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可倔強的反駁道:“臣隻知為了大明江山社稷著想,不知什麽私心!更不知道什麽門戶之見!倒是陛下口口聲聲門戶朋黨,卻不知在陛下心中臣是何黨,那楊鶴又是何黨?”

“你——”崇禎被張獻可這一席話頂住,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胸中的怒氣頓時爆發出來,他站起身來,厲聲喝道:“不必再說了,下去!”

“陛下,臣句句話都是為了江山社稷,不存一點私心。臣今日不畏死,隻恐陛下信了那楊鶴奸臣之言,壞了祖宗三百年江山呀!”

“出去候旨!”崇禎額頭上的青筋已經暴凸出來,他強自保持住腦子裏的一絲清明,·沒有發出對張獻可施以廷杖的命令。

“陛下,楊鶴之行禍國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負陛下,負天下萬民。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

張獻可的最後一句話終於摧毀了崇禎的最後一絲忍耐,他大聲喝道:“給我拿下,如此狂悖之徒,拿下去著實打!”頓時幾個錦衣衛士將張獻可從地上拖了起來,推了出去。崇禎拍著禦案咆哮道:“著實打!給朕著實打!”

滿朝的文武們都震驚失色,顫栗不已,無論平日裏與張獻可是否交好的人都害怕他今日會死於廷杖之下,畢竟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張獻可被踉蹌的拖出午門,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這個倔強的老人此時對倔強到來的廷杖並不畏懼,但他可惜的是自己的勸諫並沒有挽回天子的心意,沒有能夠將楊鶴這個在西北胡作非為的奸臣抓回北京來,現在一場大禍已經不可避免了,這一切就好像一條無形的毒蛇在啃食著他的心。張獻可掙紮著抬起頭,想要再看一看午門內的天子,但城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絕望的閉上了雙眼,朝天舉起雙手喊道:“天乎!天乎!”

午門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準備,不過當值的錦衣衛頭領吳孟明還沒有發出行刑的號令,他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一旁的曹化淳,但他沒法從曹化淳臉上看出什麽神色,最後隻得低聲道:“曹公公,該開始了吧?”

曹化淳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打算還等等午門內,看看有沒有朝臣原因替張獻可說兩句好話,也好免去這番廷杖。他很清楚對張獻可這樣一個名震天下的清介之臣實施廷杖這等酷刑對崇禎的名聲會有多大的損害,但天子既然下了命令,作為天子家奴的他就不能不執行。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傳來免除廷杖的命令,曹化淳微微的點了點頭,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煩的吳孟明吆喝了一聲,廷杖就開始了。

隨著吳孟明的一聲令下,張獻可就被臉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腳都被繩索綁的結實,四個錦衣旗校從四麵拉緊,使得他的身體無法動彈。吳孟明見手下做好了行刑的準備,又回頭看了看曹化淳,看到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大聲喝道:“擱棍!”

“擱棍!”四周一百多個錦衣衛齊聲應和,午門外寬闊的廣場上立即傳來一片回音。喊聲剛剛落地,一個身著紅衣的大漢走出行列,將一根紅漆大棒放在張獻可的大腿上。吳孟明喝了一聲“打!”下邊一百多手下也齊聲喝道“打!”那大漢便打了三下,吳孟明又喊了一聲“著實打!”手下也重複了一聲“著實打”。那大漢便加重手法,打了五下,此後每打五下便換了一個人。

張獻可的臉挨在地上,鼻子和嘴唇早已碰破了,斑白的胡須上到處都是鮮血。在受刑時他一會兒喊著“蒼天”,一會兒喊著“二宗列祖”,但沒有求饒。隨著受刑的進行,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被打到四十棍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感覺不到疼痛,隻能迷迷糊糊的感覺到在遙遠的地方有什麽微弱的吆喝聲,同時仿佛覺得身體隨著每次打擊震動一下。又過了一會兒,他就已經完全昏死過去了。

