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那樣,隻怕鄜州縉紳會有些不好聽的。“馬仁成說到這裏,才現自己方才話語中有些對劉成不敬之意,趕忙解釋道:”大人,我方才不是說你出麵不好,隻是——“他越解釋越是覺得不對,不由得臉色漲的通紅。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劉成做了個示意手下退下的手勢,低聲道:“恕我直言,那些縉紳傳播那些不好聽的話其原因無非是覬覦這陂塘局的好處,隻要一日你不把這陂塘局主事的位子讓出來,他們就一日不會閉嘴,說你勾結我這個丘八欺壓縉紳不過是一個說辭罷了,就算你與我劃清界限,他們也能找出其他由頭來。要想他們閉嘴倒也簡單,你把這個陂塘局主事讓出來就好了,可是你能夠讓嗎?”

聽了劉成這番說辭,馬仁成的臉色變得又紅又白,顯然內心中正在做著激烈的鬥爭。作為一個受過良好儒學教育的世家子弟,馬仁成從本能上敬畏著當地縉紳的風評,在沒有報紙、電台以及其他媒體的明代社會,縉紳的風評可以說代表著當地的輿論,說是“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也絕不誇張。但讓馬仁成讓出陂塘局主事之位,尤其是在他已經品嚐到了大權在握的甘甜滋味之後,便如同從他心口剜下一塊肉下來。

“馬兄,大丈夫行事隻需稱心快意,俯仰無愧即可,何必在乎二三庸人評說?你擔任著陂塘局主事之後,興修水利、家業興旺,數千人皆仰食於你,與國與家都有大益,若是將換了那趙老三,他能做的比你好嗎?”說到這裏,劉成突然壓低聲音:“若是你不做這陂塘局主事,馬老先生又會作何想?”

聽到劉成最後那句話,馬仁成臉色頓時大變,腦海中不由得想起了過去父親對自己的冷臉和當上這陂塘局主事後的和藹笑容。他科途不順,偏生兩個兄弟都是少年早達,在科途上一路順風,兩相對比起來更顯得自己愚鈍無能。與絕大部分家長一樣。馬子怡對於這個不那麽出色的二兒子平日裏頗為嚴厲,動輒家法處置。倒是劉成來了以後成了他的福星,自從當上這陂塘局的主事後,不但為家中增長了許多財富,而且品嚐到了手握重權的滋味。父親話語中也有了讓自己視為繼承馬家家業的意思。俗話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要讓他重新回到過去那種無錢無權,被家人瞧不起的境地,還不是死了算了。

“好!”馬仁成點了點頭:“我回去就和父親商量一下,爭取把為修理陂塘征的錢糧都獨立出來,由陂塘局獨立掌管。劉大人你放心,隻要我一日在這主事的位置上,你就不用擔心這邊有人和你為難!”

“此事倒也不用勞煩馬老先生,隻需如此如此。”劉成對馬仁成附耳低語道。

“劉大人好手段。我明天就去找呂知州。”

“好!”劉成笑道:“有馬世兄這句話,本官就放心了,王興國!”

“小人在!”

“你挑十個辦事伶俐的漢子,以後就跟著馬公子,他的話便如我的話一樣,知道了嗎?”

“是,大人!”王興國應了一聲,一招手便站在馬仁成身後,按刀而立,馬仁成頓時覺得底氣足了幾分。笑道:“多謝劉大人!”

“嗬嗬,你我兩家之間又何必說”謝“字!”劉成用指頭點了點馬仁成,又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對於呂伯奇來說。最近幾個月是痛並快樂著,所謂痛指的是州內多了許多麻煩事,這也難怪,多了劉成這大幾千號人挖堤修塘,各家縉紳之間又爭先在河渠經過的地段搶購田宅,自然多了許多事端。還鬧出不少人命官司來,就在昨天就有十幾條人命,這讓信奉無為而治的呂伯奇頗為頭疼;但看著河渠在自己購買的田地上不斷延伸,原本靠天吃飯的旱地變為旱澇保收的河灘地,呂伯奇又覺得一切的辛勞都有了回報,甚至連劉成這個麻煩製造者的觀感也好了不少。

這天呂伯奇下了堂,讓廚子炒了幾碟小菜,燙了一壺酒,叫來師爺同飲。幾杯熱酒下肚,呂伯奇隻覺得身上有點燥熱,便揭開衣襟,用筷子輕輕的敲了兩下酒杯,唱道:“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算就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東主唱得好——!”師爺替呂伯奇加了一杯酒,笑道:“聽老爺這番唱詞,莫不是如那武侯一般,雖然身在官府,卻時刻有歸隱林泉之誌?”

