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被押送到桐城後,沒多久就去世了。

也許是他水土不服生了病,也許是他害過的人暗中報複,也許是他心中不平抑鬱難忍,總之,這個名將徹底離開人世。

鎮妖司的人探查過後回來報告,朱文正沒有執念和怨氣,並未化鬼。

他留下一個取名叫鐵柱的兒子。

是的,朱鐵柱。

朱標聽到這個名字時簡直是大為不解,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名字也很一般,但仔細解釋一下,“標”好歹有不錯的寓意,可是鐵柱嘛……

老朱同誌起名字是簡單粗暴的,按照木屬性給兒子們輪了一圈,什麽樉、棡、棣、橚、楨等等,全是木頭枝、木頭片兒和木頭棍。

但就算是他,顯然也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於是給鐵柱賜名煒,並把他帶到了王府照顧。

這孩子不過四歲,眼中滿是恐懼和怯懦,瑟瑟發抖地望著周遭大人,朱元璋摸著他的頭,告訴他自己之所以會懲罰朱文正,是因為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往日貧苦時的艱辛,等你長大了,我會封你為王,隻要你不再辜負我的希望。

朱煒露出喜色答應了,開心住下。

朱標卻另有擔心,朱煒麵上雖然天真可愛,周圍沒什麽人時,臉上卻是算計、嫉恨與仇視。要不是他的目力特殊,無意中窺探到,恐怕還發現不了。

針對一個小孩子不是世子該做的,也不是朱標會做的。他不知道朱煒長大了會做什麽,但已決心要好好看著他,以防他幹出傷天害理的事情。萬一長歪了實在矯正不回來,就早早懲罰了送回去,不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不給自己找麻煩,尊重祝福是正確的做法。

光關心朱樉朱棡等人的成長就夠他費神了,堂堂一國儲君,不應該在仇人的兒子身上浪費時間——哪怕他是皇親國戚。

事實上,朱標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朱煒長大後又一次改了名,改為這才是後世較為熟悉的朱守謙。

有人說小孩是一張白紙,有什麽樣的性格全看大人如何教誨,亦有人說部分兒童是天生的壞種,怎麽教也難以改正。

朱守謙的情況特殊,三歲看到老,他來時已經四歲,基因遺傳,遺傳的顯然不咋地,偏偏還身份尊貴,最高的統治者對其心懷愧疚,有沒有老師敢教他做個好人,有沒有老師能治住他的頑劣,答案很明顯。

等到洪武三年,冊封諸王時,老朱同誌把桂林給了朱守謙,他不滿意,馬皇後好說歹說勸他去了。到了封地就藩,朱守謙肆意妄為,縱容手下仗勢欺人。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把他喚回應天訓斥教訓,他寫詩嘲諷,被貶為庶人。

洪武二十年,過去了這麽久,朱元璋想著這回他該知錯了,把爵位又還回去,讓朱守謙重新在雲南為王。新來一次,他確實不同了,不同在哪裏?更為縱**。

橫征暴斂,掠殺無辜,能想到的壞事朱守謙全幹。老朱同誌沒辦法,再次把他召回,安置在鳳陽,鳳陽雖是朱元璋的老家,但那是個小地方,沒什麽油水,就這樣朱守謙還抓住機會強搶人家的牧馬。朱元璋又讓他回應天,拿鞭子抽了一頓關到其死。

很耳熟吧?

一個小號的朱文正。

朱文正好歹還立過戰功,真的有不小貢獻,朱守謙坐吃祖本,搞成這樣子,誰也怪不了。

二廢二立,主要的原因,還是那時候朱元璋已經老了。馬秀英去世了,朱標也病死了,這個在帝國高位上的老人耐不住心底的寒冷,渴望親情,兒時的回憶與快樂不斷被他想起、放大,他的心軟了,哪怕是朱守謙,在他看來也存在著虛無的溫暖。

不過這些事情在這裏是不會發生的。

朱標不死,朱元璋沒有必要去找別人發散愛心。

至正二十五年。

張士誠主動出擊,他派遣了二十萬大軍去攻打新城,說誇張點,老朱同誌這邊和智囊團們還沒想好具體該怎麽反擊呢,帶兵去救援的李文忠便把那二十萬大軍給打趴下了。

這二十萬大軍的作戰能力顯而易見的很差勁。以小窺大,想必張士誠其他的軍隊水平更不怎麽樣。

這次戰役後,朱元璋決定徹底解決掉張士誠,一統江南,他命令部隊在泰州和高郵率先開戰,幾場仗打得很輕鬆,順順利利的,江北被收入囊中。

時間來到至正二十六年,入秋。

風從遠方吹來,紅如晚霞的楓葉緩緩落下,在空中飄舞,與枯黃的柳葉和竹葉們混雜在一起,落入幹草坪。

收獲的季節來臨了,各式的糧食堆滿倉庫,堅果炒貨放入店鋪,水果從鄉下被籮筐和擔子挑進街頭巷尾,應天城中車水馬龍,一片繁盛喧騰,秦淮河裏,槳聲燈影,遊人如織,市井的活力,煙火的生氣,何等引人感慨。

