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被否決了三個答案,馬仁成絞盡腦汁液想不出來了,隻得賠笑道:“孩兒愚鈍,還請父親大人提點。”

“你可記得宣德公是為何來鄜州落腳的嗎?”

“先祖從龍,多有戰功,受封世襲指揮僉事。”

“不錯,想不到你對祖宗之事倒還記得挺牢!”馬子怡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旋即又嚴肅了起來:“我們馬家的根基便是在這世職之上!須知人之賢愚不肖,多半乃是天定,非後天所能改變,是以堯至賢,卻有丹朱之不肖。世間多有祖宗數代苦心經營出來的一點基業,出了一個不肖子弟,便盡數出賣幹淨,這是何等可悲可歎呀!“

“父親平日的苦心孩兒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馬子怡點了點頭:”但我們馬家卻有一樁好處,即使出了一二不肖子弟,也不會損了根基,後世總有複起的機會。“

“這是為何?“馬仁成不解的問道。

馬子怡微微一笑,便細心解釋起來。許多對明代曆史一知半解的讀者都認為軍戶地位低下,但其實這是一個誤解,並非所有的軍戶都是地位低下的。比如像馬家那種世襲軍官的後代,他們的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一般是比普通的地主階級要高的。因為在古代中國農村,土地和財富總是在不同的家族之間流動的,即使是一個很富有的家族,如果連續幾代科舉不順,或者子孫分割家產吃了官司,就很有可能會落入普通農民的行列,是以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但是世襲軍官就不同了,他們的土地理論上是屬於國家的。因此他們無權出賣,即使有幾個不肖子弟,也不可能因為嫖賭等原因變賣家產,隻要後代出現有才能的子弟,總能夠通過科舉或者別的方式重整家業;又不存在科舉不順,無法出仕的問題。明代武官地位再怎麽低下,也遠遠高過普通平民。理論上講一個在明初的衛所軍官,他的子孫可以連續當近三百年的世襲地主,而即使是一個書香門第,要想在接近三百年的時間裏都有人考上秀才舉人,也絕非易事。

“父親,那您這般做是為了我馬氏宗族?“

“那是自然,為父已經是黃土埋到了胸口的人了,經營再多的田宅難道還能帶到土裏去?還不是為了你們幾個。”馬子怡歎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世人都知道若要家業興旺,最好的法子便是讀書科舉做官,卻不知道這讀書也是要錢的,筆墨紙硯、名師教導,遊學四方,養望蓄名。哪個不要銀錢?更不要說背地裏那些勾當,你少小時在宗學裏應該也知道。你的那兩個兄弟並非最聰穎的,為何中舉的是他們,而非那幾個最聰明的孩子?盛唐時我關中進士幾占天下一半,為何現在卻是江南士子稱雄?還不是那邊士民殷富,能讀書的人多了。”

馬子怡這一番話對馬仁成可謂是醍醐灌頂,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那趙老爺他這麽說難道是因為——”

“還能是什麽?紅眼病罷了!”馬子怡冷笑道:“那次派人放火燒千戶所的事情就讓我看出來了。此人是一個經不得事情的,因此這次挖渠的事情我就沒有告訴他,等到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沒有吃到好處所以他才在城中散步流言。”說道這裏馬子怡轉過臉,聲音也溫和了少許:“你現在明白為父為何方才那般惱怒了吧。這三百多傾地我打算分成四份。一份並入宗田,不得轉賣,隻能分紅收租,這樣即使將來時局不利,後世子孫們也不至於沒有個吃飯的地方;其餘三份便分給你們三兄弟,都有個安身立命的根基!”

馬仁成聽到這裏才明白父親的一番苦心,恨聲道:“想不到那趙老三心腸如此陰毒,竟然想要把手插到我們父子之間來,孩兒以後再也不與這廝來往了。”

“那倒也是不必!”馬子怡笑道:“世間事情也沒有這麽非黑即白的,你以後表麵上還是要與其虛與委蛇,隻是心中有點提防才是,若是不與他來往,一來落得個口實,二來反倒讓這廝知道你已經對他有了防備,說不定又想出其他花樣來生事。

“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孩兒便照這般做便是!”