“當不得,當不得!”呂伯奇喝了一口就,捋了捋頷下胡須:“諸葛武侯乃是三代以下第一人,老夫宦遊半生,一事無成,哪裏敢和武侯相比?隻是先生有句話倒是沒錯,這些日子下來,老夫確實是有些倦了,時常想起家鄉後山的竹林山泉呀,這一任知州做完也不再屍位素餐,阻擋朝廷的賢路了!”

“東主說的也是!“師爺撫摸了一下自己有些斑白的頭,歎了口氣:”我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也懶得再去找下一個東主了。“說到這裏,也有幾分淒然,畢竟他不像呂伯奇已經買下了數百傾好地,隻要轉手一賣,便是十幾萬兩白銀入袋,返鄉後的日子要清苦不少。

呂伯奇正想開口勸慰幾句,卻聽到外間有人通報說馬府的二公子求見,他眉頭便立即皺了起來,冷哼了一聲:“剛坐下來小酌幾杯,便來了個敗興的厭物!“

“東主,此人可是馬子怡的兒子,大局要緊!“師爺趕忙勸解道,誰都知道馬家乃是鄜州望族,古代為官第一要訣就是不能得罪大室,不然政事就無法推行,說不定還會惹來殺身之禍。呂伯奇也知道,泄了幾句便吩咐將馬仁成請到書房去,他與師爺隨後就到。

馬仁成在書房坐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呂伯奇帶著師爺從外間進來,趕忙起身行禮:“拜見知州大人!“

“罷了!“呂伯奇在主座坐下,也不示意馬仁成坐下。徑直問道:”你來有什麽事?”

按照明代士大夫間交往的禮節,呂伯奇用“你”來直接稱呼像馬仁成這樣一個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是非常無禮的,顯然他還在為昨天以馬仁成名義送到衙門的十幾顆人頭生氣,雖然說都被扣上了盜匪的帽子。但好歹也是十幾條人命,若是事主起來是非常麻煩的。

馬仁成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呂伯奇為何生氣,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雙手遞了過去。笑道:“昨日的事情給老父母添了不少麻煩,些許心意還望手下。”

師爺將紙轉呈到呂伯奇麵前,他目光一瞟,卻是一份禮單,臉色才好看了少許,歎了口氣道:“本官癡長你幾歲,便托大教訓你幾句,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不過是為了些許田畝,十幾條人命呀。我也知道這不是你下的手,可那個劉丘八是個好相與的嗎?你用他的刀子殺人,隻怕沒那麽容易脫的了幹係吧?”

“老父母教訓的是!”馬仁成微微一笑:“隻是在下與趙老三相爭並非是為了田畝,而是那趙老三要將那河渠走向更改,且不說這河渠走向乃是事先都定好了的,就算能改,這牽涉的人太多,也不是在下一人能做的了主的。那趙老三見不應允,便帶了十幾個惡奴強搶了印章,占據陂塘局的署地。我不得已才去找劉大人的。”

聽馬仁成這番辯解,呂伯奇也啞然,他很清楚對方沒有出口的言下之意,大家事先壓價買下來的地都在預定的河渠兩岸。若是河渠改了走向,原本旱澇保收的河灘地就又變回不值幾文的坡地了,到了那個時候虧錢的可不隻是他們馬家,你呂知州拿這個指責他未免有些不厚道吧。

“那,那這也有些過了吧,十幾條人命呀。為何不想別的法子,去找劉成那個殺星?”呂伯奇的語氣軟了不少。

“那找誰?趙老三手下可都是有人命官司的,他背後還有七八家縉紳在看著,您願意派人來嗎?”

