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金軍左翼。

時間已經近午,兩軍已經激戰多時,士卒多疲憊不堪饑渴交加,無論是後金還是劉成一邊,皆向後稍稍退卻,休整飲水。隻留下中間空地上一堆堆的人馬屍體,數十隻禿鷲在屍堆上盤旋飛行,突然一隻最大的黑色禿鷲試探性的落在一具無頭屍體上。兩邊的士兵都隻顧抓緊時間喘息,並無一人去驅趕這些近在咫尺的猛禽。於是它用爪子抓緊屍體,將長長的脖子探入屍體的頸部去啄食裏麵柔嫩的內髒。可能是受到同伴成功的激勵,又一隻禿鷲落在一旁,也啄食起來。很快其餘的禿鷲也紛紛落下,擠成一團。它們的爪子與利喙敲打在鐵甲和頭盔上,聽起來就好像箭矢射在上麵。禿鷲們不時抬起頭,露出血淋淋的長頸,尖利的長喙上還掛著幾塊內髒的碎片,看上去極為駭人。火器發射的硝煙與馬蹄濺起的煙塵雜合在一起,籠罩著戰場的上空,將陽光也遮去了大半,仿佛上天也不忍觀看戰場上的慘狀。

多鐸伏在馬背上,他**的馬雖然是百裏挑一的良駒,可經過方才那番狂奔,也早已精疲力竭,隻能滴滴答答的緩步行走。此時的多鐸還沒有從方才的追殺、逃亡中感受到的驚嚇和緊張中恢複過來。當時他射出的那一箭就好像觸動了一個巨大的馬蜂窩,劉成的親衛就好像一群被激怒馬蜂,追著他們瘋狂的叮咬。許多蒙古親衛甚至不顧在高速奔跑的馬背上,直接撲向相鄰的對手,將其撲落馬下,扭打起來。若非多鐸隨身的戈什哈也都舍身斷後,加上驚人的運氣,多鐸早已被生俘了。

“哎呦!”突然多鐸輕呼了一聲,覺得右邊大腿一陣劇痛,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大腿上挨了一箭,隻是有裙甲保護,加上方才在馬背上太過緊張,以至於根本沒有感覺到。突然他感覺到一陣說不出的高興,不管怎麽說自己已經活著回來了,再說看敵人的那種瘋狂表現,自己方才那一箭十之八九是射中了!他咬牙拔下傷腿上的那支箭矢,雙手合十捧箭祝禱道:“感謝神佛護佑,飯僧修建浮屠之事,弟子絕不敢忘,還請護佑弟子逃脫西虜追擊,生還本陣,定當修建寺廟精舍以報!若有違誓言,便如此箭!”說罷他便將那箭矢一折兩段。

多鐸許過願之後,便抬頭看了看天色,想要辨認方向。他方才在亂軍之中,蒙頭亂跑,早就迷失了方向,隻是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什麽陽光,哪裏能辨認方向,多鐸隻得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憑感覺找了個方向打馬而去。他打馬跑了一段,突然看到前麵的天空好事裂開一條縫隙,燦爛的陽光投射下來,便宛如十幾道光柱。多鐸見狀大喜,以為是神佛回應了他方才的祈禱,趕忙下馬跪在地上:“神佛保佑之事,弟子銘記在心!”說罷他便依照修正後的方向打馬去了。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多鐸遇到一小隊後金遊騎,他們看到多鐸狼狽的模樣又驚又喜。為首軍官趕忙跳下馬來,行禮道:“貝勒爺,這是怎麽回事,您身邊怎麽連個護衛都沒有?”

“快給我換一匹好馬來,這馬已經不行了!”多鐸費力的跳上新馬,得意洋洋的對那軍官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方才入敵陣中,射中了虜首劉成,想必此時他的屍體都已經涼了!”

“當真?”那軍官大喜過望,下意識的便問道,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這種詢問本身就是對上位者的不敬,等他反應過來趕忙下馬向多鐸請罪,倒是多鐸此時的心情好得很,笑嘻嘻的擺了擺手:“罷了,也難怪你們不信,方才被西虜追擊時,我也不相信自己能逃出來!哎呀,箭矢如雨點般飛過來,真是九死一生呀!”

