處,足以淹沒一些小動物,劉福通雖然上了年紀,但曾經好歹也是行軍布仗的將軍,輕易把韓林兒背起來,帶他一起上了最高的桌子。

吱呀的巨響後,砰砰幾下,船開始傾斜了,房間裏的東西通通翻倒,從一側甩到另一側,明明是些物件,卻仿佛帶著壓天之勢,桌子跟著滑動,兩人搖搖欲墜,韓林兒大叫一聲,躲在了劉福通懷裏。

劉福通拿手護著韓林兒的頭,換了個方向坐好,伸出腿去蹬牆,慢慢讓桌子穩定下來。

“不要害怕,陛下,不要害怕。”劉福通溫和道。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韓林兒哽咽道,“父皇為什麽要造反,他為什要起義?我們不能一起永遠生活在村子裏嗎,他死了,娘也死了,為的是什麽?”

劉福通摸摸他的側臉,用袖子擦去他的淚水。

“我不想當皇帝,我不想穿龍袍,他們愛跪誰跪誰去,為什麽非要是我?我可以禪位,可以昭告天下,甚至能下罪己詔!吳王為什麽不願意聽聽我說什麽?他為什麽一定要殺我!”

“閉上眼睛,不要害怕,陛下,把這裏當作是夢吧,睡一覺,等醒過來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哭鬧了許久的韓林兒真的累了,在生死的威脅和莫大的恐懼中,他竟然真的閉上眼睛,靠在劉福通的胸膛上沉默下來。

水還在上漲,淹過了他們的腿,淹過了他們的肚子,最終來到了脖子。

韓林兒一直在發抖,強迫自己變得和劉福通一樣冷靜,可他畢竟還年輕,沒有上過戰場,沒有臨朝理政,甚至比朱標還接近於孩子這一定義,全身泡在冷水裏逐步麵臨死亡的感覺快要把他逼瘋了,劉福通再怎麽安慰也沒有用。

“朱標!”他大喊一聲。

岸邊的朱標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

寒風吹動他的額發,將其拂在狐裘的領上。

“朱標!”韓林兒道,“我錯看你了。你是個小人,你和你的父親一樣,我看錯你了,早知道是這樣,你為什麽要和我交朋友……”

桌子不知飄到哪裏去了,眼見著水升到韓林兒的鼻子處,朱標更加動搖了,他的眼裏一瞬間隻剩下那艘船和那些水,連手指也在劇烈地晃動著。

他幾乎是急躁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動搖,如果韓林兒再次出聲懇求,他說不定會忘掉自己在朱靜鏡麵前暗自發下的誓言,忘掉母親的諄諄教導,忘掉朱元璋的大業,而帶著韓林兒躲到一個人鬼妖都發現不了的地方去。

“如果能夠重來……我一定要殺了朱元璋。”韓林兒嘴唇蒼白,虛弱地吐出音節,“我要他們家破人亡,要朱標也嚐嚐做個空頭世子的滋味。”

朱標愣住了。

在他愣住的這短短幾秒裏,河水徹底灌入了韓林兒的嘴中,船也猶如黑暗中龐大卻苟延殘喘的遺物般墜入深淵。

河麵沉寂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廖永忠提著燈籠,劃著小舟,獨身一人出現在朱標的視野裏,他拿著鎮妖司出產的法器和紙錢,猛地拋灑在河麵上,斷絕韓林兒化鬼的可能,冷風吹過,滿天紛紛揚揚的白色灑落在冰麵,河岸和空****的樹梢上。

原來這不是紙錢。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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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咱們到王府了,您下車吧。”魏忠德笑道,“奴婢給您燒洗澡水去。”

朱標睜開眼睛,踩著魏忠德放好的凳子下了馬車。

眼前的王府和他離開時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屋簷上落著雪花,臨近過年,廊下掛著成片的紅燈籠,透過敞開的大門向裏看,太監和宮女們走來走去,忙成一團,充滿著人世的安樂味道,那些臉上的表情,一個個是幸福安樂的。

朱標解開披風,隨手遞給一個侍立的下人,徑直朝馬秀英的院子走去,他想這時候夫妻二人應該都在。

不出所料,屋裏的桌子上擺滿了飯菜,放有三副碗筷,朱元璋和馬秀英坐在桌前,周圍再沒有別人,沒有姨娘,沒有弟弟妹妹,沒有李鯉,沒有其他的侍女,他們顯然是在等他一個人。

朱元璋看著朱標走過來,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眼裏藏著不易察覺的緊張,似乎是等著他開口說第一句話。

朱標進屋了。

他撩起衣擺跪下:“兒子見過父親,母親。兒子祭祖回來了,萬事順利,祖墳安好,鄉裏和睦,共聽教化。”

“好,好。”朱元璋趕緊把朱標拽起來,“回來就好,叫什麽父親,叫爹。”

“爹。”朱標笑了,從袖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柿子,“吃嗎,是以前那棵。”

成長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