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這軍機處乃是聖上為了處理緊急軍情才臨時設立的,你我都是當臣子的,還是莫要非議君父的好!”楊嗣昌正想著把對方敷衍過去,卻被黃道周當頭打斷:“君父有過,臣當直諫,不聽有死而已。』『楊文弱,你這麽做可是逢君之惡,後世史書上可是要入奸臣傳的!”

“石齋先生也言重了吧,眼下外有東虜,內有流賊,若無在下每日在宮內忙碌,隻怕石齋先生也沒法整日裏坐而論道,養氣論性/吧?”被黃道周當麵打臉,楊嗣昌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話語中也多了幾分機鋒。

黃道周平日誰不是對他恭恭敬敬的,何嚐聽過楊嗣昌方才那等夾槍暗棒的話語,頓時大怒,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指著楊嗣昌的鼻子喝道:“你,你!”說不出話來。

楊嗣昌本以為可以把黃道周給氣走,卻沒想到對方站在那兒僵了一會兒還是坐了下來,臉上的怒色也漸漸平息了下來:“楊文弱,我今日來是想和你好生談談,不是與你吵架的!”

楊嗣昌見沒有把這道學先生給氣走,心中清楚今天的事情是沒法輕易了了,臉上冷冷的說:“石齋先生說笑了,在下又何嚐想與你吵架?隻是先生以文弱為奸臣,那文弱又有什麽好說的?”

黃道周強壓下胸中的怒氣:“這是我的激憤之言,楊公無需放在心上。隻是這國事本應公諸於朝堂之上,以百官共議。而你建軍機處之後,國家大事與閹奴議於密室之中,百官有司不過坐食畫諾而已,這些閹奴於內宮操練兵馬,把持國事,隔絕中外,隻恐黨錮、甘露(分別指東漢末年的黨錮之禍和唐文宗時的甘露之變)之禍複現於今日矣!”說到最後,黃道周已經是聲色俱厲,與嗬斥無異。

楊嗣昌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去,他也知道黃道周為何如此激憤。在絕大部分曆史教科書上都寫著我國古代的政治製度是專/製君主製,皇帝掌握著最高權力。這句話實際上隻說了一半:的確在我國古代的巨大部分時間裏,皇帝掌握著最高權力,但掌握著最高權力的是皇帝這個職位,而皇帝這個人往往未必可以獨斷專行。這句看起來自相矛盾的話確實包含著樸素的辯證法思想的。按照中國古代的政治哲學,皇帝受命於天,是帝國的神聖性的來源,從理論上講所有官吏的權力都是來源於皇帝的授權。因此皇帝永遠是正確的,隻需要向上天負責,因此曆史上有“桐葉封弟”之說,周公將錯就錯的將周王以圭形桐葉為憑借將叔虞封於唐第,這也是為了維護周天子言行神聖性。但政治哲學是一回事,現實又是一回事,不管政治宣傳如何,高踞於皇位之上的永遠是凡人,麵對如此錯綜複雜的問題必然會犯錯,而皇權又會放大天子的錯誤,造成巨大的危害甚至會摧毀皇權本身。幸好古代中國政治製度是十分早熟的,早在隋唐時期就出現了諫官與封駁製度來限製皇權,以避免出現“賢明之主,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的局麵。因此在中國古代,人們在承認君主專製製度和皇帝掌握最高權力的同時,還認為皇帝本人不可以獨斷專行,他必須聽取賢德之士的諫言,與他們一同分享權力,並認為虛心納諫是皇帝的至高美德。正是這兩種看上去頗為矛盾的邏輯,才使得古代中國在相當落後的經濟技術水平下卻能夠長時間維持著一個疆域極其廣闊的龐大帝國,並使得華夏文明長時間位於世界各民族的前列。

