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

馬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懷疑自己是瘋了,才聽到劉升要殺自己。

許夫子這次來就是為了亂他的心智,怎麽會給他留時間思考,當下接著道:“劉升這是急了眼了,打算用陰招。他派人把你殺了,嫁禍給民工,既除去你的人、拿了你的位置,又有製止造反的功勞,能得兩重好處!”

“這……”馬箭一想,確實如此,可他一時間又不信劉升會動這麽狠的手,遲疑道,“他受了什麽刺激,突然要這樣對我?”

許夫子這時候用起朱標給的方法,反問他:“這就不得而知了,官場上的事情,恐怕是很難說清楚的吧?”

馬箭愣了一愣,被勾起回憶,沒過多久就怒罵道:“那個小妾的事他肯定知道了!他娘的,死胖子,臭不要臉,明明是我花的錢,他倒好意思記仇!”

按朱標的計劃,他們倆自私自利,鐵公雞見了都得喊聲受教,一定會有很多齷齪,隻要許夫子刻意引導,馬箭自己就會給劉升動手的事找理由。

沒想到理由是有了,與設想的不在一個方向上。

不過結果沒問題,一切就都好說,許夫子隻想挑撥離間,半點也不想搞清楚他們醃臢事情的經過,繼續道:“眼下重要的,還是得防患於未然,他做的這麽絕,我們也不能任其擺布,先怕了他。”

馬箭的怒氣還在飆升,勉強擠出理智思考:“你說該怎麽辦?”

“大人應請幾個相熟的軍官幫忙照看這裏,但不能告訴他們真相,隻說是近日民工們有些躁動,恐生事端,心有不安,請他們來護衛。”

“為何?”

“啊呀,大人糊塗,他們聽了緣由,未必不會站在劉升那邊呐。”

馬箭也覺得自己是傻了,竟然會問出這種問題,一拍額頭,重重坐下。

“有這些官差們擋著會安全很多,但肯定還不夠,我說這話逾越了,隻是——為什麽不先下手為強呢?”

許夫子把手撐在桌上,身體前傾,聲音低啞,給馬箭帶來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的沉默,氣氛逐漸變得緊張起來。

馬箭為人心狠手辣,一開始雖被嚇住了,聽清楚事情後,早就生出了類似的想法,如今被許夫子明白講出來,渾身一抖,雙手緊抓袍袖,眼神慢慢變得凶狠。

“我絕沒有別的意思,一心一意向著大人。我在這黃陵崗舉目無親,亦無根基,這些天貪墨的錢財全給了您,就指望著您幫我脫身呢,您要是倒下去了,我的事情必會敗露,也活不了。”

馬箭沉默一會兒,臉上掛起笑:“我怎麽會懷疑你呢,許大人,你多慮啦!”

許夫子趕緊低頭表忠心,他後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濕,濕淋淋黏在身上,若不是馬箭現在心思散亂無暇注意細節,恐怕會輕易發現他的不對。

他到底是臨時來湊數的,雖有成仁的勇氣,可先前畢竟沒在官場裏沉浮過哪怕半天,除了小時候不願意寫課業向先生撒過幾句生病的謊話,再也沒騙過誰,又老實又膽小,能撐到這一步,全靠朱標在背後出主意。李善長教他的厚黑學,老朱同誌的言傳身教應對的都是大場麵,如今對付了小角色,還真是大材小用。

“……這樣吧。你先回去,最近謹慎些,一有動靜立馬來告訴我。”

“是。”許夫子雙手攏在袖中,彎腰拱手,退了出去。

“來人啊!”過了一刻鍾,馬箭衝出門外喊道,“去把那誰給我叫來!”

河道民工營地。

“二十,二十……”

守在近處的趙二十一激靈,從睡夢中醒過來,四處摸索,恍惚道:“誰?誰在叫我?”

“是我,小聲點!”

