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剛來到京師時呂伯奇對於未來生活還是頗為期待的。.更新最快畢竟對於大明的讀書人來說,入閣拜相可以說是人生可能達到的頂峰了。尤其是以呂伯奇區區一個舉人的出身,卻能夠入閣拜相,位極人臣,大明三百年裏也不會超過一掌之數。因此呂伯奇在上京的路上還盤算著怎麽才能把從劉成身上偷學來的手段活學活用,建功立業,留名青史。但很快呂伯奇就發現這不過是自己的幻想罷了,由於他的舉人出身,他既沒有有力的同年可以依仗;也沒有外放出去做過考官,沒有收一群學生;更沒有在京師禦史台、翰林院等養望的地方待過,對朝廷中樞運行了如指掌,熟悉各色人脈。如果打個比方的話,他就好像一個隻跑過龍套的三流演員,卻被一下子丟上代表藝術最高水平的大劇院的戲台上,麵對著台下觀眾們隱含著敵意的挑剔目光,能夠完完整整的說完台詞就不錯了。

也許可以說是一種幸運,呂伯奇很快就發現豈是自己在內閣中並沒有什麽存在感,首輔楊嗣昌無疑是發言權最大的一個,溫體仁很少說話,但誰也不敢無視他的態度,與自己一同入閣的陳新甲唯楊嗣昌的馬首是瞻,而侯恂雖然也是剛剛入閣的,但無論資曆和在朝中的勢力都遠勝自己,隱隱間可以與楊嗣昌分庭抗禮、唯有自己獨苗一根,既無人可以支持,也無人支持自己,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侯恂都把自己當成一個透明人。這種滋味自然不好受,回想起當初與劉成搭檔的時候,雖然在打仗的時候劉成總是獨攬大權,但平日裏卻對自己十分尊重,而且無論各種功勞好處都少不了自己一份,兩廂一比較起來,自然更是分外覺得不爽。

“老爺!”隨著五姨太的聲音,一個熱乎乎的錦囊被塞進了呂伯奇的手裏:“這裏麵是剛熱好的胡餅,上朝早您先墊墊!”

“嗯!”看了看愛妾嬌美的麵容,呂伯奇心中一熱,幾個月前自己的四姨太辭世,身邊沒有照顧的人,遠在盛京的劉成不聲不響的就讓人替自己在揚州買了一個女子過來,不但年輕貌美,而且溫柔體貼,做的一手好菜,把自己照顧的舒舒服服的,就連早朝時間太早吃不上早飯都預先準備好了,顯然劉成當初在這個女子身上沒少花銀子和心思。也許劉成這麽做是別有所圖,但不管怎麽說這份心意著實讓人感動。

呂伯奇坐在暖轎裏,一邊吃著熱乎乎的胡餅,一邊想著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覺間便已經到了宮城門外,聽到外間管家的提醒,呂伯奇趕忙捋了捋胡須,將上麵可能沾著的芝麻和餅屑清除幹淨,不然讓禦史看到,一個失儀的帽子扣下來,自己可吃不消。

呂伯奇整理完儀容,下得轎來,此時天色尚是一片昏暗,等待著上朝鼓聲的大臣們三三兩兩的站在門外的走廊內,交頭接耳的說著閑話。幾乎是下轎的同時,呂伯奇立刻感覺到數十道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讓他幾乎有一種燒灼感。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呂伯奇立即感覺到了,他本能的感覺到有什麽與自己相關的事情發生了,但當他溯著目光的源頭看過去的時候,卻發現人們紛紛低下頭去若無其事的避開自己的目光,繼續自己的交談,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一定是有什麽與我有關的要緊事情發生了,而且多半是壞事!”憑借多年在官場上廝混的經驗,呂伯奇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犧牲品總是那個最後知道一切的人。正當他想著應該用什麽辦法從同僚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時,不遠處的五鳳樓上傳來隆隆的鼓聲,大臣們趕忙依照各自的班次排成行列上朝的時間到了。

呂伯奇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了行列裏,想著自己的心思,突然他感覺到腰間被人輕輕碰了一下,隨即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伯奇兄!”

