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點了點頭,正準備去叫醒其他人,卻被安巴扯住了:“把弓箭給我!”

安巴從親兵手中接過角弓,又將裝滿箭矢的樺樹皮袋係在腰帶上,他走到垛口,向下看去。借助月光,他能夠看到在護城河旁有些黑影正在移動,由於城垛口狹窄的緣故,看的並非太真切,他覺得最好再等一會,等到這些敵人過河的時候再射擊才比較好。安巴從箭袋中抽出一支箭矢,黑色的箭杆、灰色的雕羽,他將箭搭在弦上,靜靜的等待著時機。

月光照在護城河的水麵上,泛起一片銀光,三個黑影出現在水麵上。安巴將弓弦拉至自己的耳根,然後鬆開手指,羽箭“嘶”的一聲輕響離弦而出,片刻之後,河水裏隻剩下兩個黑影。他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旋即加快了速度,安巴抽出了第二支箭,不過這次射的太急了,沒有射中。等他抽出第三支箭時,那兩個黑影已經越過了護城河,進入了射擊的死角。他轉過頭尋找新的目標,這時一支火箭從城頭上飛來,正好射中了城外那根浸透了柏油的木樁子,升起了一片火光,照亮了十幾個正在奔跑的偷襲者的身上,短矛、斧頭、背上的弓和箭袋、園皮盾上的圖案:毒蛇、熊掌、山鷹、鹿。這些都是乞列迷人,他們盾牌上描繪的是所在部落的圖騰,至少有四個部落參與了這次襲擊,是誰將他們聯合起來的呢?

這時,城牆上的守兵開始向偷襲者射起箭來,第一排射出的是火箭,點著了護城河外側事先鋪好的幹燥柴草,升騰起的火光將偷襲者從黑暗中挖了出來。安巴能夠聽到耳邊傳來連綿不絕的嗖嗖聲,城下的偷襲者紛紛倒下,幸存者有的人拿起弓箭還擊,有的人舉起盾牌,向黑暗中退去,不斷有人中箭倒下,慘叫聲與垂死的呻吟聲打破了寂靜。

安巴聚精會神的張弓射擊,他搭箭、拉弓、放箭,全然沒有注意到時間在流逝,就連一支乞列迷人的箭矢射穿了身後的親兵都沒有發覺。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戰鬥終於結束了。殘餘的乞列迷人退入了黑暗中,隻留下火光下的一具具屍體。安巴斷然拒絕了部下開門追擊的請求,他很清楚,殘酷的戰鬥還隻是剛剛開始。

“大人,您看!”一個軍官拿著一隻箭矢,臉色凝重。安巴接過箭矢,這是一隻打製的很好的破甲箭,鴨舌狀的箭頭在火光下發射出暗藍色的光。

“這是蠻子的箭?”

“是的,大人!”軍官低聲道:“這是從老巴彥身上拔出來的,他穿了兩層皮甲,可是這支箭穿透了兩層皮甲,插進了他的肺裏!”

“人還行嗎?”安巴低聲問道,老巴彥已經跟隨他二十年了,是寧古塔城內最好的夜不收。

“已經不成了!”軍官的臉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傷口太深了,血從嘴裏湧出來,大夫也沒有辦法。”

安巴歎了口氣,當時的人們雖然不懂得太多的生理知識,但還是清楚這是死神逼近的現象。他做了個手勢,那軍官會意的向旁人吩咐了兩句,然後對安巴低聲道:“大人,情況很不對,這些箭”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巴打斷了部下的報告:“這是專門用來破甲的箭矢,就算是身穿鐵甲,在五十步內也能射穿,這些乞列迷人不應該有這些箭的。”

“應該把這件事情稟告盛京!”那軍官低聲道。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安巴低聲道:“你沒發現嗎?剛才那些偷襲者盾牌上的圖案都不一樣,這說明他們屬於多個部落,要是在正常情況,這些蠻子早就自己打起來了,而他們現在卻在一起圍攻我們,還有這破甲箭,這隻能說明背後有人操縱著這一切,你覺得他會想不到我們會派人向盛京求救?”

