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魯定公問孔子,有沒有一言興邦的話,孔子說沒有,但有類似。

在林延潮短短這幾句下,殿上君臣都是寂然。

大音希(協和)聲不過如此。

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唱采薇歌,餓死首陽山。顏回孔子最得意的門生,貧困潦倒,居於陋巷,連糟糠都可以吃,可因病早故。

這就是不求利,而無不自利?

至於大盜盜蹠,殺無辜之人,食人之肝,如此暴戾的人居然壽終。

這就是求利利不成,還害了自己?

每個讀書人讀了伯夷,叔齊,顏回的故事,都要掬一把淚水,讀了盜蹠之事,而是憤憤不平。

伯夷,叔齊,顏回這等仁人義士,堅持義理而死,這是報答善人方式嗎?

大盜盜蹠,暴戾恣睢,遵以何德竟能壽終?

然後下一句,林延潮似給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於喻利。

因為孔子這一句話,儒家千百年,都將義與利當作一個硬幣兩麵,非義即利,義利當作反義詞來看。以利害義,就是不義(不循天理)之舉,是屈服於利欲。

非義即利,那非利即是義嗎?你整日作吃虧不討好的事,就是遵循天理了?

這幾句話足以顛覆很多君臣的三觀。

李庸對林延潮說得一時無詞以對,組織半天語言辯道:“事事不求利,未必沒有義。林中允經義上重於援溺之意,所言字字離不開利字,離聖人之意太遠。”

眾人都聽出李庸這幾句話,變相承認了非利,未必有義,對林延潮根本沒有反擊力度,不過也算勉強站穩陣腳。

而林延潮此刻已是火力全開:“聖人教我見利思義,義然後取,卻沒有教我們義然後棄。人皆有利欲,如好色之心,達者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如此好色必不至於溺。”

這幾句話說得,李庸膽戰心驚。李庸攻擊林延潮援溺之說太多,什麽是援溺,就是嫂溺,援之以手,權也。

咱們理學也不是說得那麽絕對,禮法上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嫂溺水,叔卻可以伸手,這是權變。這是孟子的話。

李庸用援溺之說,來指責你林延潮學說裏權變的意思太重,而林延潮卻說,好色之心人都有,隻要人人都有配偶,沒有怨女曠夫,滿足了此心,那麽也不會出現嫂溺水了,你還在猶豫救不救的問題了。

什麽叫完敗?

李庸恨不得當殿羞死,隻能向林延潮一揖道:“林中允言之滔滔,吾不能及。”

李庸敗退,曾省吾,王篆,朱裹,耿周,王述,吳堪等人都是麵色如土,你竟連一塊遮羞布都不給我,今天真一敗塗地了。

他們看向林延潮,仿佛已是手持染血屠刀,全身‘六神裝’站在殿上。

圍毆不成,反送一世英名啊。

這麽多朝臣攻訐一位二十年輕人最後還慘敗,到底是誰被圍毆?三歲小孩見了也會刮臉,說一句羞羞羞啊!

林延潮目光掃過曾省吾,王篆,然後道:“延潮方才多有放肆,隻是經義切磋,不辯不明,辯經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不要誤會,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座各位,都是辣雞)。”

侍直經筵官裏本還有數人未上陣,正琢磨如何上前問難,聽了林延潮這麽說後……

“王兄,你經義高深,吾所不及,你來駁之此子!”

“不敢不敢,盧兄,你科名比我高,我怎敢造次,你先請,你不行了,我再上。”

“不,不,還是王兄先請。”

“大家都不要謙讓了,我資曆最淺,理應你們先請!”

曾省吾,王篆看著手下這個樣子,恨不得拿塊豆腐一頭撞死。不過二人也是悲催,現在小弟都掛了,該輪到大佬了,若是他們再敗,那他們還有什麽臉麵,不如上表向天子請辭算了。

林延潮見他們磨磨蹭蹭的,也知沒有人出場,若曾省吾,王篆被自己駁倒,固然大長麵子,那麽自己從此也不要在朝堂上混,得寸就不要進尺,要見好就收。

於是林延潮來到講案前,向小皇帝回複道:“講臣才疏學淺,方才之言倒是令陛下見笑了。”

小皇帝見林延潮大開大合,連戰群儒,將眾人駁得一一敗下陣來,心底爽得不了,心想朕欽點的狀元,果真厲害,朕有識人之明啊,哈哈哈。

於是小皇帝道:“朕聽得正精彩呢,經筵辯經,本就該名儒互難,暢所欲言,不過朕聽先生所言,著重在於事功二字,可有一言概之?”

這就是好比辯論賽裏,大家辯論得差不多完了,最後正反辯方要總結發言了。

林延潮斟酌了下言辭道:“回稟陛下,講臣以為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之,得其粗而遺其精,則流而為度數刑名,聖人之妙用,英豪竊聞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則變而為權橘縱橫,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辯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經……”

“……內聖是綱,外王是目,舉一綱,萬目可張,但索其綱,需從目尋,故綱目並舉方為先聖之意,如此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得矣……”

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材術辯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經!

綱目並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得!

林延潮之言,這並非單純是詭辯,而是他林延潮真正貫之的經義,他的修齊治平之道。

他讀書為官都是依此而行,發自肺腑,是誠意正心之言。

堂上眾臣聽了林延潮的話,都是陷入深思。

周子義這等以程朱之言為金科玉律的官員眼底,林延潮的話就是洪水猛獸,天下之大害。

而朝堂上官員都是大多理學出身,但多年處理實務,令他們心底對林延潮所說的道理,也有不少地方認同的,但要他們麵上承認卻是很難。

小皇帝對林延潮的話頗為認同,但眾臣之下,他不好有所偏頗,於是向張居正問:“同知經筵於先生之言以為如何?”

這場辯經猶如拳賽,林延潮雖將曾省吾他們的臉打得如同豬頭一般,但最後點數還是要由裁判來宣布,來論定最後的勝負。

同知經筵的張居正,就是這個裁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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