行刑的錦衣衛用冷水將張獻可噴醒,吳孟明看了曹化淳一眼,顯然這個老先生的身子骨是挨不完剩下的五十多下廷杖了,但曹化淳的臉上並沒有什麽神色,吳孟明隻得轉過頭示意手下繼續行刑,可張獻可又挨了幾杖便第二次昏死過去了。曹化淳心知若是繼續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他吩咐吳孟明暫時停刑,親自前往崇禎那兒請旨,留下張獻可一條性命。此時崇禎胸中的怒氣還沒有消去,他很想將張獻可處死以給那些臣子一點顏色看看。因此他冷冷的瞟了曹化淳一眼,冷冷的說:“再打二十杖!”

曹化淳的額頭上立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很清楚此時的天子和平日裏在寢宮裏的那位可完全是兩個人,不過想起張獻可躺在地上血淋淋的軀體,他咬了咬牙低聲道:“陛下,張獻可乃是直介之士,若是這般打死了他,隻怕待會與畢尚書說話時有些不好看。”

曹化淳的話讓崇禎的頭腦清醒了下來,他冷哼了一聲,厭惡的說:“那今日便罷了,念他年老昏庸,暫緩治罪,著他好生回話,若是還不治罪,定當加重議處,絕不寬貸!”

崇禎說到這裏還意猶未盡,還想再多說幾句以顯示天子的威嚴。但這時一陣狂風夾雜著細密的沙土席卷而來,頓時將他頭頂上的禦羅傘蓋向後吹倒,四周的太監和錦衣衛們紛紛亂作一團,他身後城樓上簷角上的鐵馬也被刮落,摔在地上一聲巨響。崇禎的臉色頓時大變,作為一個受過很好儒家教育的皇帝,他素來是以“天子”自居的,而眼前的天象大變讓他內心深處不得不產生一個恐懼的年頭——這莫非是上天對自己方才的行為不滿加以警示的嗎?他臉色慘白的朝曹化淳揮了揮手,示意對方迅速把張獻可帶回去,就飛快的登上禦輦,在大隊太監的簇擁下返回乾清宮。而午門外的群臣也亂作一團,慌亂的朝午門跑去,那些威嚴的大象、錦衣衛、大漢將軍組成的儀仗也在狂風之中一哄而散了。

回到乾清宮的崇禎心情沉重,他的腦海中開始不斷重現方才跪在地上苦苦勸諫的張獻可還有突然而至的狂風,不久前的狂怒已經化為一絲絲後悔,難道自己當真是做錯了嗎?少年時所讀過的那些書中的忠臣形象一個個浮現在崇禎的眼前,所不同的是自己這次處在了昏君的位置上,難道今日朕的行為也會落在那史書之上遺臭萬年?一想到這裏,崇禎的心情就越發煩躁起來,他停下腳步,向侍立在一旁的曹化淳道:“曹公公,你讓人取些傷藥,給張先生送去。”

“張先生?”曹化淳聞言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趕忙應道:“奴才遵旨!”

“莫要大事張揚,還有,對張先生家裏便說是你讓人送的。“崇禎此時的心情非常矛盾,他即不想被後世之人當成一個暴虐的昏君,又害怕送藥被群臣當成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因此才下了這樣一個有些自相矛盾的命令,卻完全沒有想到身為提舉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曹化淳的身份就決定了他的所作所為不可能解釋為個人行為。他猶豫了一會,低聲問道:”曹公公,你覺得朕這麽做對嗎?“

曹化淳低頭小心的答道:“老奴聽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方才在午門前廷杖是責罰其無禮,現在贈藥是憐惜其且老且忠,皇爺所為雖堯舜之君無以複加,想必張先生也能明白陛下的心意!”

聽了曹化淳這番話,崇禎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點,這時外間的小太監通傳戶部尚書畢自嚴到了在外間等候,崇禎趕忙回到座位上,下旨通傳其來覲見。不一會兒畢自嚴便在小太監的引領下進來了,他是個貌不驚人的老人,身材矮小幹瘦,雙肩幾乎撐不起寬大的官袍,畢自嚴剛拜了一拜,性急的崇禎便伸手虛托道:“畢先生免禮,來人,給畢先生搬張椅子來,坐下說話!”