“這定然是弓矢大菩薩護佑!”那軍官趕忙奉承道:“若非如此,為何其他人都沒逃出來,隻有貝勒爺您逃出來了呢?”

“不錯,定然是菩薩護佑!”多鐸也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不過也離不開將士們的拚死保護。此戰勝後,我定然要在這裏建一座浮屠,一來感謝神佛護佑;二來將戰死將士的姓名刻在上麵,慰藉英靈,也讓後人看看祖宗創業的艱辛!”

眾後金騎兵聽多鐸這番話,也不禁默然。八旗武士雖然彪悍善戰,但畢竟也是人,好生惡死之心也是有的。這場仗雖然隻打了一個上午,但激烈凶慘程度可謂是數年來僅見,多鐸這邊還好些,後金處於優勢地位;在阿濟格的右翼與皇太極的中軍,尤其是阿濟格的右翼,劉成軍都占據著優勢,可謂是屍骸如山,血流成河,誰也不知道有沒有自己的朋友親屬已經離開人世。

“你挑個機靈的,把這個好消息稟告大汗!”多鐸很快便重新打起了精神:“至於其他人便將這件事情速速散播開來,好讓將士們都高興高興!”

“是,大人!”

相對於對麵的敵人,劉成軍右翼的氣氛就要輕鬆的多了。由於事先的安排,杜國英很清楚自己的任務就是在維持戰線完整的基礎上盡可能長的拖延時間左翼的格桑那裏集中了近一半的兵力,攻破敵陣的重任自然也該在他肩膀上吧。因此,在這個短暫的間歇期裏杜國英甚至有時間給自己倒一杯葡萄酒來解渴說實話,戰場上還真是容易渴呀!

杜國英剛喝了兩口酒,便看到對麵的敵陣一股股塵土升了起來,就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經過,同時傳來類似打雷的悶響。經驗豐富的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後金軍在重新部署兵馬,他楞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麽快又要攻過來了?東虜還真是耐戰呀!”他將酒杯往地上一擲,喝道:“傳令下去,各軍戒備,東虜要攻過來了!”

果然正如杜國英所料的,很快對麵的敵軍就壓了上來,從他們的行列和動作來看,分明是已經將上午曆經苦戰的殘軍換成了生力軍,杜國英正準備下令將手中的預備隊換上去,突然聽到對麵的敵軍齊聲叫喊起來,由於距離有些遠,他聽得不是太真切。

“這些東虜叫什麽呢?”杜國英向一旁的親兵問道。

“好像是‘劉成授首,大金將興!’”那親兵側耳聽了聽,低聲答道。

“哈哈!”杜國英冷笑起來:“這些韃子又在玩這種下三濫的鬼花招,中軍那邊好好的,大人會出什麽事情?就算要出問題,也時我這裏出問題呀!”

“大人說的是,定然是東虜硬攻不下,便玩這些鬼花招!”那親兵趕忙接口道:“隻需下令各軍罵回去便是!”

“是,大人!”

“且慢!”那親兵應了一聲,正要去傳令,卻被杜國英叫住了:“你還是去一趟中軍大人那兒,探問一下,我也好心安!”

也許是敵軍有恃無恐的態度,杜國英派人去探問後,心情卻越發不寧起來。對麵的敵軍將領一反先前謹慎的態度,毫不吝嗇的將全軍壓了上來,士兵的士氣也格外的高漲。這些凶蠻的女真武士高喊著“劉成授首,大金將興”的口號近乎瘋狂的撲了上來,在敵軍沉重的壓力下,劉成軍的右翼不得不向後退卻。杜國英趕忙將自己身邊的親衛都派了過去,心中卻浮現出一個念頭:“該不會大人那邊真的出事了吧?”

杜國英正心中零亂,突然聽到身旁的親兵高聲喊道:“大人來了,大人來了!”他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怒喝道:“你亂喊什麽,哪個大人來了?”

“是濟農大人!”那親兵興奮著向側後方指去:“您看,那不是濟農大人的蘇魯錠大纛,還有那大纛之下黃金盔甲的不就是濟農大人嗎?”