王府中亦是忙得熱火朝天,地位再高的人也要過冬屯糧,置辦采買,此時正是最佳的時機。

王爺、王妃、世子、公子小姐還有其他們妾室們,加上侍女和太監,好幾個月的貨物,上千人的吃穿,買得越早越好,算清楚了賬目,也好向內務衙門申報。

故而最近秋風雖蕭瑟,大家夥的心根本沒空跟著感懷。

刷啦——

葉子卷向角落。

侍女們拿著掃把,將凋謝的樹葉聚成一堆,用口袋收攏起來,等著車馬駛來,好將它們運出府去。身強力壯的太監們扛著一袋袋糧食和果蔬,跟著李鯉的指揮進入倉房。

馬秀英和朱元璋坐在屋中,透過窗戶便能看到人來人往的影子。

“秋天了。”朱元璋歎道,“冬天之前,咱要打下嘉州、湖州和杭州,過年前,把平江搞到手,平江一是咱的,張士誠就完蛋了。”

“這是你的事,我不太懂這些。”馬秀英拿著幾張紙,為王府挑選要采辦的絲綢和棉麻料子。

她右手邊的矮桌上,還放著不少用來做冬衣的花紋款式模子。

朱元璋不注意這些,他也向來不管這個,此時隻有滿腦子的領地、賦稅和人口,興致勃勃地繼續道:“濠州回到咱的手裏了,那可是咱的老家啊。妹子,鳳陽絕對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還出人才,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父老鄉親們還記不記得咱朱重八。”

提起這個,馬秀英有話可說:“是啊,你得回去看看。祭拜咱爹咱娘,好好修修祖墳,給當年照顧你的鄉親們減免賦稅,送些禮物,再幫他們鋪幾條像樣的路,請些好郎中給老人家們瞧瞧毛病。”

“妹子想的周到。”

兩人安靜下來,各做各的事,馬秀英起身去外麵催促晚飯,朱元璋靠著枕頭繼續暢想未來,過了一會兒,馬秀英掀開簾子進來時,他突然道:“就讓標兒回去祭祖吧,咱去打仗,等標兒回來了,咱也把平江打下來了,正好稱帝。”

馬秀英先是一愣,而後冷靜下來,畢竟這其實都是早晚的事,說道:“標兒穩重,祭祖的事交給他是沒問題的,由世子去辦,身份上也不會讓人說了閑話。隻是重八你說要稱帝……”

“稱帝怎麽了?這事兒也快火燒眉毛了,底下許多人都等不及。放心,妹子你肯定是咱的皇後,標兒做太子。”

“我不是說這個。”馬秀英無奈道,“小明王還在滁州住著呢,你拿他怎麽辦?禪位還是……”

“殺了 。”朱元璋道。

“那便得告訴標兒一聲。”馬秀英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幾乎是立刻道,“標兒和那韓林兒的關係不錯,他們兩個至今仍秘密通信,你不能瞞著標兒把人殺了。”

“告訴標兒能有什麽用?韓林兒能長生不老嗎!”

朱元璋皺起眉毛,聲音忍不住加大。哪怕朱標這幾年進步很大——在狠心和謀算上,他仍然認為兒子太過仁慈,與旁人格格不入,需要再涼薄一些。

“你忘了劉先生的事嗎?”馬秀英在他身旁坐下來,握住朱元璋的手,凝視著他的眼睛認真道,“重八,別和標兒離了心。”

長久的沉默後,朱元璋移開視線:“妹子,咱,咱怎麽可能和標兒有矛盾呢?”

“那你就要對標兒講實話,告訴他你的苦衷,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無非是那些原因,你還想不明白?”

“你就當我想不明白。”馬秀英擺出一副傾聽的樣子。

朱元璋沉默片刻,生疏地解釋自己的想法:“韓林兒和陳理不同,他是紅巾軍的象征,明王的後代,白蓮教的教眾信奉他,一旦被別人拿捏在手裏,是很大的麻煩。”

“還有呢?”

“張士誠和陳友諒各部本來水火不容,如果是因為小明王,便有機會和理由聯合。”

“我若是標兒,就會問你能不能走鎮妖司的路子,讓韓林兒假死。”

“想都別想!”朱元璋反駁道,“誰能讓韓林兒假死,誰就能讓韓林兒複活!”

“那讓他躲起來呢?”

“躲起來了也能再出現。他現在不想做皇帝,將來未必不想,就算他一輩子沒這個念頭,別人也能讓他有!”

朱元璋接著道:“咱不允許任何事動搖了咱的朝廷!該死的人必須要死,該殺的人一定要殺,哪怕殺一千人,一萬人,咱也要在一開始就把窟窿堵住嘍!”

“他朱標今天救個皇帝,明天救個王爺,後天救個大臣,誰和他關係好,誰就不用死?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美事!他還做什麽太子,讓給,讓給朱樉好了!”

他竟然還越說越生氣了,好像朱標現在就在麵前和他吵架。

這樣真實的代入感,恐怕是因為朱元璋意識到朱標真的有可能因為韓林兒同自己爆發一場類似的爭吵。

馬秀英及時把他拉回現實:“這幾個理由很好,到時候你委婉一點,溫柔一點,標兒會理解的。即使他不理解,也一定不會和你吵起來,標兒心軟,孝順。”

朱元璋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放不下麵子來,就再緩緩。先和標兒說說祭祖的安排,咱們算是衣錦還鄉,派頭先撐起來,護衛帶好,賞賜也要帶足,沿路祭拜天地,殺牛宰羊,會花不少銀子。”

“咱才沒有放不下麵子!”

“是,是——你沒有,你知錯能改,胸懷寬廣。”

朱元璋被她一激,紅著臉從榻上起來,拂袖而去,卻也沒離開院子,轉到小廚房看灶火去了。

張士誠西吳帝國的覆滅,朱元璋的登基,大明帝國的建立,還有小明王韓林兒的死,在一個普通又平凡的午後被兩個人決定。

落葉依舊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