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古代世界各民族剛開始的時候選擇了各種不同的東西作為貨幣:貝殼、牲畜、糧食、鹽、布匹、金屬,但到了最後幾乎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金銀銅這三種貴金屬,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金銀銅擁有單位價值大、質量均勻、容易分割、不易腐爛、舊藏不壞等幾個特點,因此革命導師馬克思曾經說過“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

但相比起其他幾個文明古國,古代中國是一個貴金屬十分稀缺的國家,少有的幾個比較富裕利於開采的銅、金、銀礦還往往位於偏遠的西南地區,偏偏古代中國又是一個非常早熟,經濟發展很快的國家。於是對於古代中國政府來說,很早就遇到了一個其他文明未曾遇到的問題——通貨緊縮,即市麵上貨幣總量不足,其結果就是貨幣的價格不斷上漲,結果就是商旅裹足,實物商品價格下跌,無形之中農民的負擔不斷增加,最後導致國力受損。

那麽為何會出現這種現象呢?原因隻有一個,古代的老百姓們可不會接受紙幣,政府不得不拿出真金白銀來製造貨幣,以漢代為例,數十萬在礦山中服役的刑徒一個很重要的職責就是開采銅礦並製造銅錢,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口的增加,市麵上需要交還的商品和人民繳納的稅款需要越來越多的銅錢,政府不得不把開采出來的銅越來越多的用在製造銅錢上,提高了銅以及銅器的價格,當銅的價格超過了與其同等質量的銅錢時,一個很賺錢的買賣就出現了——將銅錢融化掉製成銅器然後賣掉牟利。

不難想象,不管大漢政府的刑徒們工作效率多高,他們鑄造出的銅錢也是沒法彌補被融掉製造銅器的速度的,因為每年能挖出來的銅是一定的,政府鑄造的銅錢越多,拿來造銅器的銅就越少,也越值錢。而且誰也沒法分辨哪個銅壺是用合法的銅材製造的,哪個銅壺是用銅錢鑄造的,那些罪犯幾乎是無風險牟利,雖然大漢政府三令五申的發布法令要打擊這種行為,那依然無濟於事。

而政府也不能任憑市麵上的銅錢越來越少,因為這無異於加重農民的負擔,於是政府的鑄幣部門隻有降低貨幣的成色,比如把銅錢做小或者摻入鉛等賤金屬,但老百姓也不是傻子,他們紛紛把成色好的錢幣隱藏起來,而把那些成色不好的劣幣用出去,久而久之,市麵上流動的都是劣幣,購買力也越來越低,到了最後連官府都不認用這種錢繳納的賦稅了,到了這個時候一個王朝距離他的末日往往也不遠了。

同樣的事情在唐宋又重演了一遍,所不同的是搶銅錢的又多了一個角色——外國商人,古代中國的周邊國家普遍技術文化都遠遠落後於中國,這些國家即使有相當豐富的銅礦(比如日本、蒙古),也沒有能力開采、冶煉並鑄造錢幣,於是他們幹脆從中國出口大量的銅錢——直接拿回去當做本國的貨幣使用,反正古代中國的富庶發達,也不用擔心這些銅錢會貶值,今天我們還經常在周邊國家發現為數眾多的中國古代銅錢就是拜這些古代商人所賜。

不難看出,古代中國的政府並不是沒有想過統一用貨幣來征收賦稅,阻礙他們這麽做的並非那些古代官員們的數學太差,而是中國是一個極其缺乏銅、金、銀等貴金屬的國家,少量可以做通貨的貴金屬根本無法維持一個經濟總量如此之大的帝國的統一貨幣體係。

