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

黑瘦的少年接過破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抬起頭喘息幾下,來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趙十九,感激道:“趙哥,真的謝謝你。”

“說多少次了,不用謝,大家夥能活著出去比啥都強。”

少年神情認真,眼裏發著光:“不管你說什麽,你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喝你一口粥,讓我去死,我也認了。”

周圍幾個或站或坐的人,忍不住露出同樣的神色,身體情不自禁往趙十九的方向傾斜。

他們都或多或少受到恩惠,在這種地方,被人伸手拉一把,能越過生死的邊界。

趙十九已經逐漸習慣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如朱標所預料到的那樣,他沒有變得飄飄然,也沒有妄自尊大,仍然一門心思想著起義,按朱標提前製定好的計劃行動。

這種特質說起來似乎平常,實則非常難得,人總是容易鬆懈,容易改變,而且極易墮落,能堅持做一件難事的人萬中無一,選中他來起事,實在是一步好棋。

初七時朱標和韓山童見了一麵,從他那裏得到不少物質上的幫助,正所謂過猶不及,既然要逼百姓們認識到自己的處境,那麽分發糧食的行動就要拿捏住微妙的分寸。

給的多了,民工們產生依賴和惰性心理,日後拿不出更多東西,會造成升米恩鬥米仇的局麵,且生存危機消失後,自然沒了造反的必要,前功盡棄,官吏那邊也會起疑;給的少了,餓死人不說,人心不齊,也很難建立威信。

其中種種困難不做細說,處心積慮之下,趙十九初步有了與王六七當時同等的條件,不少人以他馬首是瞻,天時地利人和,就看機會何時到來。

“一口粥就能買你的命啊?”趙十九笑著拍拍少年的後腦勺,“你自己留著吧,以後孝順父母用。”

“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少年道,“街上的乞丐們叫我臭蟲,這裏的叔叔管我叫小臭蟲。”

趙十九連想都沒有想:“那你和我姓吧!我在族裏排第十九,你做我弟弟,排二十,怎麽樣?你叫趙二十好不好?”

少年瞪大眼睛,流著淚道:“真的嗎?我,我以後就叫……”

話還沒有說完,一條鞭子淩空劈來,對準他的臉,用的力氣好像是和他有仇,要把他劈成兩半,隨之砸下來的還有一句話,站在高處的小兵喝道:“哭什麽哭,晦氣!”

眼睜睜看著黑影襲來,三天裏第一次吃上飯的少年,不,趙二十根本沒有力氣躲閃,能做的隻有緊閉雙眼,條件反射般地瑟縮一下身體。

哪怕他知道受傷的結果很可能會是發燒,會是生病,會迎來一張竹席滾進亂葬崗中,他也沒有半點的法子。

然而趙二十準備接受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鮮血雖如約四濺,卻不是屬於他的,一個高大的身影牢牢護住他,鞭子打在趙十九背上。

“哥!”趙二十目眥欲裂,焦急地喊了一聲。

旁邊幾人霍然起身,想要圍過來看看趙十九的情況。

“要造反?”小兵並不慌張,他冷笑道,“你們不要忘了前幾天那些賤種們的下場!做事情多考慮考慮!”

這裏的動靜吸引到其他官兵的注意,有人一邊高呼著問怎麽了,一邊朝他們走來。

本來滿臉憤怒的民工們強忍著動手的衝動停下,站在原地搖擺不定。

“沒事,刁民鬧事罷了!”

他自己無緣無故打了人,現在反而倒打一耙,臉都不紅,那些一丘之貉們也根本不在乎真相,聽到一句解釋,就轉身回去了。

啪啪!

抬手又是兩鞭子抽下去,小兵聽著趙十九的呻吟,厲聲道:“以後不許三人以上聚在一起,不許在休息的時候說話,否則就是這個下場!”

他接著背起雙手巡視幾圈,恨不得狗一樣的用氣息占夠地盤,耍夠威風,直到日升半空才大步離開了。

趙二十趕緊撲到趙十九身旁,淚眼模糊:“哥,你怎麽樣?你疼不疼?還能動嗎?”

趙十九臉色蒼白,頭上掛著冷汗,擺擺手道:“沒事,我這不是勞作了一上午嗎,可見傷不嚴重。”

“怎麽會不嚴重!”趙二十轉到他身後,發現他半邊的衣服全都被血染紅了,又氣又急,“我,我想辦法找點草藥去!”

