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楊青顧不得責怪手下沒有教養,忙不迭喊道:“快準備香案,還有,把老爺的官袍拿來!”

楊嗣昌卻鎮定的很,在楊青的幫助下換上袍服,來到正堂,隻見王承恩站在堂上,兩旁一個小太監提著錦盒,看樣子頗為沉重的樣子。

“楊嗣昌接旨!”王承恩的聲音頗為尖利,楊嗣昌趕忙跪了下來,聖旨的內容很簡單,隻是嘉獎了楊嗣昌一番,然後將禦宴所使用的一批器皿賜給了他。確認天子沒有被自己的建議激怒,楊嗣昌鬆了口氣,他依照禮儀叩首謝恩,山呼萬歲,然後接過錦盒,交給一旁的老仆楊青。王承恩上前一步,用隻有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低聲道:“先生的一片忠心聖上心裏都明白,皇爺說您是忠臣,楊老大人養了一個好兒子,還請您明日傍晚進宮,商議國事!”

楊嗣昌頓時感覺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天子明白了自己的一番苦心,先前的一番擔心煙消雲散了,得遇明主,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欣慰的呢?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一邊拜,一邊流淚,卻哽咽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二天傍晚,楊嗣昌再次進宮。相比起昨天的那次,這次的禮儀要簡單得多,幾乎可以說是輕衣簡從,當然最重要的是楊嗣昌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了。如果說第一次進攻他還抱著忐忑不安和準備罷官回家的悲壯的話,那麽第二次他就滿是興奮和希望,崇禎對自己的評價,尤其是隱晦的向自己承認其父獲罪是冤枉的,這在當時的政治規則下已經是身為天子的崇禎可能表現出的最大好意了。雖然楊嗣昌認為其父獲罪確係冤情,但他在心裏卻絲毫沒有對崇禎的怨尤之情,在古代****君主的話語體係裏,皇帝即天子是絕對正確的,所謂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無論是加官進爵還是一杯毒酒,為臣子的都隻有磕頭謝恩的份,絕無任何逆反的餘地。

相比起上一次,崇禎的聲音輕快了很多,楊嗣昌還沒有行禮完,他便對王承恩道:“王伴伴,給楊先生賜坐!”

“老奴遵旨!”由於屋內隻有崇禎、王承恩、楊嗣昌三人的緣故,王承恩不得不親自動手搬了一張馬紮放到楊嗣昌麵前,可楊嗣昌剛想謝恩卻聽到崇禎的聲音:“近些,近些,楊先生說的是要緊事,坐的近些好說話!”王承恩趕忙把馬紮又朝禦座挪近了四五步,崇禎還不滿意,又讓其向前搬了幾步,相距禦案隻有四五步方才滿意:“君不密失其國,大夫不密失其家。今日朕與你要談的事情牽涉到的人太多,若是泄露一二出去,隻怕你這個首輔便做不下去了!”

楊嗣昌聽了一愣,旋即大喜,他自然知道這宮中的牆壁都是長著耳朵的,自己要幹的事情也不知要壞了多少人的官位飯碗,一個不小心自己丟了性命事小,壞了大明的中興大計可就事大了。他趕忙起身向崇禎磕了個頭:“陛下有這等準備,臣心甚慰!說句心裏話,臣做不做這個首輔倒事小,隻是平遼之事卻千萬不得有半點變故。”

“嗯!”崇禎點了點頭:“是啊,平遼之事萬萬不能出差錯,楊先生,你現在便把你的方略細細講述一遍吧!”

“臣遵旨!”楊嗣昌來之前早有準備,從懷中取出一副地圖來,便將劉成先前向他提出的編練十六個步營,拉攏蒙古各部以為義從,派人前往聯絡海東女真,然後同時從南、西、北三個方向進攻後金的計劃細細講述了一遍。楊嗣昌本就口才便給,又在兵事上所見頗多,將這番計劃講的如天花亂墜一般,崇禎聽楊嗣昌在地圖上一邊比劃,一邊講解,眼前仿佛出現了數十萬大軍三麵夾擊後金,一雪數十年的大恥的景象,他本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是個極為操切的性子,聽得熱血沸騰,好不容易才等到楊嗣昌講完了,趕忙問道:“楊先生,十六個營是不是少了些?我記得當初孫承宗孫大人在遼東光是車營就有十二個,其他的火器、水營、步營、騎營還沒算在裏麵呀!”