那軍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很清楚從寧古塔通往盛京的隻有兩條路,道路的兩旁則是漫無邊際的森林,如果那些乞列迷人事先在林中有埋伏的話,信使能夠活著趕到盛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挑八個人,每個人準備兩匹馬,兩人一組,出發時間相隔半個時辰,分別走兩條路趕往盛京!”看到部下詫異的眼神,安巴苦笑了一聲:“即便可能性不大,我們也必須賭一賭了!”

下完命令後,安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躺上床。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可能的睡一會兒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恐怕是沒有什麽機會睡覺了。盡管現在是夏天,他的身上蓋著好幾層毛皮,但安巴依舊覺得冷。“這不是天氣冷,而是死期將至!”安巴對自己說,他對天神發誓,他並不怕死。當初和自己一樣跟隨老汗拿起武器的同齡人中,十有七八都已經離開了人世,自己已經五十多了,孫子都已經十七了,還身輕力壯能夠死在戰場以免去衰老和病痛的折磨,難道這不是一個勇士所能得到最好的結局嗎?但盡管如此,他依然思緒煩亂,無法入眠。

是號角聲將安巴驚醒的,他仍然沉浸在夢中的混沌中,第二聲號角接踵而至,比第一聲更加高亢,更加嘹亮,仿佛在催促他起床。安巴推開毛皮站起身來,他昨晚根本沒有解開鐵甲,這讓他的脊背和肩膀覺得有些麻木,他活動了兩下,拿起武器,腳步蹣跚的向城上走去。

外麵還是一片漆黑,即使是夏天,夜裏的寧古塔還是很涼,女真士兵們從營房和堡壘裏魚貫而出,一邊整理著身上的盔甲,一邊向城牆上走去。安巴的心中有著這樣一種直覺那個一直隱藏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的敵人就在城外,他將與自己決一死戰,這很好,無論是是勝是負,是生是死,自己都可以安心休息了。

城門附近的馬道上擁擠不堪,安巴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酒館的那個麻子臉老板、他的那個胖子媳婦、長著兔牙的活計、大個子皮匠、還有他的啞巴徒弟,守城的士兵不夠,不管他們情緣與否,每一個人都必須拿起武器他們都知道假如乞列迷人打進來,是絕不會花力氣區分士兵和平民的。

安巴登上城樓,看到士兵散開站在女牆後麵,將一袋袋箭矢放在順手的地方,在他們的身後每隔四五個城垛便擺放著一個鐵架子,上麵擺放著鐵盆,裏麵裝滿了木炭,打仗的時候既可以在上麵點著火箭,又能夠煮沸水或者油,澆在攻城者的頭上。酒館的麻子臉老板帶著他的胖媳婦和兔牙夥計,給士兵們分發著大塊麵餅和摻了水的溫酒,士兵們無聲無息的咀嚼吞咽著,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這可能是最後的一餐了。

麻臉老板走到安巴麵前,停住了腳步。安巴接過麵餅和裝滿溫酒的木杯,大口吃了起來。

“大人,能守住嗎?”麻臉老板的聲音有些顫抖。

“能,隻要每個人都守住自己的崗位!”安巴的聲音如平常一樣冷靜,當他看到對方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為自己撒的這個小慌而慶幸。往昔的一次次戰鬥從心頭閃過,他突然感覺到沒有胃口了,將吃剩的麵餅丟下城去。

城牆上,守兵們將身後鐵盆裏的木炭點著,熊熊大火升起,夜風好似利劍,攪動著火焰,可怖的橙光不住搖動,身後一捆捆箭矢、投矛、投石、油脂準備就緒。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安巴將一切都準備的很充沛,唯一不足的隻有人手,他的目光掠過黑乎乎的城下,希望自己聽到的不過是錯覺。

“你聽到了嗎,大人!”一個老兵低聲問道。

風聲、人和馬匹踩斷樹枝的聲音、牛馬的嘶鳴聲、低沉的交談聲,砍伐木材的聲音、可能還有別的什麽。安巴搖了搖頭,強行打斷了自己的思緒,這個時候想的太多隻會讓自己膽怯,他拿起弓,低聲道:“來了!”