朱標於不遠處的一個涼棚底下潛伏著,在地麵上露出腦袋和獨眼,有點像隻土撥鼠,聽到趙二十的話,忍不住在心裏搖了搖頭。

連狠話都放不出來,還是要再逼一把。

想到這裏,他一歪頭,在做好的機關上磕了一下。

趙十九側目看了看涼棚,瞧見一支小旗子顫巍巍升起來,當即向後一仰,直挺挺倒在泥漿裏,安詳閉上了雙目。

“啊!”

眾人嚇了一跳,先是一愣,隨後全部趕過來,七嘴八舌嚷嚷著,將他扶起攙住。

朱標滿意了,縮進土裏遁走。

執行他的計劃,趙十九一病不起,民工們找不到藥,請不來郎中,隻能盡心盡力照顧他以償恩情,同時焦心難耐、自責萬分,而五六天過去後,他們意識到一個更為嚴峻的現實,那就是沒了趙十九,他們得不到多餘的糧食了。

誰也不知道趙十九的糧是從哪裏弄來的,就算有糧,也沒人清楚該怎麽偷偷運送,怎麽隱藏,元兵巡邏的布局、河道外彎曲的小路、分發的數量,對大字不識一個的民工們像天書一般難以搞懂。

他們本來在這裏苟且偷生,突然的,趙十九從天而降救了他們,讓他們短暫有了人的生活,可是這希望破滅的那樣快,一眨眼,就重歸深淵,再也不見天日。

得到後再失去的感覺如烈火點燃他們幹枯的胸腔,燒起熊熊憤怒,不滿躁動的情緒在人群裏傳遞,哪怕是平日裏懦弱到極致的男人,也敢在背後瞪一眼小兵了。

趙二十更是日夜打磨著一根尖端燒焦的木棍,看著不省人事的趙十九暗自垂淚,稍有變化一激,他會立刻化為起義隊伍中最勇猛的利刃。

這次沒有人再開口說些忍一忍,別連累大家的話,每個人都憋著口氣。

事到如今王六七失敗的影響已差不多被抹消了,既然汪洋大海的表麵開始逐漸沸騰,內裏的深水也到了該運動跟上的時候。

眼看趙二十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馬上就要不分場合不顧生死地動手時,一個路過的官吏停了下來,上下打量受傷昏迷的趙十九。

他一身嶄新的麻布衣服,佝僂著腰,花白胡子,帶冠束發,看起來很有文化,是個難得的讀書人,行動間似乎也尊崇孔孟之道,頗有儒風。

“他這是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被你們打的!

把聲音吞回肚子,趙二十瞪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用陰狠的目光看著官吏,像是一頭失去韁繩,馬上要擇人而噬的野獸。

官吏即使是早有準備,也不由得抖了一下,後退幾步。

這時突然有人低聲道:“許夫子?他是不是許夫子?”

“嘶……有些像,不會吧,真的是他?”

細細私語響起來,第一個認出許夫子的正是那天行刑後與他攀談的男人,在那以後,他無意間崴了腳,從此沒法全力工作,經常被鞭打欺負,要不是趙十九出手相救,早已魂飛天外。

經此一事,他的想法自然而然變了,再也不折中守舊、勸人多思,滿腦子的報恩、造反,一看許夫子在漢子被砍頭後搖身一變投了敵,怒從心起,喊道:“許夫子,我們敬你一聲夫子,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不知羞恥!”

背叛感頃刻間在大家夥的心中傳播,所有人默不作聲地盯著許夫子,像是在看一個小醜。

“我……”許夫子側開臉,“你們派幾個人抬上他,和我去見馬大人吧,我們想想辦法,為他請個郎中。”

趙二十把舉起來的棍子又放下了,與身後幾個人對視片刻,用破木板做了個擔架,把趙十九小心搬上去,抬起他跟上了許夫子。

許夫子一朝如魚得水,也不知是遭遇了什麽,似乎地位不低,來往的官兵並未阻攔他們,眾人如願進到一所小木屋裏。

現在還是白日,周圍空曠,木屋也有好幾扇窗戶,卻依舊點著油燈蠟燭,大放光明,馬箭穿著綢衣,端坐在椅上,手裏拿了一卷書,搖頭晃腦地念著,看那弧度力度,聽戲也未必有這樣的效果。

察覺到有人進來,他並不睜眼,不耐煩道:“幹什麽的?”

