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杜如虎就看到了杜爾伯特,在其背後是那些宮帳兵,他提高嗓門喊道:“虜騎來了嗎?有多少人?”

“來了!”杜爾伯特用腳尖踢了下馬肚子,登上土丘來到杜如虎麵前:“至少有一千騎,已經追上來了,半盞茶功夫就到這兒了!”

“那好!”杜爾伯特指著背後的軍陣:“你帶著騎兵從右邊繞到步隊陣後去,右邊就交給你指揮,我指揮左邊,明白了嗎?”

“明白!”杜爾伯特應了一聲,他回頭打了聲呼哨,便帶著自己的騎隊向步隊橫隊的右側跑去。杜如虎繼續留在土丘上,直到看到敵騎相距自己隻有百餘步方才打馬向己方的軍陣退去。

“快,快,抓住這群老鼠,我要把他們全部吊死在樹上,讓烏鴉啄他們的眼睛!”馬背上,內齊幾乎要把自己的牙齒都咬碎了,自從破邊入塞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明軍的反擊,更不要說有這麽大的損失了。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的胸口裏好像有一團火在燒,以至於沒有注意到那些襲擊者也是蒙古人。

“大汗,大汗,前麵有明軍,是步隊!“哨探的回稟讓內齊稍微冷靜了點,他沒有說什麽,催馬登上了高處,借助東麵山脊上升起的旭日,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敵人的行列,大約四百步外,明軍的行列就好像箭矢一般筆直,盔甲、長矛、旗幟的錦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些襲擊者的末尾剛剛消失在步隊橫列之後。看到這一切,內齊猶豫了起來。

“大汗,我們撤吧!咱們這次入邊可不是為了和明軍打仗的!”旁邊的一名將領低聲道。內齊沒有說話,他的心中卻猶豫了一下,的確自己的目的是俘虜、牲畜、糧食、布匹、鐵器,而非和明軍打仗,顯然眼前的敵人是善戰的精銳,貿然與其交鋒造成沒必要的損失就沒必要了。內齊提了提韁繩,正準備發出撤退的命令,突然左邊十幾步外泥土四濺,頓時受驚的戰馬四處亂竄,亂成一團。

“這是怎麽回事?”內齊的臉頰被飛濺的泥土打的生疼,他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坐騎,沒有被甩落馬下。

“應該是明軍的大炮!”一個侍衛指著對麵明軍陣線上升起的一團白煙,用不確定的語氣答道。

“這麽遠?難道是紅衣大炮?”內齊的心中又驚又怒,身為紮魯特部的大汗,他對明軍的火器還是頗為了解的,四百步的距離,像虎蹲炮、碗口銃這類以發射霰彈為主的近距離火器肯定是打不著的,便是尋常的弗朗基炮,也是力有未逮,唯有紅衣大炮可以射中。他在皇太極的漢軍中也看過紅衣大炮的實物,炮管長達數丈,重數千斤,須得數十匹牛馬拖曳方能前進,多半用於城防攻守,難道今天就讓自己遇到了?

內齊正猶豫間,事實給了他答案,相距他數米外的兩名護衛突然連人帶馬被打成了碎片,血肉濺了他半邊身子。這一瞬間內齊幾乎能聞到死神帶來的那種屍臭味,他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凝固了,他調轉馬頭,大聲喝道:“撤退,馬上撤退!”

“大人,虜騎好像退了!”

雖然麵無表情,但杜如虎的心裏頗為失望。相比起他的侄兒,世代將門出身的杜如虎建立武勳,封妻蔭子之心還是頗重的,他原本還希望能夠將這隊虜騎打垮,斬首數百,甚至擒殺幾個虜酋的。但虜酋卻比他想象的要機靈的多,剛挨了兩炮就掉頭就跑了。

“傳令下去,讓杜爾伯特領騎兵追擊,步隊為後繼!”杜如虎下令道,他也清楚追上敵軍的可能性不大,畢竟敵人都是騎兵,而自己的主力是步隊,不過至少可以將這夥韃子搶來的大部分百姓和牲畜給奪回來,也算是不無小補了。

“贏了,贏了,韃子被打敗了,那個什麽紮魯特汗逃走了,我們可以活下來了!有酒嗎?隨便什麽玩意,我們要喝一杯!我們得救了!”