“大哥?”趙二十欣喜若狂,四肢並用,爬到趙十九身邊握住他的胳膊,“大哥,你醒了,你怎麽樣,要不要喝點水?餓不餓,疼不疼?”

“我是裝病的,傻小子,你見誰病到我這種程度還能活著?”趙十九低聲道,“這幾天辛苦你了,你對我好,我都知道。”

趙二十顧不上去想他為什麽裝病,多日來的擔心,多日來的委屈化作淚水一股腦流下:“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本來打算,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那些當官的拚命,現在好了,我們一起活下去,一起回家……”

“扯淡!我就是為了和他們拚命!”趙十九在黑暗裏瞪他一眼,“你快替我去東麵看看,那裏不是有官兵住著嗎?”

“那個喜歡拿鞭子打人的小兵?”

“是他,你小心一點,別被發現了,要是看見他走了,就回來通知我。”

“好,我去。”

趙二十極為信服趙十九,二話不說起身便走,一路上摸爬滾打,憑著還算不錯的記憶,終於摸到了趙十九說的地方。

他剛到那裏,還沒藏好,忽然聽見馬匹嘶鳴之聲響起,一列騎兵舉著火把,呼嘯著從路上掠過,在紅光映照之下,趙二十偷偷抬頭看了一眼,最前麵那人正是小兵。

幸好騎兵們忙著趕路,他又膚色不白,身上沾滿了泥水,在叢草掩映中像是個大石頭,這才沒有暴露。

等到他們奔遠,趙二十趕緊原路返回,因著對路熟悉了些,比來時快了不少。

趙十九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裝著病,見他回來了,急忙問道:“他走了沒?”

“走了。”趙二十道,“騎著馬往北走的。”

“好!”趙十九難掩激動,“二十,你聽好了,我們要幹大事了!再過一個半時辰,你去把大家夥叫醒,先叫那些信得過的,平日裏膽小怕事的最後再叫。誰要想偷偷走,你把他打暈製住。醒了的人,你不要告訴他們我沒病,讓他們先等等,就說是白蓮教的人來了。”

“啊?”趙二十興奮道,“哥,我們難道是要……”

“就是你想的那樣!快去吧,去看著月亮計時去!”

這一邊,小兵已經到了馬箭的屋前,他利索地翻身下馬,大步進到屋裏,拱手道:“大人找我什麽事?”

馬箭正在裏麵來回地踱步,從屋頭到屋尾,片刻不停,像是熱鍋中的螞蟻,見他來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能調動多少人馬?”

小兵一愣:“我那處小營裏,有三十來個弟兄,遠處駐紮的大軍營裏,我和裏頭一個將軍關係還算不錯,能借來約莫一百人。”

“不用驚動那邊。”馬箭道,“你帶上你的弟兄,和我一起去找劉升。”

“去找劉大人?”小兵就算是個傻子,也該意識到情形不對了,迷茫惶恐道,“全部帶上?去做什麽?民工那裏無人看守,要是造反了怎麽辦?”

“全帶上!”馬箭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盯著他,“至於造反了怎麽辦,你看我還像是管得了那麽多的樣子嗎?反就反吧!這裏鬧翻了天,他劉升才能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大不了一起死,我又沒有家室,殺他一個,等於殺他全家,我不賠!”

小兵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是怎麽了,趕緊抱住馬箭的腰往後拖,他可不想和誰拚命,勸阻道:“大人,你冷靜冷靜,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們可以談!我們再想想辦法,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啊。”

馬箭又何嚐真的想來真的,被他一攔,火氣下去,過了一會兒,想到劉升那張肥豬臉,就又上來,跳樓機一般的滾動。

兩人糾葛之時,一個石頭腦袋慢慢頂破木板,伸出短手去,拿走了馬箭放在桌上的私印。

在那個開滿小黃花的山坡上,許夫子席地而坐,燈籠放在他身邊,他的左手壓著一張紙,右手提著毛筆,不知在寫什麽。朱標噗嗤一聲冒出來,甩甩頭上的泥土,把手裏攥著的私印遞過去,說道:“寫完了沒有?蓋上印給我瞧瞧。”

