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經筵,張居正是從頭聽至尾的,身為知經筵官,他自是不會下場和下麵人辯經。事實上,他知道林延潮殿上外王不必先內聖的學說,論其原因還不是起於給自己拍馬屁的。

照道理而言,張居正應是偏林延潮一邊才是。

此刻穿著大紅蟒袍的張居正出班,身為權臣自有睥睨而行的氣場。

張居正走到殿中,滿殿肅靜,他幾乎比天子還更代表大明的權威。

所以這場經筵裁判由他來擔任,也是理所當然。

張居正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認同。”

此言一出,曾省吾,王篆都是喜出望外心道,相爺來給他們撐腰了!果然到最後相爺是他們的救星啊!

本是一個個被林延潮駁得恨不得鑽到地下去的吳堪,耿周等人,臉上也有了生氣。

什麽?辯成這樣也能贏?這你也敢信?

還是咱們的後台硬啊。

昔日隻聽說過趙高能指鹿為馬,咱們都不信,今日看來相爺的本事比趙高還強。

早知道辯經最後能贏,如此咱們還廢話那麽多幹嘛。

吳堪,耿周數名官員頓時抬頭挺胸,吐氣揚眉,在心底偷笑。

至於黃鳳翔,以及與林延潮交好的官員則是心底大罵,這,這,這有黑幕,簡直是顛倒黑白嘛。

而殿上其他持理學之見的大臣,則不這麽想,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林延潮心底於勝負倒不是太在意,大家又不是傻瓜,誰贏誰負一眼了然。他是要在旁相看,這張居正到底能說出什麽道理來?讓大家心服口服?

小皇帝本對張居正十分信服,但此刻也有幾分不確信地問道:“同知經筵請講。”

張居正道:“方才辯經林中允言辭精妙,不過還是有失當不謹之處,與人相論,切不可自負,需求教之心。林中允未免才高而學未粹,氣豪而心未平,而辯經之言也不是發前人所未有之見,他所研之道,更近乎永嘉之學。”

小皇帝聽張居正這麽說不解,心道這永嘉之學是什麽?

馮保在旁低聲道:“陛下,永嘉之學又稱浙學,盛於南宋,學派倡功利而薄性命,又稱事功之學。”

“那為何朕沒有聽說過此學派?”

“其學派於宋元之際斷裂,已是沒有師傳。”

小皇帝聽馮保這麽說恍然道:“原來如此。那林卿家今日辯經,就是引自此學。林卿家的學識實在是太淵博了。”

林延潮聽張居正這兩句‘才高而學未粹,氣豪而心未平’,知是來形容,永嘉學派陳亮的。

陳亮是南宋狀元,永嘉學派中承前啟後的人物,當然也持事功之論,擅長雄辯,不見容於理學,還曾因其負氣傲睨的性格兩度下獄。

不過方孝孺卻很欣賞他,曾誇陳亮一句,人不以為狂,則以為妄。

當年林延潮讀此句時曾心道,人不以為狂,則以為妄,大丈夫當如此。

換了旁人會因張居正這話動怒,但林延潮這等深譜\\'官場語言\\'的卻怎麽聽不出來。張居正麵上是斥自己,但隱隱也是點醒自己,不要亂說話,在這理學為顯學的時代,你身為一名官員大發什麽闕詞,小心將來重蹈陳亮的覆轍。

張居正又道:“縱觀林中允殿上所言,一語概之,即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如此三代聖賢則枉作功夫,其弊,上無兢畏之君,下有窺視之臣,以為天命可以偶得,此論實不足以為儒者之經。”

張居正這麽說,就是代表官方的態度了,兩百餘年來朝廷上來都是以程朱理學的理念來治理國家,雖然受到王陽明心學的衝擊,甚至出現好幾科都是心學狀元的局麵。

但大體上還是理學占據上風,理學出身的進士比心學的多。

你林延潮縱然是在今日經筵上舌戰群儒,大獲全勝,但要以你的觀點取代,程朱理學,是根本不可能的。

張居正這話當然得了眾理學官員的一致支持,低聲討論,林三元於經學之處確有見地,但知識辯論有道,縱是才氣豪邁,不算大家之言。

狀元公的話,聽個新鮮就好了,平日還是要以程朱之理奉行,這才是讀書謹身之道。

激烈點的甚至道,林中允強釋聖人之言,怎可稱經家。

不過頓了頓張居正又道:“林中允其言語中雖有失偏頗,卻也有可聽可聞之處。吾參與廟堂之末議,主朝廷獎懲用官,一貫以為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天下官員中清流莫過於海剛峰,然其上任應天巡撫之後,驟而矯以繩墨,應天上下,訛言沸騰。循吏善辦事能務實,為老百姓謀福祉。殿上諸臣精研性命,切不可忽視事功之學。”

聽完林延潮都要為張居正鼓掌了。

張居正這一番話,表麵上維護了理學正統,實際上對自己事功之學也沒有過於否定,順便還為了自己‘重用循吏,慎用清流’的執政理念作了一次宣傳,再黑了一把政敵海瑞,最後再熬了一鍋為官事功的雞湯。

張居正才是表麵用理學的一套,內裏用事功的辦法來治理天下,他才是朝堂上最近於永嘉學派,主倡事功的人。若是真正理學的官員當首輔,哪個敢如他這樣搞變法的。

當年要不是因張居正是殿試主官,林延潮也不敢寫出\\'內聖不必外王\\'這等驚世之見。

林延潮心底對張居正是無限的吐槽,但小皇帝對少師張先生卻是崇拜得無以複加,他說什麽都隻有心底佩服的。

小皇帝滿臉讚賞道:“同知經筵之言,真振聾發聵,可為定論。”

張居正一語落地,也算是為這場經筵上的辯經,拍了板子,定了調子。

在場官員無論心底服不服,都要口服了。

曾省吾他們當然是喜出望外了,辯論成這個樣子,還能獲得最後勝利,至少是名義上的勝利,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林延潮也是可以接受,在這以理學為顯學,也是官學的朝代。至少林延潮能在經筵辯經上,與周子義他們打成‘平手’,這就已經算是贏了。

之後這場經筵就是落幕了,百官依次散去。

造例天子賜食,百官要赴經筵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