楊嗣昌笑道:“其實要新編練的隻有十二個營,劉總兵在寧夏總兵任上就有四個步隊營,臣準備讓他都調到宣大鎮來,他身邊有些得力的將吏,也能早一日將宣大鎮變成如寧夏鎮一般精兵。”

“十六個營當真夠了?”崇禎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楊先生,我記得你昨日還說過虜酋皇太極已經將漠南諸部拉攏至麾下,加上其本部八旗和漢軍,可戰之兵隻怕已經不下十萬了吧?而十六個營算起來也不過三四萬而已呀?”

“陛下!兵在精不在多!臣當初巡檢各鎮兵馬時,早就發現各鎮兵額雖多,可戰之兵卻少,且多甲仗不全,無疑驅眾赤手以博猛虎,自然多敗。若是練一兵得一兵之效果,十六營也已經足夠了。再說此番對東虜,遼東乃是正兵,宣大不過是起到牽製作用而已,虜酋若是起傾國之兵,國中自然空虛,又有何懼?”

崇禎點了點頭,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過從臉色看,這位大明天子並不是太信任自己的兵部尚書的解釋,畢竟這些年來明軍與後金軍的戰鬥力差距他心裏是很清楚的,很多紙麵上說的天花亂墜的東西,一落到實際便是另外一回事了,隻不過楊嗣昌剛剛在山西打了大勝仗,給他的解釋增添了幾分說服力,讓崇禎不至於當麵駁斥。

“那所需餉額、甲仗呢?”

楊嗣昌知道已經到了關鍵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道:“餉額數字微臣還要過幾日才能呈報上來,至於甲仗,臣打算不再從兵部打製,而是從訂製!”

“從民間訂製?這成何體統?”崇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餉額要過些時日倒是正常,畢竟除去新編的十六個步營外還有蒙古義從的賞賜,以及是以折色還是本色發放,鹽、布匹、馬匹使用的草豆等等諸多耗費,而楊嗣昌居然說這數萬大軍的甲仗不從武庫或者南北京的兵杖局發放,而是從一個叫做什麽洪陽號的地方訂製,這莫不是開玩笑吧?

盡管事先已經有了準備,但麵臨天子之怒,楊嗣昌還是覺得胸口一緊,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強自壓下心中的恐懼,低聲道:“正是,臣打算從一家叫做洪陽號的商號中購買,相比起兵部打製的甲仗,這家商號打製的要精良許多,這次能夠擊敗東虜,這家商號的兵杖也是有助力焉!”

“不行!”崇禎厲聲道:“甲仗火器乃是國之司命,豈有交由民間商戶打製的道理?你身為兵部尚書,武庫和兵杖司本就是你的職責,為何不嚴加督導,讓其打製出精良的甲仗來?豈有交由民間的道理?”

“陛下,兵部之事積重難返,非一日之功,而與東虜的戰事卻拖延不得,臣以為”楊嗣昌剛解釋到一半,卻被崇禎厲聲喝道:“朕說不行就是不行,楊先生你回去把軍機處還有所練新軍所需的餉額、將吏等事盡快寫一個條陳上來,今日便到這裏吧。”

楊嗣昌見狀知道多言無益,隻得跪下沉聲道:“臣遵旨!”

看著楊嗣昌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崇禎恨聲道:“這個楊文弱,當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居然連甲仗兵器都要從民間訂製,難道他就這麽缺錢嗎?王伴伴!”

“老奴在!“王承恩應道。

“你讓北鎮撫司查查那個什麽洪陽號與楊文弱有什麽關係?”

“是!”王承恩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去執行旨意,崇禎敏感的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麽?王伴伴,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皇爺,老奴昔日曾經聽說過一個叫做京師十可笑的俗語,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

“十可笑?”崇禎聽了一愣,問道:“倒是有些耳熟,詳細內容卻是不清楚。”

“這十可笑講的便是京師中十件名不副實的可笑之事,其中便有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武庫司便名列其中,當初薩爾滸之敗時,杜鬆矢集其首,潘宗顏矢中其背,是總督監督,尚無精良之甲胄,況士卒乎?”