“嗯!”馬子怡點了點頭,語重心長的說道:“遇人隻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你呀,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那個劉都司昨天派人送了請帖過來,說是陂塘即將完工,請我、呂知州、還有縉紳們前去觀禮,此人雖然是個軍漢,但著實是個厲害人物,那天你也與為父同去,看看人家是如何說話辦事的,也學幾分回來。”

“是,父親!“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便到了陂塘落成之日,馬子怡與兒子收拾停當,便一路往牛角塘來了。馬子怡年歲大了,騎不得馬,乘了一頂綠呢小轎,馬仁成騎了一匹灰色母馬帶了兩個伴當相陪。當馬家父子兩人來到陂塘的堤壩上,俯瞰著眼前複雜的河渠和即將放下的巨大的鑄鐵閘門,無論是馬子怡還是馬仁成都從眼前的一切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巨大力量,麵對這種完全陌生的力量的衝擊,父子兩人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過了約莫半響功夫,馬仁成方才結結巴巴的說:“父親,這劉都司雖然是個武夫,可這陂塘可是了不得呀!”

馬子怡沒有說話,片刻之後方才低聲自言自語道:“以一介武夫視之,倒是我小看他了。“

“小看?“馬仁成被父親的話弄得有點糊塗了,既然自家與這個劉都司是合作關係,那豈不是對方約有本事越好?不過他也明白此時不是詢問的時候,便默不作聲的站在馬子怡的身後。

“馬老先生,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劉成笑嘻嘻的朝馬子怡拱了拱手,做了個伸手延請的手勢:“這邊灰土大。那邊卑職已經準備好了茶水果盤,不如先去那邊坐下說話。”

“勞煩都司了!”馬子怡拱了拱手,卻不挪歩,反而指著下方的複雜堤壩,問道:“老夫看這溝渠與尋常河渠頗有不同,想必各有奧妙。還請都司不吝解惑。”

“不敢。“劉成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奇,想不到馬子怡這個老鄉紳居然對水利工程也這麽好奇,他走到堤壩旁,一邊指點一邊解說道:”這修築陂塘,最忌諱的便是兩件事情:一是來水攜帶泥沙淤積;二便是上水來的太猛,衝垮了堤壩,反倒為害。在下修築這些堤壩閘門便是為了減緩上遊來水,一來可以讓泥沙沉積在專門的水道之中,待到秋冬枯水之時將其挖出。可以用來淤田轉壞為利;二來也減小水流對堤壩的衝擊。”劉成一邊細細解說,一邊拔出腰刀在地上畫出示意圖來,過了約莫一頓飯功夫方才解說完畢。聽完講解之後,馬子怡沉默了一會,突然將身後的兒子馬仁成一把扯了過來,低聲喝道:“小畜生,給劉都司跪下!“馬仁成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還是本能的依照父親的命令跪下。劉成趕忙側身讓開。急道:“馬老先生,你這是做什麽。折煞在下了!”

“劉大人!”馬子怡深深做了一揖:“你我原先也有過些許芥蒂,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都司大人是個要做大事的人,要往前看。我這個孩子不成器,若是不嫌棄的話,便讓他在大人手下。做些奔走的事情可好?”