直到明代中葉這一切方才改變,西班牙人在美洲發現的巨額白銀開始通過墨西哥——菲律賓馬尼拉——中國南方這條漫長的航線源源不斷的流入中國,幾乎是同時,日本在本土也發現也巨大的石見銀山,這個時候的日本人總算是學會了開采和冶煉銀礦,而中國用絲綢、糖、陶瓷、茶葉等深受西方喜愛的商品交換白銀。正是因為這條白銀之河的存在,從嘉靖年間的浙江巡按龐尚鵬開始,由張居正最後完成的鈔法改革,即政府將土地所有者所要承擔的勞役、各種實物稅全部折合成白銀征收才有實現的基礎。但當白銀成為貨幣的同時,明朝政府也將一根繩索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很多現代人認為我們每天使用的紙幣是一種貨幣,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日常流通的紙幣並沒有價值,隻不過是一種貨幣符號罷了,如果離開了國家的強製力作為擔保,任何紙幣將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紙;真正的貨幣指的是足額的金銀幣,其價值由其材質的本身價值決定,無需國家強製力的保證。

顯然,在市麵上流通的是真正貨幣的年代,政府如果想要發行新的貨幣,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一定數量的金銀來鑄造,而貨幣市場是掌握在擁有最多金銀的人手中。顯然在這種情況下,一國政府對本國經濟的控製程度實際上就取決於他手中金銀的多少,而在明帝國采取了以白銀為貨幣的政策之後,卻沒有將白銀的來源控製在自己手裏。恰恰相反,當時中國流入市場的白銀中,九成以上都是來自海外輸入,隻有極少的一部分是來自本土的礦山,也就是說那些通過海外貿易掌握了絕大多數白銀流入渠道的商人們不僅僅是販賣貨物的商人,他們還掌握了大明帝國法定貨幣來源,是他們而不是大明政府決定每年有多少白銀流入貨幣市場,換句話說,這些商人掌握了大明的中央銀行。

很難想象,在當今的世界上如果一個國家元首沒有權力任命中央銀行行長,並借此控製貨幣發行權,這個國家元首怎麽在那個位置上待下去的。而從萬曆之後的幾任大明皇帝就是這樣一個國家元首,雖然他在理論上擁有無限的權力,但在金錢的戰場上卻是個侏儒。為了進行和後金的戰爭,從萬曆46年到48年一共征收了五百二十萬零六十二兩遼餉,弄得海內蕭然,間接的毀滅了他的帝國,而當時在東南進行茶葉、絲綢、瓷器海貿的那些富有海商們的地窖裏往往就堆積著超過一百萬兩的白銀。從某種意義上講,大明皇帝們挽救帝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每年找到一兩個這種海商,然後砍掉他們的腦袋就可以了。

由於曆史的局限性,畢自嚴雖然無法知曉上麵提到的一切,但他還是本能的感覺到問題的根源就是在於將朝廷一切的經濟命脈都交到了白銀之上,不管政府訂立怎麽樣的經濟政策,但隻要把白銀作為貨幣,那麽幾乎壟斷著白銀輸入渠道的商人們總是能夠從中得到最大的利益,並將損失轉嫁到社會的其他成員身上去。以鹽引製度為例,在開中法下,鹽商們為了得到鹽引就不得不運輸足夠的糧食到邊疆去,邊關的將士們可以吃飽肚子;而開中法被廢除後,確實政府通過出售鹽引得到了很多銀子,但這些銀兩卻不足以運送足夠的糧食到邊關去——運費和糧食都漲價了,將士們隻有挨餓,而百姓們卻不得不淡食,因為鹽商提高了鹽價。

“畢先生,可是楊鶴他眼下向朕請款!”說到這裏,崇禎的話語停住了,他蒼白的雙頰露出了困窘的紅暈,他很清楚戶部的銀庫空的幾乎可以跑老鼠了,為了支撐遼鎮的軍餉和登萊的新軍,各地的稅款和糧食幾乎是隨到隨支出,這一點他很清楚,畢自嚴也很清楚。

“陛下,這個讓老臣想想辦法!”畢自嚴並沒有像崇禎想象的那樣叫苦哭窮,這位幹瘦的老人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雙肩承擔著多大的壓力,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陛下,如果可能的話,這件事情還是請天下藩王也捐輸一點——”畢自嚴說到這裏就沒說下去了。崇禎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沒有問題,大明也不是朕一個人,說到底藩王與朕都是太祖、成祖的子孫,藩王們出點錢也是理所當然,朕待會就讓司禮監發旨。“