畢自嚴沒有退讓,坐下後沉聲道:“陛下今日招老臣來應該是為了三邊總督楊鶴楊大人請款的事情吧?”

“嗯,老先生你也看過邸報了!”崇禎點了點頭:“今天上午張繼可在午門外也也鬧得有些過了,把朕逼得沒有法子了,若非如此朕也不會對他行刑的。”說到這裏崇禎歎了口氣:“也不知道為何張獻可為何如此?莫非楊鶴在西北招撫不對?”

畢自嚴看了崇禎一眼,沉聲答道:“老臣沒有去過陝西,不知道楊總督招撫是對是錯,不過他在折子裏提到的一件事情老臣是十分支持的。“

“哦?“崇禎聞言一愣,趕忙問道:”何事?“

“更改鹽引、清理軍屯!“

“什麽?“崇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一項也就罷了,畢竟清理軍屯是畢自嚴一貫的主張,他一上任戶部尚書,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理京中各處的庫房,第二件事情就是巡視九邊清理軍屯,但鹽稅乃是明朝幾個最重要的財稅來源之一,楊鶴做法顯然破壞了鹽政,為何身為戶部尚書的畢自嚴居然會支持對方。

“不錯!“畢自嚴依然是那副榮辱不驚的模樣:”兵事我不懂,也不好亂說。不過楊大人在理財上的做法卻是深得我心。祖宗設立鹽引之政為的不是聚斂民財,而是為了邊關將士有糧有馬、天下百姓有鹽可食,天子富有四海,所求者無非國泰民安,豈能如商賈之徒,汲汲於求什一之利?孝宗之後,葉淇改舊製為商人以銀代米,交納運司,再分與九邊,而邊關將士有饑寒之憂,縱太倉銀累至百萬又有何用?至於軍屯就更不用說了,西北之亂之所以能鬧得這麽大,便是因為軍屯為豪**猾之徒所占,軍中壯士無以聊生,隻得從賊,而成大患,楊大人所作所為別的老臣不敢評論,但這兩樣老臣以為都是善政。“

聽了畢自嚴這番話,崇禎點了點頭。在中國古代的絕大部分時候,政府向百姓征收的稅收是有很多種形式的:錢幣(包括銅錢和銀兩)、糧食、布匹、各種特產實物、以及勞役,在許多現代人看來這完全是一種荒謬的行為,因為如此錯綜複雜的稅收體係不但很難征收、運輸和存儲收上來的錢物,也很難根據預算來決定要征收稅收的總額。比如我們很難計算百姓繳納到驛站的一百捆幹草應該折合成多少銀子和銅錢,也很難將為了修建一條道路所征發的一百個青壯年勞動者一個月的免費勞役折合成稅款。

因此許多現代的漢學家指責古代中國是一個幾乎沒有公共服務的政府,從民眾身上征收來的大量財富被毫無計劃的分肥和花費,而繳納了稅款的百姓當遇到盜匪、水災等突發性的禍患的時候政府卻沒有預算的開支,隻能向百姓臨時性的征收一筆新稅來應對。這些漢學家們提出的解決辦法是采用某種單一貨幣的形式來征收稅款,而不是形式多樣啊的實物和勞役,這樣就可以中央政府先根據所要支付的體係來建立科學的預算,然後根據這個預算來征收稅款,以防止百姓被無休止的勞役和名目繁多各種捐稅壓榨的精疲力竭。而為何古代中國在大多數的時間沒有這麽做呢?這些“聰明”的漢學家簡單的將其歸結為古代的中國士人數學很差,或者說他們懶得學習數學,而讓國家財政保持在一種“混沌”的狀態,這樣這些懶得學習數學的人們就能長時間的控製國政了。那麽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我們對中國古代曆史知道的更多一些就會發現這些漢學家們不過是提出了一種“看上去很美”的建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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