麵對馬子怡突兀的提議,劉成一時間愣住了,雖然在修建陂塘河渠的事情上他得到了馬家的支持,但無論是馬子怡還是劉成本人都清楚這不過是暫時的利益交換罷了,在根本的利益上劉成與馬子怡所在的縉紳集團是有著不可調和的衝突的。這一點劉成知道,馬子怡也知道。而現在馬子怡的提議就完全不同了,地上跪著的這個就算再怎麽不成器也是馬子怡的兒子、大明近三百年來西北縉紳中唯一入閣拜相的名門子弟,即使他什麽都不做這一行為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不說別的,劉成要和西北縉紳打交道,把這個馬家子弟帶在身邊就能省下很多麻煩了。

“是昧於小利還是看出老子有王霸之氣?還是故示友好而暗藏禍心?不過也用不著把親生兒子都拉出來做籌碼吧,這老家夥果然是個厲害角色。“劉成心裏打著算盤,臉上卻堆起了笑容,伸手將地上的馬仁成扶了起來,笑道:“馬老先生何必如此,世兄若是平日裏無事,來在下這兒耍子便是,如何敢以屬下視之呢?”

劉成這話剛剛出口,馬子怡身後的幾個隨從立即臉色大變,劉成稱呼馬仁成世兄,便是以馬家世交自居,這簡直是膽大妄為,若不是馬子怡方才的舉動,隻怕那幾個隨從便要破口大罵了。

馬子怡卻還是那副行若無事的樣子:“小兒輩無知的很,劉大人隻管教訓,千萬莫要客氣。”

看到馬子怡這幅樣子,劉成也不禁有幾分佩服了,看來自己原先還真是小瞧這老兒了。這時有人通報呂知州與其他受邀的縉紳也陸續到了,於是劉、馬二人便一同往休憩的茅棚去了。劉成進得茅棚,便朝眾人做了個團揖,笑道:“劉某方才有點俗事,讓列位久候了,恕罪恕罪!”

眾人見馬子怡與劉成一同進來,紛紛臉色微變,不少縉紳相互之間交頭接耳說著小話,呂伯奇更是幹脆側過頭去與師爺商議起來,馬子怡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自顧帶著兒子找了個空位坐下,馬仁成卻沒有他父親這麽好的涵養,在眾目睽睽之下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列位!”劉成雙手微微下壓,做出一個示意眾人肅靜的手勢:“我今日請列位來有兩件事情,一件是陂塘完工,此乃澤被蒼生的一件大好事,列位乃是鄜州士林的魁首,題碑立傳之事便勞煩諸位了;其二、這陂塘是修好了,但接下來溝渠的挖掘,設施的維護等等並非一日二日之功,須得請諸位想出個公道的法子出來。”

劉成話音剛落,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聚到了呂伯奇的臉上,不管他這個知州大人多麽弱勢,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是朝廷命官、一州父母,何況眼下當地縉紳經過劉成前段時間的攪合,已經貌合神離,無法形成一致意見,因此呂伯奇的態度此時就顯得尤為重要起來。呂伯奇低咳了一聲,站起身來:“諸位鄜州的父老,依本官所見,這陂塘乃是利民之事,便稱其為利民陂吧,至於題碑立傳之事,馬老先生望重西北,比如便勞煩馬老吧!“

“老夫當仁不讓!“馬子怡也不推諉,站起身來,他雖然年歲已老,但脊背筆直,聲音洪亮,看上去倒頗有氣概。

呂伯奇見馬子怡應允了,臉色也好看了幾分,轉過頭對劉成問道:“至於後麵的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定的下來的,不如等下次再提吧。”

“知州大人此言差矣!”劉成笑道:“這工程之事耽擱不得,若是陂塘已經蓄滿了水,銀錢糧米跟不上,到時候反倒害了鄜州父老呀!”

“這不是還沒有蓄水嗎?”呂伯奇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是嗎?”

仿佛是為了印證劉成的威脅,茅棚外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與此同時眾人的腳下也微微的震動起來。茅棚內無論是縉紳還是知州呂伯奇,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起來。呂伯奇站直了身體,用顫抖的手指著劉成:“劉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稟告知州,利民陂正在蓄水!”劉成笑道,他手指著外間說:“列位若是有興趣,便請隨我到外邊來,觀賞這一勝景!”說罷他便徑直向外走去。茅棚內的縉紳們無論情願與否,都紛紛跟了出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