“那就好!“畢自嚴點了點頭,正當崇禎以為這次會見就要結束的時候,畢自嚴從懷中取出一份折子,雙手呈上道:”陛下,臣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情,請您禦覽!“

“哦,是什麽折子!“崇禎笑著接過畢自嚴的折子,放到一旁,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他此時的心情非常好,以至於少有的開起了玩笑:”畢先生,這若是你的告老折子,朕可是不準的,中興大明朕還離不開您呢!“

聽到崇禎這麽說,畢自嚴雙眼現出一點淚光,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放心,老臣受顯皇帝、貞皇帝、先帝和陛下四代天子的厚恩,便是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於萬一,隻要陛下還用得著老臣,便是累死在這戶部尚書任上,老臣也是心甘情願!“

“畢先生請起!”崇禎也被畢自嚴的行為給感動了,天子的威嚴不允許他起身攙扶對方,他隻能向一旁的曹化淳使了個眼色,曹化淳機敏的上前一步,小心的將畢自嚴攙扶起來,還輕輕的用衣袖拍打了兩下對方膝蓋部位,以去除上麵不存在的塵土。

“畢先生,瞧您這話說的,皇上對您的倚重之心咱們這些宮裏邊的都是清楚的,您年紀大了,可千萬別這麽大禮的,萬一閃著了可不好!”曹化淳笑嘻嘻的將畢自嚴扶回原座,又退回崇禎身後。崇禎滿意的點了點頭,以表示自己家奴的方才說的正是自己不便說出口的話。畢自嚴在袖子裏稍一摸索,便取出一份折子呈上,曹化淳趕忙結了過來遞給崇禎,崇禎隨手接過放在一旁卻不立即看,笑著對畢自嚴說:“畢先生,這折子朕暫且存下,待會再看!”

按照當時君臣召對的禮儀,崇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身為臣子的畢自嚴就必須行禮參拜告退。但畢自嚴並沒有依照禮儀那樣起身告退,而是沉聲道:“陛下,臣鬥膽上了這份折子,還望陛下細細看了,便是裏麵有臣說的掛一漏萬,也請陛下體諒老臣一顆忠心。”

聽了畢自嚴這番有些突兀的諫言,崇禎有些奇怪的看了對方一眼,他很清楚像畢自嚴這種傳統的士大夫是絕不會因為畏懼激怒天子而不上書的,這麽說唯一的目的就是這封折子裏的話在他看來極其重要,以至於害怕崇禎的在狂怒之下折子沒看完就丟了,白白犧牲了自己而沒有盡到臣子的責任。於是崇禎將折子重新拿了起來,剛剛看了幾行眉頭便皺了起來,不過看在畢自嚴方才說的那番話的份上還是繼續看了下去。終於,當崇禎看完折子後,神情不悅的說道:“畢先生,你畢竟不是本兵(明代兵部尚書的簡稱),這恐怕不是你該說的吧。”

“陛下此言差矣!“麵對崇禎的指責,畢自嚴卻怡然不懼,昂然反駁道:”老夫雖然並非本兵,但遼東遼西十餘萬軍兵,所食所衣、軍餉藥械都是從朝廷開支的。老夫雖然不知兵,但也知道若是這般維持下去,恐怕東虜未滅,我大明恐怕先撐不下去了。”

“笑話!“崇禎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聲道:”我大明富有四海,百姓兆萬,東虜戶口不過百萬,披甲不過十萬,怎的會東虜未滅,我大明先撐不下去?“

“陛下,天啟二年,老臣便受先帝說托付,督理遼地諸軍餉事。由北直隸至遼鎮諸道中,以登萊海路最為便捷,然由登萊至遼地娘娘宮,再轉運至寧遠,運一石糧便費銀一兩,先帝征遼餉,天下怨聲載道,四年時間也不過征餉五百萬,遼西兵十餘萬,每年僅山海關一地便耗銀400萬兩。即令東虜長伏穴中,不向西發一矢,天下已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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