聽了王承恩這番話,崇禎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王承恩最後那句話卻是引用自萬曆四十七年薩爾遜之役後,日後的內閣大學士徐光啟的奏折,杜鬆乃是萬曆年間的名將,綽號“杜黑子”,以勇悍善戰聞名,在薩爾滸之戰時指揮中路的左翼;潘宗顏乃是當時以知兵而聞名的文臣,擔任北路主將馬林的監軍,這兩人都戰死於薩爾滸之役,杜鬆是頭盔被射穿戰死;而潘宗顏則是背後中箭而死。事後一調查才發現這兩人的盔甲都有嚴重的質量問題,杜鬆的頭盔更是腐鏽不堪,隻在表麵塗了一層清漆便讓兵部當做新的發下來了,結果他一路總兵大員就莫名其妙的死於箭下。徐光啟這篇文章在當時很出名,崇禎自然也是看過的,隻是被王承恩在這裏背出來,臉麵倒是不太好看。

“朕自然知道武庫的甲仗有些問題,可他楊文弱自己就是兵部尚書,難道明知道自己手下有問題不管,卻跑去外邊訂買?”

“陛下,楊先生雖然身為兵部尚書,但這等事情積重難返,絕非懲治一兩個人就能夠改變的。這從兵杖局到武庫司,從上到下,從官到吏,無一不牽涉其中,其後牽涉的更是太多,除非將其整個兒都掀起來,否則就沒法改變。可楊先生總不能把這些人一下子都抓起來吧?”

崇禎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王承恩已經把話說得透了,對於官僚機構來說,從古至今都有一條至理名言法不責眾。像兵杖局武庫司這類機構,數百年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積重難返,也不知道有多少隻手在裏麵撈好處,更不知道這些手最後通到哪兒去了。大明三百年來因為甲仗的質量問題捅的漏子,惹出的禍事不計其數,即便是像杜鬆、潘宗顏這樣的文武大員因為盔甲問題被射殺這等直接影響到了關乎國運的決定性戰役這樣的大窟窿,最後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拿了幾顆微末小吏的腦袋便打發了,此後還不是一切照舊?以眼下的情況,即便楊嗣昌去徹查一番,充其量也就是抓幾個員外郎、砍幾個吏員的腦袋便做罷,最多好上幾個月,時間一過該給鏽刀敝甲還是鏽刀敝甲,不會有太大變化。

王承恩偷偷看了看崇禎的臉色,揣測了下對方的心思,小心道:“皇爺,不如讓老奴先去探探那個洪陽號的底,看看他們的甲仗到底如何。”

“嗯!”崇禎微微點了點頭。

三日後。

崇禎用了早膳便從乾清宮出發,與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乘坐輿轎,而是騎馬佩劍,前麵開道的是十幾個手持黃傘與儀仗的太監,禦馬的兩側則是二十個身著箭袍的太監,背弓佩劍。一行人出了東華門,然後沿著護城河東岸向西,沿途夾道便種著一棵槐樹,此時已經是初春,兩旁的槐樹發出嫩芽,,樹枝現出一種嫩黃色,迎風搖擺。崇禎看在眼裏,不由得心懷大暢,心中暗自歎道:“朕雖為一國之君,但平日裏操勞國事,又何嚐有閑暇觀賞這等美景呢?”

一行人沿著玉河轉過紫禁城的東北角便折向北麵,眼前便是一座小山。明永樂年間,成祖朱棣遷都至北京,大規模的營建城池、宮殿和園林。根據“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的說法,紫禁城之北是玄武的位置,當有山,故將挖掘紫禁城筒子河和太液和南海的泥土堆積在“青山“,形成五座山峰,成為大內“鎮山“,稱“萬歲山“。因山下堆放過煤,又稱“煤山“。山下遍植果樹,通稱“百果園“(又稱北果園)。園東北麵的觀德殿原是明代帝王“射箭之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