許夫子道:“是我,馬大人。”

馬箭知道他是誰,來來回回念那幾句論語,故意裝作沒聽見。

“馬大人?您醒著嗎,我有點事找您。”

馬箭還是不睜眼睛,也不扭頭。

許夫子示意他們等等,走上前去,替馬箭倒了杯茶:“馬大人。”

馬箭終於舍得出聲了,他張著自己細長的小尖眼睛瞥著許夫子。他瞧不起他。前幾天總管此處的劉升劉大人路過河邊,聽到這個窮酸老頭念了首詩,又得知他會算學,豬油蒙了心,把他帶回來,這樣的賤種也能做官,真是可笑。

要我說,劉升那個傻子……

心裏這麽想著,馬箭不敢在明麵上得罪許夫子,擠出一絲微笑來:“這不是許大人嗎,你剛才說什麽?本官耳朵不好,沒有聽清。”

“是這樣的,馬大人,民工們有一個人病了,我想從您這裏取個批條,帶他去看大夫,或是將大夫請來也行。”

“什麽?”馬箭猛地坐直了,“看大夫?他們也用看大夫?”

這回他不是裝的,是真覺得不可思議,在他的認知裏,本就沒有把民工們當人看過。

門外幾人咬緊了牙。

“是啊,這病不能自己扛,得找大夫才……”

“放屁!我在這裏做事這麽久,就沒聽說過誰請了大夫!許大人,我警告你,不要太過分了,我知道你是從那群賤民裏出來的,忘不了本家,可是在官場上,要懂得和光同塵,太出挑了,是要被整的。別以為劉大人高看你一眼,你就能反了天去,我……”

“馬大人。”許夫子打斷了他的話,不羞不惱,轉身闔上門,湊過去低低說道,“馬大人,您有所不知,劉大人告訴我,上麵很看重這次治河,最近幾天會有專人下來暗訪,民工們若是在此期間鬧事,大家都討不了好的。”

馬箭的嘴還張著,人卻愣住,一時間再沒有話蹦出來,看著滑稽可笑。

“劉大人若不是發愁這個,怎麽會把我選出來辦事?我一個糟老頭子,既無功名,又無背景,學識更比不上馬大人您出眾,憑什麽呢?”

馬箭呆呆接了一句:“憑你在賤民堆裏呆過?”

他的語氣裏帶點疑問,許夫子直接幫他肯定了猜想:“正是,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穩住局勢。治河上係國策,下關民生,稍有閃失,就是幾百萬人的性命,一步做錯,步步難補啊。”

這幾句話不錯,回頭抄進我的文章裏去,馬箭來了一點興趣,興趣不在反思行為、領悟道理,在他長久以來的沐猴而冠上。

他看許夫子稍微順眼一些,於是屈尊問道:“你的意思,就是讓我對他們好一點?”

“那倒不用。”許夫子搖搖頭,“給一人請大夫,便要給十人百人請大夫,怎麽忙得過來?況且成本太高,也容易誤了工期。”

“對,對。”馬箭讚同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不能慣著他們。”

“所以可以做做表麵功夫。隻要在麵子上過得去,讓這些人回去等著,隔三差五敷衍一番,上頭的人抓不出錯來,時間一到,也就走了。”

“這是劉大人的意思?”馬箭問道。

許夫子道:“不,劉大人不知道我來找您。”

“……”馬箭眯起眼睛,“來,許大人,坐下說。”

許夫子坐下:“劉大人雖是河道總管,可底下的具體事是您在幹,一旦出了問題,第一個發落的還是您。”

“我?我與劉大人無冤無仇……”馬箭一怔,突然想到了劉升新嫁出去的女兒,他那女婿可還缺個差事。

“朝廷發下來的錢糧,過到民工們手裏,走的是您的帳,從中扣下來的利潤,您恐怕也給了劉大人不少。”

提起這個馬箭就來氣,黃河不是次次都決堤的,以往衙門根本不受重視,好不容易有賺錢的機會,他分成來的糧還要上交,那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任誰誰不心疼?

“您雖把大頭都給了劉大人,可畢竟也要過過自己的口袋。”許夫子講話不急不緩,神色平靜,“他要是能把這部分也攬入囊中,何樂而不為呢?”

三兩句話,馬箭的危機感被輕易調動起來。

當朝丞相脫脫帖木兒選了尚書賈魯來治河,一時上上下下的目光都被牽引,物資調動、官場升降,莫不瓜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馬箭背後沒有大人物,連個中等人物也無,隻因早就在河道衙門這一閑散地方做官,才能有現在的肥差,故而神經緊張,十分警惕。

許夫子繼續道:“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幫了您,也是幫了自己。”

馬箭道:“幫你什麽?”

“我家中還有一個女兒年幼,實在無意涉足官場,隻想回鄉,希望馬大人能操作操作,通融一番。”

“那好辦!好辦!”馬箭欣然應允,拍拍許夫子的肩膀,“不僅如此,我還會給你一大筆錢財,讓你衣錦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