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兩天,朱標把明王起義時留下的記載資料通通看了一遍,隻是因為事發時太過混亂,沒有專業史官在場,加上古代通訊不發達,能查到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部分文章還遭到過損毀,是不是修補潤化過那更是沒人清楚,效果並不十分好,看了和沒看一樣。

又過了三天,收到消息的張中和周顛趕回來了,他們不放心朱標貿然進入妖怪的夢境,所以堅持要在一旁護法,如果石人有什麽心思,寧可砸了它這個意義非凡的“古董”,也不能讓朱標出事。

就這樣,在第六天的時候,眾人眾妖齊聚於鍾山頂上,要在這裏讓朱標入夢。一來,城裏不方便,許許多多的雜事難免有幹擾。二來,在龍脈的地界上,朱標的護身小龍更有底氣。

朱標挑了一張軟和帶靠背的椅子坐下,請石人開始施法。

石人道:“你在夢裏過了多久,現實裏就有多久,你真準備好了?”

“我已經吃了辟穀的丹藥,也通知了家人、師長和朋友,石先生請吧。”

石人道聲好,跳到朱標對麵緩緩停下,它丟掉眼睛的那個眼眶依舊是黑沉沉的,如一個黑夜裏沉甸甸的墨水囊。從那裏麵,突然飄出一陣白煙,煙霧在繚繞間飛向朱標,輕輕圍住他上下浮動,這煙沒有味道,像絲綢一樣柔軟,朱標體會到還是孩童時靠在馬秀英懷裏的感覺,放鬆身體不做抵抗,片刻就昏沉睡去。

叮--

鑿子在堅硬石料上擦出一個火星。

“還要多久?”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急什麽。”一隻左手按在石頭上,手的主人又砸下一鑿,不急不緩,“這東西啊,自己做出來的才有意思,你的草鞋不也是嗎?自己做的穿起來才舒服,買來的總要挑毛病,不是帶子短啦,就是底不夠厚。”

那男人不說話了。

狹小的茅屋內寂靜下來,一時間隻有規律的敲擊聲響起,等到太陽落下,韓山童收了手,借著夕陽從窗戶外透進的最後一束光線端詳自己的作品,金色的光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人的臉上,它那處空洞的眼眶裏,好像盛放著不屬於人間的美麗東西。

“你看,漂亮嗎。”

劉福通道:“你的手藝不好,雕的太粗糙。”

“這是要埋在黃河泥沙裏給百姓看的東西,精致無用,誰懂得欣賞?就是要這樣的質樸,簡單了才有生氣,才像是平民百姓們的救世主,而不是那些官老爺的。”

“你說了算。”劉福通道,“總之事情安排下去了。我們在黃陵崗的信徒還算多,這裏的工程數一數二的艱難,糧食待遇卻是數一數二的差,民謠已經傳了一個月,現在是不是可以動手了?”

在瑣碎的交談聲中,朱標的意識慢慢回攏,從聽覺開始,他逐漸恢複了五感,最後那一個是視覺,他看見身前的兩個高大男人。

離他最近的那個,有張端正的方臉,眼睛又大又亮,兩條眉毛短而粗,身材健壯,膚色發黑,穿著一身灰色麻衣,講起話來,不知怎麽的,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離得遠的那個,皮膚白些,是張長臉,神色傲氣許多,眼睛細長,眉毛也細長,鼻子更挺,身上也是麻衣,不過是件純黑的。這人的目光總是放在另一人身上,好像要時時刻刻看著他一般。

打量完他們,朱標的理智才完全回來,發現不對的地方。他的視角矮了一點,身體也不能動彈,死沉死沉的像塊石頭。

石頭?

低頭一看,朱標看到了動畫片般簡單的手腳,心裏怒罵幾句,這還真是“我”的執念,“我”的心願,他本以為自己會變成一個修河道的民工,或是一名紅巾軍什麽的,再不濟也是元朝的小吏,沒想到直接成了石人,該死的有代入感。

看來原先的設想必須推翻了,如今以一個石人的身體,能做到的事有待思考,怎麽參加起義也得從長計議。

平複了心情,朱標冷靜下來接受現實。他又默默聽了一會兒,聽明白情況,原來方臉的這位就是明王韓山童,長臉的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劉福通 。

他們正在收拾行李,打算連夜到河邊去,把自己埋進地裏。

“驢車雇好了,人也打點過了。”韓山童推開門四處看了看,“我用的是出殯的借口,你莫忘了。”

劉福通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半蹲下一使勁,把朱標抗在身上,大步走到外麵,借著月光將他放在一個簡單的棺材裏。

棺材非常難看,沒有漆也沒有樣式,長長方方,白白的,比死人還像死人,笨重又呆滯,看到它仿佛就看了凝固的生命。

過了一會兒,幾個和尚來了,他們身後跟著五六個披麻戴孝的姑娘小夥兒,還有幾個老太太老爺爺,眾人手裏分散捧著嗩呐等樂器。

韓山童和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應下來,一幫人吹吹打打地開始走。碰上盤問的崗哨,隻說棺材裏死的是親戚,有急病,所以晚上發喪,連夜去埋,因為打點過了有人幫襯,一路平安無險。

到了地方,韓山童叫大家散了,他和劉福通坐著驢車,一起往河邊走。

彎月當空,寬廣河麵反射著粼粼波光,黃河在夜間仿佛失去白日的氣魄與雄偉,變得更像母親。

可即使看不見它,韓山童也清楚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錯覺,河水一往無前朝遠處奔騰而去,呼嘯,翻卷,何曾在乎過人的感受。

“福通,你說這黃河會流到哪裏去?”