呂伯奇正要回頭看看身後是誰,卻聽到方才那個聲音又低聲道:“不要回頭,不然就會讓人看到你在與我交談了!”

呂伯奇的動作停住了,他用袖子捂住口,裝出一副在咳嗽的樣子,低聲對身後那人說道:“有什麽事嗎?”

“伯奇兄,你大難臨頭了!”身後那個低沉的聲音道:“大同那邊有塘報傳來,盧象升與虜騎發生衝突了,斬首數十級,俘獲牲口馬匹數百!”

“怎麽會起衝突?”呂伯奇的反應很快,他立刻就領會了背後那人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漠南的蒙古人都已經被劉國公收服了呀!”

“嗬嗬!”背後傳來低沉的笑聲:“盧象升不過隻依照楊文弱的命令行事罷了,這廝貪戀權勢,明明東虜與流賊都已經被平定了,他卻依舊不肯停征晉餉。他這是在玩火,拿蒙古人的腦袋來當做向天子證明應當加強軍備的理由罷了!”

“啊!”呂伯奇低聲驚叫了一聲,大明朝堂之上恐怕他是對劉成的實力和野心最有發言權的人了,同樣一件事情在他的耳裏就能得出完全不同的一個結論莫非楊文弱已經發現了劉成的野心,想要加強軍備對付他。

背後那人看到呂伯奇的反應,心中暗喜,便低聲笑道:“伯奇兄,你進京前便是在宣大督師,楊文弱和盧象升這麽做分明是衝著你來的。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你我為何不聯合起來對付他呢?”

呂伯奇聽到這裏,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小心的微微側過頭去,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卻是在內閣的同僚侯恂,隻見對方微笑著向自己點了點頭,可是方才那個說話的聲音與平時完全不一樣呀?

“不過是小伎倆而已!”侯恂笑了笑,此時說話的聲音已經與平時沒有什麽區別了:“伯奇兄,你覺得我方才的提議如何?”

呂伯奇猶豫了一下,權衡了一下利弊,微微點了點頭。

從明朝中葉開始,除非是一些特別的情況下,正朝已經越來越淪為一種象征性的儀式,真正處理政務的並非威嚴的正朝,而是天子與一小撮得到其信任的高級官僚的小範圍會議。相比起臃腫冗長的正朝,這些小範圍的會議的效率要高得多。因此不管崇禎想要成為中興之主的**有多麽強烈,他也不得不將重要大部分工作交給內閣成員與司禮監,否則大明帝國這個龐大的機器就會無法運行下去。

“楊先生!你對大同那邊來的消息怎麽看?”崇禎點了點幾案上的文書,向楊嗣昌問道,相比起一年多前,他的臉色好看了不少,白皙的臉龐上開始現出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活力,顯然後金的滅亡讓他的生活質量大有提高。

“陛下!”還沒等楊嗣昌開口,侯恂便搶上一步接了上去:“微臣以為這件事情還有一個人比楊首輔更有資格發表意見!”

“哦?”崇禎驚訝的看了看侯恂:“侯先生,你說的是誰?”

“自然是呂大人!”侯恂讓開一步,現出站在後麵的呂伯奇:“一來呂大人是兵部尚書,這本是他的職權範圍;其二他入閣之前本就是在那邊督師的,肯定比我們對當地的情況要熟悉得多!”

“嗯,候先生所言甚是!”崇禎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將目光轉到呂伯奇的身上:“呂先生,你覺得實情如何?”

呂伯奇立即感覺到幾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自己的身上,如果說崇禎的目光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期待,而楊嗣昌的目光就充滿了驚訝和憤怒,甚至帶有幾分敵意。這個時候也容不得他多想了,呂伯奇跪下磕了個頭,沉聲道:“臣以為事情應該不像塘報上說的那麽簡單!”

“哦?”崇禎皺起了眉頭,呂伯奇這話委婉的很,但性質卻十分嚴重,如果當真如他所說,那盧象升的這份塘報恐怕就是欺君了:“呂先生請直言!”