但這一邏輯並不是沒有代價的,除了極少數擁有巨大威望的開國君主,其餘的大部分皇帝的絕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調節朝堂上不同派別臣子的黨爭上了,這無形之中就造成了巨大的內耗,降低了行政效率。而解決這一弊病的通常辦法就是選拔得力的親信在內朝之中建立一個“微型政府”,以其來逐漸取代外朝的部分功能,漢代的尚書台、唐代的翰林院、宋代的二府、明的內閣、司禮監、清的軍機處無不是如此。而這一做法在外朝官員看來便是破壞了原有的秩序,隔絕了他們與皇帝(權力)的聯係,無異於是奸佞小人。考慮到崇禎最近又恢複了內操,不少敏感的士人不由得想起了東漢典領禁軍起黨錮之禍的十常侍;安史之亂後掌握神策軍更換天子如兒戲的李輔國、魚朝恩、仇士良們。而主持建立軍機處,與王承恩、曹化淳、胡可鑒們關係不錯的楊嗣昌也就成了士人敗類,閹黨餘孽了。

“石齋先生,那你覺得應當如何做呢?”楊嗣昌的聲音顯得有些僵硬,聽起來倒像是出自另外一個人之口。黃道周見對方態度鬆動,頓時大喜:“楊公,今日之事最要緊的是向聖上直諫,請求廢除內操,禁止閹人掌兵。並取消軍機處,選賢用能,共商國事!”

“哎!”楊嗣昌歎了口氣,其實他方才心裏是有過一瞬間考慮過向黃道周做出讓步的,畢竟此人雖然官職不高,但在士林中名望極高,他若能站在自己一邊,對於自己中興大明的計劃大有裨益。而聽到這裏,他已經明白這不過是自己的幻想這位石齋先生也許在學問上震古爍今,可對於實務可謂是一竅不通,不說別的,光是廢除內操一項,就隻會激起天子的反感天子恢複內操的原因正是對外廷群臣的不信任,才訓練內廷的太監作為貼身武力,自己作為外臣之勸諫廢除內操豈不是適得其反?至於取消軍機處那更是胡扯淡了,這等於是讓他的計劃前功盡棄。不過考慮到黃道周的身份,楊嗣昌還是強笑道:“選賢用能乃文弱的本職,石齋先生可列出一張舉薦名單出來,文弱自當斟酌。隻是取消軍機處之事是否可以暫緩,待到戰事結束,國家中興之後,再取消不遲!”

“楊公!”黃道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天下事當以天下人任之,豈能就區區幾十人躲在宮中,鬼鬼祟祟能成事的?你這麽做就等於和天下士大夫為敵,國事不敗壞就不錯了,哪裏還能大明中興?”

聽黃道周話語中隱隱有威脅之意,楊嗣昌這顆心已經全涼了,他也懶得再多費唇舌,站起身來對黃道周深深長揖:“石齋先生,我昨天在宮裏一夜沒睡,已經是疲憊之極,晚上還要去宮裏當值,若是沒有其他事情,便告退了!”說罷掉頭就走。

“你!”黃道周見楊嗣昌這麽掉頭就走,不由得吃了一驚,正要上前拉扯,卻看到楊嗣昌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石齋先生,楊某這條路,是一定要走到底的。你若是覺得不對,待到楊某這條路走不通了,再走你的路不遲。可你現在若是要擋楊某的路,就莫怪楊某不念舊情了!”說罷便轉身離去。

“你,你,你!”黃道周看著楊嗣昌離去的背影,臉上又青又白,半響說不出話來。

信陽,賢山。

已經是深夜了,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在信陽西南大約數十裏遠的群山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頭上,三麵是懸崖峭壁,隻一麵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廟已經荒廢,如今駐紮著一隊人馬,控製著三岔路口。顯然,在若幹年前,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並且隔日逢集,買賣油鹽雜貨。因為多年的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毀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士兵們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有的住在帳篷中。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戰馬正在啃著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著豆料。鞍韂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著煙霧。

山寨的大廳裏,點著一堆篝火,在夜風的吹拂下,火光搖動,將圍攏在火堆旁人們的影子灑到牆壁上,顯得分外可怖。

李自成濺起一根鐵釺,撥動了兩下火堆,讓屋內更加明亮些,對身旁的諸將道:“今天請大夥來,是要商量一下咱們下一步的方向,大夥有什麽想法都隻管說,隻要是對咱們闖字營有利的,就按他說的做!”李自成說完後,見眾人還有些猶豫,便笑道:“大夥兒也別不好意思,咱們這也不是祭拜祖先,還講個老少尊卑,誰先想清楚就先說,不分先後!”

