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一年五月初之歸德。

風雨驟來,這日林延潮冒雨視察河工。

如此大雨撐傘已是沒用了,林延潮披著一身蓑衣,穿著草鞋,徒步來至堤上。

從堤上望去,大雨不停歇地打在河麵上,四麵黃水如注匯入大河,堤下數千民役正搬運土石。

這一處是商丘極險的河工堤防,這等重要堤防稱‘大工’。

堤頭豎立升起了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謂三升是用土升黃旗,用石料升紅旗,用柳草料升藍旗。

林延潮到了堤上,直往司事所在的席棚而去,但見席棚雨搭的掛著十幾盞壁燈,上書‘普慶安瀾’幾個字。

席棚裏黃越等治河官員,正在商議土石搬運之事。

見有人來至席棚,黃越皺眉道:“這裏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快出去。”

待見林延潮脫了鬥笠,黃越失色道:“不知道司馬前來視察,下官等有失遠迎。”

眾官員跪了一地。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免禮,這數天連降大雨,本官心憂堤勢,故而來此視察,爾等不必多心。河麵水位可有上漲?”

聽了林延潮這麽說,黃越等官員才放心,否則林延潮不打招呼,突然來堤上視察,實在令他們提心吊膽的。但又見林延潮冒雨,頭戴鬥笠蓑衣就趕到河堤,這等對河工的重視,也不由令在堤頭一線的官員們心底暖暖的。

黃越定了定神道:“請司馬隨下官來。”

說著黃越對旁人道:“還不快端一壺薑茶來。”

林延潮與黃越來至席棚一麵河之處,旁人立即給林延潮端來一壺薑茶。

林延潮手捧熱乎乎的薑茶一麵喝,一麵聽黃越分說。

黃越道:“司馬,別看眼下河麵上靜悄悄的,但民諺有雲‘漲水不響落水響’,這河麵上是亮堂堂的,此稱為亮脊。所謂亮脊,就是如弓背般,河麵中間高,兩邊低,反觀退水,則如鍋底,兩邊高中間低。”

林延潮看去,點點頭道:“確實如此。但現在隻是五月了,伏汛要提前要到了?”

黃越道:“那也未必,黃河非持久之水也,每年發不過五六次,每次發不過三四日。而這水已是漲了兩三日了,仍是未盈出縷堤,我看其勢不猛。”

“但也未可輕忽,五六月,乃河勢一鼓作氣之時也;七月則再鼓再盛;八月,則三鼓而竭且衰也。”

林延潮向黃越問道:“這縷堤修得如何?”

黃越道:“百裏縷堤修了九十餘裏,若非曾乾亨搗亂該全部修完才是。現在下官已將所撥的河工銀,料物都都用在堤上了,司馬,已是開工三個月了,河工賬上又沒錢了。”

聽聞下麵討錢,是上官最頭疼的事,林延潮一口氣將薑茶喝畢道:“錢先不忙說,咱們先去堤麵看看。”

說完林延潮重新穿上鬥笠蓑衣走出席棚,下麵官員匆忙跟隨。

這時候大雨稍歇,逼河而建的七尺縷堤,已是將黃河河水盡數攔在堤內。而縷堤和遙堤之間,則是近兩裏寬的淤地,林延潮的方才就在遙堤頂上的席棚,遠眺縷堤旁的黃河。

現在縷堤修畢,遙堤堤下的民夫已是開始運土夯實堤腳。

林延潮見民役用一輛輛用厚闊板木做輪,短轂無輻的小車,以畜力拉運來一箱一箱的泥土,然後開箱一推,泥土盡數落在堤腳上,然後再將小車拉走。

黃越向林延潮解釋道:“這叫板轂車,老百姓俗稱下澤車,田地河澤都可以往來,這車行在堤內的泥沼地上,不沾不塞十分便利。”

林延潮向黃越道:“這我知道,隻是這土從何取來?”

林延潮知河工取土為重,這修堤取土上塘在百丈之內,稱為“主土”,俗謂“就地取土”;距離較遠的土方,名為“客土”,也叫“遠調土”。

出於對人力節約來看,當然是離堤越近越好,但近了又怕傷了堤根,實在是件左右為難的事。

黃越笑了小,直接攔住了一輛板轂車,用車箱裏掏出一把土來,在手裏捏了捏給林延潮過目。

林延潮見土黑而膠問:“莫非是淤土?”

黃越笑著道:“正是,之前修縷堤時放淤固堤,積了三尺深的淤土,現在正好鏟了一些來夯實堤腳。這築堤取土以淤土為上,淤土也分幾種,要老河工方能看出。”

一旁一名河工道:“司馬老爺,小人取土都是從河邊選老淤或牛頭淤,至於新淤之土粘性不夠,護堤有餘,修堤腳不足。”

黃越解釋道:“那也是從新淤之下的挖出的老淤,若非修了一道縷堤,哪裏有這麵河取淤的好處。”

“瞎說,之前你說新淤之土就行,但你看這稀泥一般如何可行?自是不如淤下的老淤,牛頭淤。”

“新淤也沒什麽,要不然叫爾等隔堤取土,上坡過堤頂再下坡,這就是“過梁土”,別說人,牛也給累趴下。”

黃越與河工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黃越官雖最高,但幾名老資格的河工頂撞他,他也不生氣,不過道理上總要爭個麵紅耳赤的。

林延潮雖大多聽得不懂,但卻是很喜歡這等‘求真務實’的氣氛。眾河工官員是真真正正想要修一條好堤。

黃越向林延潮道:“縷堤建成雖耗了大量的人工,但收益已是可見,反哺遙堤,已是漸漸在顯出好處來。但雖是進展順利,但司馬大人,河工賬上已是沒錢了,是不是再從府庫那撥一點?”

見黃越可憐巴巴地向自己要錢,林延潮對黃越道:“錢的事不急說,我方才從上遊行來時,見不少老百姓在縷堤與遙堤間的淤地裏建屋,似打算在此種莊稼,這是怎麽回事?”

黃越連忙道:“這是下官失察,這河堤內的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總有人抱著僥幸之心,以為靠著一條縷堤可以擋住大水。故而他們冒險在堤邊種莊稼,若大水真沒有漫了縷堤,那麽他們可白收得一年莊稼,就算莊稼真被淹了,也損失不大。”

林延潮肅然道:“此絕不可為。萬一大水漫決縷堤,這些住在堤內的百姓,都會沒命,立即知會縣衙將這些人遷出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