烽燧上,王易可一邊大笑,一邊雙腳輪換著跳著,險些從烽燧上摔落下去。由於身處高處的緣故,上麵的人們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昨天晚上還得意洋洋的敵人狼狽不堪的逃走,丟下帳篷、牛羊、俘虜已經掠奪來的一切,坡上到處都是遺落的武器、失去主人的戰馬和屍體。清晨的陽光照著戰馬濺起的灰塵,將一切都變成了灰色,唯有那紅色的明軍大旗,映照著一切,宛如朝陽!

內齊盡可能將身體伏在馬背上,此時他的心中懊悔萬分,他萬萬沒有想到撤退會變成敗退,敗退變成潰敗,而潰敗最後變成逃跑。他下撤退命令的時候,他一半以上的騎兵還在半途中,結果正好堵住了前軍撤退的道路,相互衝突了起來。富有經驗的杜爾伯特看到這一切後,並沒有貿然將騎兵投入戰鬥,然是將其分成十幾個小隊,散開隊形迂回到兩側,一邊向紮魯特人射箭,一麵發出吹動號角、大聲呐喊,以恐嚇敗軍。大部分紮魯特人根本不知道有多少敵人,還以為自己被包圍了,慌亂之中自相踐踏,尋找逃跑的道路。內齊一開始還想方設法重新恢複對部眾的控製,但步隊的趕到給了他致命的一擊,兩次鳥銃的齊射後,三列縱深的長矛隊發起了衝擊,失去了速度的蒙古騎兵麵對排成密集隊形的長矛隊,很快就土崩瓦解,內齊意識到自己必須在逃走和淪為明軍的俘虜之間做出選擇。

憑借一匹好馬、數十個忠心耿耿的護衛、還有一點運氣,內齊終於逃出了這個修羅場,但他這次帶來的一千五百紮魯特健兒已經不複存在。淚水無法抑製的流淌下來,在滿是塵土的臉上劃出了兩條深溝,身後傳來的喊殺聲、槍炮聲就好像無數隻無形的螞蟻,在齧咬著內齊的心,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他真不知道應當如何麵對部落裏那些孤兒寡母棋盤的眼神。

“大汗,小心!”

內齊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隻覺得身下一空,便從馬背上摔落下去,在地上滾出去十幾米,一頭撞到一棵樹樁上,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大同。

入夜,守城的士卒沿著城牆點起了火把。

子夜將近,楊嗣昌站在北門城樓上,凝視著北方,在那片黑暗的後麵便是廣袤的雲中草原,自古以來,那兒就是草原上的那些“天子驕子”們入侵中原的踏板。寒風如刀,帶來聲聲胡笳,他雖然身著一身輕裘披風,但還是覺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不知道是天氣還是胡騎的兵鋒。

“少爺,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老仆楊青低聲道,他看著楊嗣昌的目光滿是關心和疼愛,他的祖父就在楊家做事了作為楊鶴的書童,他看著楊嗣昌出聲,開蒙、入學、中舉、考中進士、出仕一直走到今天,數十年的光陰早就將他與楊嗣昌的關係由主仆變成了一種類似於骨肉的親情,尤其是楊鶴死後,在份感情就更加濃厚了。

“嗯!”楊嗣昌點了點頭,他正準備調頭下城,卻聽到下麵一陣喧嘩,趕忙走下城樓,低聲喝道:“什麽事情?”

“稟告督師大人,好像是寧武關那邊有急使到了,要夜裏開城門!”守門的參將趕忙低聲稟告,麵對這位深得聖眷的督師大人,他的聲音也不禁有些顫抖。

“快開城門!”楊嗣昌等不及使者被帶上來,徑直沿著馬道下了城,隻見從城門縫裏進來一名驛卒,隻見來人在馬背上顛簸,還在鞭打著坐騎,那馬兒已經半跛,步子像將停的鼓點。騎手在馬背上搖晃著,就好像醉鬼。拿著火把的守門士兵迎了上去,牽住馬的韁繩。借助火把的光,楊嗣昌可以看見驛卒的臉上滿是風幹的塵土,夾雜著暗色的血痕,不知道是廝殺的痕跡還是寒風吹出的口子,馬匹喘氣時鼻孔閃著猩紅,嘴裏冒著血沫。

“水,水!”驛卒的一句話並非軍情,他無意識的揮舞著手臂,祈求著,一旁的士兵趕忙解下腰間的水囊,拔出塞子遞給那個驛卒,驛卒灌了一口,卻將大部分水流到胸口,喝了兩口水之後,那個驛卒總算恢複了幾分神智,他鼓起最後的一點力氣用嘶啞的聲音說:“大捷,斬首三百級,生俘兩百餘人,還活捉了紮魯特汗!”