杜國英順著親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三十餘騎正朝自己這邊跑來,當中舉著的大纛黃金尖頂、白色馬鬃裝飾,正是蘇魯錠大纛,隻有全蒙古大汗,孛兒隻斤家族的嫡係方能使用,眼下阿布奈還年幼,劉成以其義父和濟農的身份暫時攝政,是以才能使用,那大纛下的黃金盔甲也是劉成的那副。看到這裏,杜國英心中不由得咯噔一響,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他跟隨劉成日久,知道這人最不喜歡講究威儀,除非是在儉約、重要的外交場合,他從來不穿這幅壓死人的黃金盔甲,在戰場上更是如此。開戰前分配各將任務時劉成身上明明是那副六七成新的鐵甲,莫不是當真出了什麽大事吧?

很快,那隊人馬便靠了過來,杜國英看的清楚那身著金甲的正是劉成,不由得鬆了口氣,趕忙下馬行禮道:“末將參見大人,東虜在那邊胡亂喊叫,末將不過派人前往探望,想不到竟然勞煩大人親自來一趟!”

“無妨!”出乎杜國英意料的是,劉成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就好像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完全不像平日裏那麽宏亮有力。杜國英一愣,低聲問道:“大人您莫不是傷風了?快隨末將去背風處!”

劉成搖了搖頭,伸手在自己的臉頰上摸了一把,又在杜國英的臂甲上抹了一下,甲片上立即留下一條紅痕來。

切桑壓低聲音道:“杜將軍,方才虜首多鐸乘中軍與我軍右翼脫節時,領輕騎滲入我軍陣後,圖謀行刺大人。慌亂之間射傷了大人的咽喉,大人知道東虜的詭計後,便親自前來,以鼓舞我軍士氣!為了避免將士們發現大人受了傷,所以大人在自己臉上塗了胭脂!”

聽了切桑這般說,杜國英才發現劉成的脖子上用白布包了一圈,隻是身著同色的衣服,不容易看出來;臉上也塗了薄薄一層胭脂,以蓋住失血後慘白的臉色!他趕忙躬身道:“都是末將無能,讓賊眾穿過陣線,射傷了大人,還請大人治罪!”

“這不能怪你!”劉成的聲音很低,說的也很慢,從他抽搐的臉部肌肉不難看出說話會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左中右三軍中你這一軍的兵力最少,又多是雇傭軍,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進退無常,小股兵馬出入是難免的!”

“多謝大人恩典!”杜國英聽劉成這般說,才鬆了口氣,他看了看遠處,低聲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做?”

“既然女真人說我死了,大金將興!”劉成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那自然要讓兩軍都看看我劉成到底是死是活!”

多鐸回陣後,隨便吃喝了點東西,又讓大夫包裹了一下大腿上的傷口,便回到陣前督戰。他心裏清楚,這一仗的勝負取決於自己是否能在阿濟格崩潰前打垮敵軍的右翼,既然自己冒了喪命的危險才射殺了劉成,那就要把這個消息利用到最大化。如果自己是劉成軍的高級將領,假如看到劉成被刺殺,肯定會想盡辦法封鎖消息,以免己方的士兵知曉後亂了軍心;而自己現在應該做的就是不斷重複這個消息,讓每個人都知道,也許一開始士兵不會當回事,但隻要敵軍無法讓劉成本人露麵來駁斥後金軍的話,那普通士兵心中的懷疑隨著時間的流逝就會累積的越來越多,最後爆發出來。

“貝勒爺,中軍那邊也喊起來了!看來消息已經送到了!”副將笑著指著中軍,此時的他對多鐸簡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一個人帶著五百騎兵深入敵陣就把大金國最大的敵人給幹掉了,老汗以十三副甲起兵打下偌大一番基業,可也沒有這等本事呀!這般看來,十五阿哥說不定才是能繼承老汗之位的真命天子呀!

“嗯!喊起來吧,都喊起來,讓西虜都知道他們的濟農大人已經被我射死了!”多鐸矜持的笑著。突然,對麵的敵軍突然鼓號齊鳴,一下子把這邊的叫喊聲壓下去了,多鐸一愣,旋即笑了起來:“這些西虜還真是好玩,這種事情難道聲音大就行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