“這個——”呂伯奇語塞了,過了好一會兒嘟噥道:“可這也是你們陂塘局內部的爭執,也沒有鬧出事端來,我一個州官也不太好插手呀。”

“老父母說的是,這件事情讓您開口確實有些為難。不過現在人已經死了,身份也定下來是逃犯,那趙老三現在不開口,以後就再也沒法開口了,也算上是清楚不了糊塗了了。”

聽了馬仁成這番話,呂伯奇看了師爺一眼,看到對方微微點頭,心知對方說的不假,歎了口氣道:“那也隻能如此了,不過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馬仁成見呂伯奇鬆了口,趕忙陪笑道:“在下還有件事情,想要與老父母商量下。”

“哦,還有什麽事?”

馬仁成卻不回答,反而反問道:“敢問一句,老父母這一任做完後有何打算?”

“自然是返鄉啦!”呂伯奇歎道:“若是再幹一任,這把老骨頭隻怕都給你們折騰要散了!”

馬仁成打了個哈哈,笑道:“老父母,我們鄜州雖然土薄,人情卻厚,為何不留下來呢?“

“留下來?“呂伯奇聞言一愣,與一旁的師爺對視了一眼,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父母,請恕在下直言,您在外遊宦近二十年,隻怕家鄉的親戚也往來的少了,變賣田產之後又得重新立業,何不乘著自己在這知州之位上留些遺德,在鄜州立地生根呢?“

“賢侄的意思是讓我在鄜州立足?“不知不覺間,呂伯奇對馬仁成的稱謂也變成了賢侄,親熱了不少。

“不錯,您現在在鄜州有多少田產?“

呂伯奇稍一猶豫,答道:“六百五十傾。“

“大人,您若是要返鄉,這麽多田產便要出手變現,一時間鄜州哪有人能一下子拿出這麽多現銀買下這麽多田產?肯定賣不出價來。再說這溝渠就算挖好了,也得經營個幾年方能變成上等熟田;您回鄉後又要重新購買田產,要給中人錢,衙門的契約錢,這一進一出之間,隻怕便要損失個一兩萬兩銀子吧。“

“賢侄倒是算的清楚!“呂伯奇微微一笑,他也不是傻子,聽到馬仁成在自己麵前細細算賬,就明白對方肯定有事情相求,反倒放下心來,準備待價而沽。

“讓老父母見笑了!“馬仁成笑道:”可若是留下來便不一樣了,諾多田園美宅,好生經營一番,豈不是遠勝舟車勞頓,遠徙異鄉?“

呂伯奇笑道:“賢侄這話可就錯了,按說鄜州才是我的異鄉呀?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狐死必丘,代馬伴西風,賢侄你還年輕,有些東西你是不懂的。”

“這個——”馬仁成聽到這裏,不由得暗恨自己說錯了話,隻得將最後的王牌丟了出來:“呂家伯父若是願意留下來,也可在這陂塘局中加上一張椅子。”

“哦?”呂伯奇心中一動,笑道:“方才賢侄說要求本官一事,卻不知是何事?“

馬仁成聽到呂伯奇這般說,立刻鬆了口氣,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七八分,笑道:“小侄想請大人將征收來用於修建陂塘的捐稅專門分立出來,由陂塘局自己管理,免得文書往來,拖延時日,誤了工期。”

“原來這廝繞了偌大一個彎子,居然是打了那筆錢糧的主意。”呂伯奇心中暗想,臉上卻裝出不置可否的樣子:“此事幹係重大,且讓我思量幾日再做答複。”

馬仁成見呂伯奇打起了太極拳,他畢竟閱曆還淺的很,又過早的丟出了自己的王牌,不由得焦急了起來,上前一步抓住呂伯奇的衣袖道:“大人,這陂塘局絕不止是限於利民陂一處,將來每年春夏幹旱之時,開陂放水,秋後收糧,其利何止億萬?您留下來在局子裏,豈不遠勝回去做個普通鄉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