經由李自成的鼓勵,氣氛輕鬆了不少,吳汝義低咳了一聲,道:“既然闖王哥這麽說,俺也就獻獻醜了,照俺的意思,就應該快馬加鞭,一路往東,乘著洪承疇去對付曹操和張敬軒的機會,快些殺到淮南去,攻下幾座城鎮,把咱們闖王的大旗舉得高高的,讓天下人都知道咱們闖王才是義軍之!”

“不錯!”

“正是!”

“應該向東!”

袁宗第將杯中殘酒一口喝幹,大聲笑道:“不錯,先拿下鳳陽,一把火把皇陵給燒了,然後截斷漕運,那些姓朱的不是說自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嗎?老子就要看看把他們的祖墳刨了會不會有個雷劈下來!”

吳汝義的言在篝火旁的人們中引起了一片熱烈的讚同聲,在眾將中產生這種情緒倒是沒有什麽奇怪的:不久前輕而易舉攻陷南陽讓闖營中產生了一種樂觀的情緒即便像南陽這樣城高溝深,有藩王坐鎮的大城也輕而易舉的落入了他們的手中,像淮河以南那些城防要薄弱得多的小城又有什麽難以拿下的呢?而且剛剛品嚐過得城市裏的舒適生活和搶掠到的巨額財富都刺激了眾人的貪欲,許多人的眼前都閃現出光滑的絲綢、大錠大錠的金銀、漂亮的女人了。

對於眾人的響應,李自成並沒有過早的表露出自己的態度,而是轉過頭向坐在身子右側的李過問道:“補之,你覺得呢?”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李過身上,原本鬧哄哄的大廳立即平靜了下來。顯然所有人都很重視李過的意見,這並非因為他是李自成的侄兒,至少不全是。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青年是以自己的勇毅和謀略來贏得眾人的尊敬的,即使像袁宗第這樣勇冠三軍的驍將也對其十分敬佩,他時常說別看補之平日裏文靜的就好像一個大姑娘,可打起仗來就是一頭活生生的老虎,誰也擋不住他!

李過猶豫了一下,依照他的習慣,除非是已經在心裏有了十成的把握,他是不會隨便表達意見的。但叔父既然問道自己頭上,自己總不會閉口不言,他想了想答道:“叔父,大夥多是陝西人,幾乎這輩子都沒過過淮河,對於南邊的風土人情、地理形勢都不了解。這行軍打仗不知地理的少有不吃敗仗的,以侄兒所見,我們還是先聽聽宋先生的意見比較好!”

“也好!”李自成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坐在自己左手邊的宋獻策,笑道:“宋先生,你也來說說吧!”

由於身材矮小的緣故,宋獻策幾乎籠罩在李自成的影子裏,其實他方才雖然沒有說話,但一直都在認真的傾聽、觀察著闖營諸將的表現,揣測著眾人的心思。他知道與官軍不同的是,闖營雖然比大部分農民軍的組織要嚴密的多,但還沒有完全脫離大小杆子的混合體這一範疇。各個大小頭領都有隻聽命於自己的隊伍。因此在很多時候李自成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必須獲得部下的支持,自己雖然已經獲得李自成的信任,但若想讓方略得以執行,也必須考慮將領們的態度。當他聽到李自成向自己問時,站起身來慢條斯理的向李自成長揖為禮,沉聲道:“將軍,當今天下,朱明雖號稱正統,但東虜割據關外,流民四起,朝廷外不能討平東虜,使金甌無缺;內不能抑強扶弱,使百姓安居,瓦解之勢已露端倪。我聽說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將軍欲建萬世之基,須得先深植根本!”(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