那名老兵深深的吸了口氣,他那厚實的胸膛高高隆起,隨即吐出的氣息在黎明前的空氣中泛出一片白霧。寧古塔城外是一片無限的黑暗,仿佛是一片汪洋,但他可以看到城外的森林裏點點正在閃爍移動的紅星,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多,但在守城人的眼裏,這些火星比城外的夜色還要黑暗的多。

“我們什麽都看不清,怎麽辦?”老兵問道。

“那就讓他給我們帶來光明!”安巴低聲道,他轉身取下一麵旗幟,將旗麵在旗杆上束緊了,又在瀝青桶裏麵沾了沾,點著後用力向外投去,燃燒的旗幟便在夜空中飛了出去,散發出鮮紅的搖曳火光,照亮途徑的地麵。借助這一點光,安巴可以看到至少有數百名乞列迷人已經站在距離城牆兩百步左右的空地上,在他們的身後,還有更多的人從林子走出來,有騎馬的、有騎鹿的、甚至還有馬車。這些披頭散發,渾身獸皮的野人沉默不語的排成行列看著城牆,等待著天命,讓人不寒而栗。

“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不然士兵們就會被這種無形的壓力給壓垮!”安巴從親兵手中拿過號角,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吹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仿佛是城堡對圍攻者的挑釁,挑釁得到了回應了,幾乎有十幾隻號角同時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許多皮鼓和某些類似於笛子的樂器,仿佛是在向寧古塔城內的人們宣布:我們來了,要摧毀你們的城牆、搶掠你們的財產、占有你們的女人,吃掉你們的屍體,吸吮你們的骨髓!

幾分鍾後,號角聲和鼓樂聲都平息了下來,城內與城外的人都在等候著黎明的來臨,隻不過城內的是惶恐,而城外的是急不可耐。在這段最黑暗的時刻,安巴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隱藏在幕後中的敵人此時在幹什麽呢?

“還有多久天才會亮?”這已經是林河水第三次向阿克敦提出這個問題了。而這一次阿克敦給出的答案也是一樣的:“林大人,再等一會,我們北地就這樣,即便是夏天也是天黑的早,亮的晚!”說到這裏,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您放心,有了這三個寶貝,此戰我必勝無疑!”

給阿克敦帶來這麽大信心的是在他身後的三門六磅炮,這是林河水千辛萬苦從揚州運過來的,從尼嚕罕卸下了四門,結果半路上有一門沉到水裏去了,還剩下三門。如果實在遼東正麵戰場,區區三門六磅炮自然算不了什麽,無論是後金還是關寧軍的據點沒有個十門八門幾千斤的紅衣大炮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可是在寧古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後金政權還沒有奢侈到給主要敵人是連鐵箭頭都配備不起的野蠻人城寨配上火炮的地步,雖然六磅炮打不破城牆,但轟轟城門、壓製城頭的弓箭手還是輕鬆愉快的。

這時阿克敦的身後傳來一陣牛馬聲,隻見一群乞列迷人正在驅趕著牛馬將一根根剛剛砍伐下來的原木拖了過來,這些是用來建造炮台的。阿克敦對那群乞列迷人用蠻語催促了兩聲,又往東邊看了看,笑道:“林大人,您看,天亮了!”

林河水疑惑的向東方望去,不知不覺間世界已經由黑暗褪變成一種灰色,某種形狀隱隱約約的在東邊的地平線上浮現,這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呢?林河水禁不住向自己問道。

城牆上,安巴看著從東方升起的太陽破雲而出,將光芒投向大地。當他看到城牆與森林之間的這塊空地時,他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昨天晚上的那些襲擊者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引來成群的烏鴉在上麵大快朵頤。可是在他們的身後密密麻麻的都是蓬頭亂發、裹著毛皮的野人,仿佛東至大海、西至長白山、北至外興安嶺、南至寧古塔這片廣袤無垠的密林中的野人都來到了這裏:成群的弓箭手、騎在矮腳馬和馴鹿背上的人、黑壓壓的人頭仿佛密林,各色各樣的圖騰在旗幟上飄揚。所有這些形容怪異的野蠻人都被集結起來,聚集在寧古塔城下。他突然明白,昨天夜裏的那次小小的勝利根本都算不了什麽,那不過是一次偵查,一次對守軍實力的試探,一記輕輕的刺拳,正劇開始前的序幕,而現在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