“還差最後幾個字。”許夫子加緊速度收了筆,接過章蓋上去,擔憂道,“尊上,時間太短,我的水平也不高,好幾處細節模仿的並不像啊。”

“不要緊,隻要墨跡夠新,印是真的,就足夠了。劉升慌亂之下,不會看出不對。”

“是。”許夫子站起來,“那我這就去見劉升。”

“整整兩個月的努力,全看今天了。”即使變了個物種,朱標依然沒辦法享受居高臨下的快感,他仰頭望著許夫子,“往小了說,幾十萬民工的性命係於你身,往大了說,元廷興衰係於你身,話隻能到這裏,千萬要成功啊,夫子!”

許夫子緊張得手腳冰涼,可心裏卻像有把火在燒似的,一路燒完他的五髒六腑,燒到臉上去,把兩頰染得通紅。他深吸一口氣,深深彎下腰去,不同於對待馬箭劉升那樣的敷衍,他是在對著無數民工萬千百姓的希冀行禮,抬起頭來,他一字字道:“必不負重托!”

月亮掛在樹梢上時。許夫子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劉升的屋子,不等他皺眉,就是一句:“大事不好啊,大人!”

不提這話是不是太沒新意,反正劉升是被震住了,連忙問道:“何事?何事!你快說啊,發生什麽了?”

許夫子從懷中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紙:“屬下是從馬箭那裏逃回來的!他愣說您要借民工造反的由頭殺他,死活不肯讓我走,還想一並把我滅口!”

說到這裏,許夫子展示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麵青青紫紫,紅腫一片,看著果然像是被繩子捆綁過。劉升顧不上假惺惺地關心他,劈手奪過那爛紙,展開來看內容:“他竟寫信給那小兵,要先下手為強!”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您二位要是有誤會,就得趕緊解開呀!”

“事到如今哪裏還會有誤會?就算有誤會,也成真的了!”劉升被騙住,心急如焚,“我是有這個想法,也安排了些人手,可,可萬不是今天啊!”

“啊!那就糟了。”許夫子做出一副如遭雷擊的樣子,“不瞞大人,前段時間我帶去的那幾個民工不是要看病嗎,馬大人雖把他們趕走了,卻處處給他們通融,不肯真正處罰,我當時奇怪,可是沒有細想,現在看來,他興許是另有主意!而且這幾天對賬,我還發現糧食的數目有些不對,往常都是給五兩米的,這些天給的都是四兩半!”

“什麽?你說什麽?”劉升的聲音大到像是戲裏的張飛在喝當陽橋,“四兩半!他瘋啦?”

“他這是要鬧個魚死網破啊。先是和民工交好,而後又不給他們糧食吃,最後調走兵卒,這幾步棋下完,哪怕他不殺我,朝廷也要殺我,民工也要殺我!”

“那,那怎麽辦呢,馬大人竟如此歹毒。劉大人,你要振作起來,想想辦法,不能任人宰割啊。這時候倒下,未戰先輸,你的女兒,你的妻子怎麽辦。”

劉升癱倒在地上的樣子如同一坨令人惡心的肥肉,軟軟的,任誰也扶不起來。

許夫子急了,他是不是萬念俱灰沒人關心,下場更是越壞越好,但不為他自己,為了民工們,他必須得支愣住。有時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離奇古怪。

許夫子試了幾次,根本沒辦法攙住他,隻得出言激勵,讓他想想家中妻女,說不定還能振作。

此言一出,劉升猛地坐起來,扶著牆站穩,連聲道:“對,對,我家裏還有黃金,我不能認輸,快,許夫子,去調兵馬,別驚動遠處的軍營,能帶多少人來,就帶多少人來。”

“這樣好嗎?”

“快去!”劉升大吼一聲,使勁揮舞著雙臂,在地上跳著,像隻被搶走了香蕉的猴子。

許夫子連滾帶爬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