“流到海裏去。”劉福通淡淡道。

“那百姓呢?百姓會流到哪裏去?”

劉福通看向他,用堅定的聲音回答道:“我希望是流向你我,如若不是,也絕不會流向元廷!元政不綱,我必要替自己、替天下找出一條生路來!”

“……埋吧!”韓山童翻身從板車上下來,推開棺材蓋,將朱標抱出來擱在地上,“他們還有五六天就會挖到這裏,我們等明天就去加入民工,到時好看準機會舉事。”

劉福通拿出一個鐵鏟子,將尖端插進黃泥裏,三下五除二挖出大坑,接過朱標扔進坑中,開始填土。

為了這個坑不會被提前發現,看起來舊點,韓山童找了一堆枯枝敗葉放上去,又添了幾捧灰土使其與環境融為一體,這樣一來,普通人挖到的幾率就大大減少。

此處不能久留,他們幹完活,迅速整理好東西,重新上了車趕著驢走了,連頭都沒有回,快得像是埋地雷。

整個過程中,朱標感受到自己是可以說話的,也能像石人那樣跳著動,但他選擇了沉默等待。

無論說什麽,石人也得被埋進去,再被發現,不然如何起義?說了話反而幹擾他們的計劃,讓他們分心。

初來乍到要做的不是靠熱情瞎指揮——況且不一定有人聽,而是多看多思考,沉下心來觀察一切。

老朱同誌說的堅持,從現在開始就要體驗了。

這不僅僅是考驗,更是鍛煉能力的機會,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做到!

朱標下了決心,慢慢將識海下沉,不再關注外界,全身心凝視自己臨時的石頭身體。

被埋住的感覺很不好受,黃河決堤泛濫,泥沙全翻過了一遍,土裏甚至沒什麽活物,連蚯蚓螞蟻都少見,睜眼閉眼全是一片漆黑,仿佛與世隔絕,如果是一個沒有修煉過的普通人,恐怕會變成瘋子。

日日夜夜過去,在險些失去對時間的感知時,一個鐵鍬終於狠狠戳在了朱標頭頂,發出噗的悶響。隨後有人走動、說話,片刻後,一雙手拍開覆蓋在朱標臉上的泥土——劉福通埋的是真挺實在。

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紅臉大額頭,短鼻子,赤著腳,除了頭上裹了一塊布,腰間襠上裹了一塊布外,什麽都沒穿,渾身的黃泥沙,正驚訝地看著他剛挖出來的大石頭。

趙十九莫名的一陣心悸,他敏銳地明白自己似乎是揭開了一張不得了的大幕,石人的歌謠傳唱那麽久,所有民工全都聽過的!

有一個叫王六七的人悄悄湊過來,他是白蓮教安插在此處的信徒之一,機靈聰明,能吃苦,會處事,任務是鼓動民心,見趙十九挖出石人,趕緊過來插手:“趙哥,你這是找到什麽寶貝了?”

趙十九和王六七關係不錯,沒有避著他,顫聲回答道:“一塊大石頭,好像是石人,那首歌你聽過沒?”

“我讀過私塾,認得幾個字,我來看看。”

王六七幾鏟子將坑擴大些,隻見隨著泥沙的消失,石人背麵的字露出來,他念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

趙十九險些跳起來,趕緊去捂他的嘴,壓低聲音喝道:“後麵不能念了!不能了!快把它埋起來!什麽事都沒發生!”

王六七用一種趙十九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他,說道:“既然被挖出來了,怎麽會什麽都沒發生?”

“可是……”

啪!

鞭子劈頭蓋臉抽在王六七背上,一個兵騎著馬,站在河岸上:“再偷懶沒有飯吃,全部砍頭!”

因為離得近,趙十九能看見王六七臉上抽搐的肌肉和咬緊的牙關,被強征做民工後,他自己、他身邊的人,都被打過不知道多少回,他已經習慣從天而降的懲罰。

他感到吃驚的是王六七凶狠的眼神,他的眼睛裏好像有兩團火在燒,馬上就要衝出眼球,化做野獸咬死所有敵人,但不知為何強行忍了下來。

轉過身去,王六七又是趙十九熟悉的那個人,低頭哈腰、逆來順受:“馬上去,馬上去,沒有偷懶,沒有偷懶。”

小兵眯著眼睛嗤笑一聲,手一揚,不由分說又是一下:“看你身體還夠結實,正好來試試我的新鞭子。”

他能有威風,全靠手裏的武器,沒了它,就誰也不如。至於武器是幹什麽用的,他才不管,到了手上,他願意怎麽用,就怎麽用。早上睡醒了,他要打人,中午吃飽了,他要打人,騎著馬跑一圈,他要打起碼十幾個人。

看見別人難受又不敢說,他就覺得很得意,很了不起。

尤其是老年人,朝廷並不篩選征來的人,上麵的大人們是個人就要,身體不好的老年人有很多,一鞭子下去,立刻倒下,第二天就死,多好玩呐!

小兵想到這裏手又癢了,不再理會王六七,喊了聲駕,騎馬走遠。

馬蹄踏過,岸上黃泥飛濺。

河道寬廣,一望無盡頭,成百上千的民工們像螞蟻一般細細密密鋪平在黃泥上,揮灑著血汗,每一次低頭彎腰,都卸下一擔沉重的沙土。

他們是父親、是兒子、是丈夫、是兄弟。他們離開家,就把家人的牽掛帶在了身上,每一天,都有人盼他們回去。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來到這條河上,他們變成數字。

麵對陌生的土地,暴怒的洪水,或是更可怕的人禍,一切掙紮和不平都將被湮沒。

王六七用腳把泥撥回去,推了推趙十九:“快走吧。”

朱標靜靜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