城門洞裏靜的嚇人,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的盯著那個驛卒,仿佛出一口大氣便會破壞這場勝利。楊嗣昌推開擋在自己前麵的侍衛,快步走到驛卒麵前,厲聲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那驛卒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看到楊嗣昌的服色,趕忙從馬鞍上滾落下來,想要行禮,可他這一路飛馳,換馬不換人,兩條腿早就僵了,一落地便摔倒在地爬不起來。楊嗣昌索性跪在低聲,厲聲喝道:“禮就免了,快稟告軍情,說的好了,本督師重重有賞!”

“兩天前,河東巡鹽禦史李東國李大人督領延綏鎮參將杜如虎途徑寧武關,正好虜酋紮魯特汗內齊領兵突襲黑石峪,杜將軍領兵破賊,生擒虜酋,斬獲頗多!”那驛卒清了清嗓子,大致敘說了一遍,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李大人的塘報在此,請大人看!“

楊嗣昌一把搶過書信,略看了一下印鑒,便拆開看了起來。一時間他心中百感交集,出京後唯恐戰況不利,朝堂上有人攻訐的惶恐;形勢不利的焦慮;所托得人的欣慰;贏得勝利的喜悅混合在一起,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半響之後,他方才轉過身體,向東麵京城方向跪下,鄭重其事的磕了三個頭:“仰二祖列宗保佑,天子洪福,王師破賊矣!“

剛剛回到府中,楊嗣昌就回到書房,鋪開紙筆,起草起奏疏起來。如果說在此之前,他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向崇禎要求統轄寧夏、延綏二鎮的權力的話,那這場勝利和李東國的書信就將這猶豫完全打消了這位李大人在信把杜如虎的將略和寧夏鎮的精兵誇上了天:“甲兵堅利,火器威猛,且有數百虜騎,輕驃悍勇,乃虜中名騎,此番得勝,多得其助。寧夏兵精,甲於天下。大人之功業,當離不得此鎮!“而且在信的末尾,李東國還提到從被俘的紮魯特汗內齊口中得到的一個重要情報東虜之兵已經退出了邊牆之外,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退回遼東了。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他完全可以將東虜的撤退和這場勝利聯係起來,雖然他心裏很清楚東虜撤兵不過是因為冬天的到來,但這不重要,隻要天子不知道就好了。

楊嗣昌寫得很快,不過半頓飯功夫他就將奏疏寫好了,他並沒有強調自己的功勞,而是幾乎原封不動的照搬了李東國書信裏的內容。這樣一來,他的座師溫體仁自然就不會反對自己了,反正自己作為督師,部下的所有勝利都是自己的一份,更何況李東國從延綏鎮調兵也是經過自己首肯的,以崇禎的性格,肯定不會在事後追究一個勝利者的責任。

“少爺,喝碗熱湯吧!”楊青將一隻托盤放下,笑道:“看您這樣,老仆也開心的很呀!”

“嗬嗬!”楊嗣昌笑了笑,他喝了一口熱湯,用湯匙點了點桌子上的奏疏:”說來這折子裏還說到一個熟人,你還記得寧夏鎮的劉總兵嗎?“

“如何不記得?”楊青笑道:“就是那個老爺選拔自行伍裏的那個劉成?我還沒老糊塗呢?說來他倒是生得一副好容貌,人高馬大,相貌堂堂,一看就不是尋常人!”

“是呀,劉鎮台的確是難得的英豪!”楊嗣昌用手指點了點那封奏折,仿佛那便是劉成:“區區幾年功夫,便從一介白衣,升至一鎮總兵,麾下數萬精兵,甲於天下,我朝三百年來,也是異數呀!”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我打算奏請聖上,都督延綏、寧夏、宣、大四鎮即山西軍事,讓劉成來提督諸道兵馬,以抗東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