“聖上,據微臣所知,當初越國公劉成在大同總兵任上就已經將漠南各部或者征討、或者招撫,盡數平定。也正是憑借這些虜騎,他才能擊破東虜,恢複遼東。可是盧大人在塘報裏說有虜騎犯邊,是以將其擊退,斬首數十級,這其中恐怕有些不進不實吧!”

“呂大人,話也不能這麽說!”楊嗣昌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沒想到今天跳出來和自己唱反調的不是那個侯恂,而是呂伯奇。若是讓崇禎相信他的話,恐怕自己下一步的計劃就無法實施下去了:“劉成他在的時候虜部畏其威名,自然馴服,可他現在在盛京,虜部反複無常,又起兵騷擾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楊大人,您在邊關的時日不久,卻是不知道虜部的情況。虜騎這個時候南犯,肯定是過冬衣食無著,想要劫掠一批衣食熬過去。可若是依照塘報裏麵說的,盧大人斬首數十級,卻獲得馬匹上百,雜畜近千,生口上百。既然有馬匹上百,雜畜近千,又怎麽會衣食無著呢?這麽多牲口便是每日的乳汁都能養活不少人了,又何必冒著生命危險在冬天來南下劫掠呢?”

“這個”楊嗣昌被呂伯奇說的啞口無言,正如呂伯奇所說的,現在在口外還是冬天,在沒有抗生素的古代隨便一個感冒都有可能變成致人死命的肺炎,除非是馬上就要餓死否則誰也不會這個季節跑出來劫掠。可在塘報裏盧象升還說俘獲了這麽多牲畜,馬匹,顯然敵方根本不缺衣食,又怎麽會在大冬天裏妄動幹戈呢?

“呂先生說的不錯!”崇禎滿意的點了點頭,轉向楊嗣昌:“楊先生,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嚴加查問!”

楊嗣昌無奈,隻得跪下道:“臣遵旨!”

經過這次的事情,崇禎對呂伯奇的印象好了不少,而楊嗣昌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待到諸事完畢,眾人退下殿來時,楊嗣昌的臉色已經是鐵青一片,呂伯奇不敢與其搭話,小心翼翼的語氣保持著距離。待到除了宮城,楊嗣昌一聲不吭的上來自己的轎子,徑直離去。看著那轎子遠去的背影,呂伯奇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侯恂的聲音:“呂大人,方才的事情多謝了!”

“不敢!”呂伯奇趕忙躬身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實話實說已經是很大的人情了!”侯恂笑了笑,他的身材不高,但卻生的十分勻稱,加之麵容白皙,雙眼有神,顯然年輕的時候此人定然是個儀表堂堂的貴公子。他笑嘻嘻的呂伯奇身旁與其並肩而立,笑道:“楊文弱總是依仗自己知兵,便在朝堂上任意胡為,欺瞞聖上。有了呂大人,他以後就沒法這麽囂張了!”

“哎!”呂伯奇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如果可能的話他也不想與楊嗣昌結仇:“今日算是把楊文弱得罪死了!”

“嗬嗬,不是你把他得罪死了,而是他把你視若無物,逼得你沒法子了!”侯恂笑道:“呂大人您想想,要是今天你不說話天子看了這份塘報心裏會怎麽想?您可是剛剛離開大同,胡騎就這麽猖獗?為何當初你在那邊那麽久也沒有幾個首級?難道先前是您欺瞞嗎?”

“這“呂伯奇頓時啞口無言,正如對方所說的,以崇禎猜忌的性子肯定會這麽想,也許短時間內還不會怎麽樣,可是時日一久肯定會給呂伯奇帶來無窮的禍患。

“呂大人,不是我們要故意與他楊文弱為難,而是這廝實在是太過分了。為了自己的權位,卻要拿我們去當他的墊腳石!”侯恂說的這裏,越發憤憤不平:“今天就要讓那廝瞧瞧,就算你是首輔,也不能在朝中隨意妄為!”說到這裏,侯恂突然一把抓住呂伯奇的右手,懇切的說:“呂大人,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隻要你我站在一起,就算楊文弱是首輔,也要怕我們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