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敦最後一番話,尤其是那個努爾哈赤的例子對大多數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人們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他們神色悲戚,但不得不接受現實,隻有極少數人在麵對命運的殘酷時,能夠用結束自己的生命表示最後的反抗。幾分鍾後,眾人開始舉手表決,四十二個人裏麵隻有三個人表示寧可一死也不願意接受成為奴隸的命運,兩個人要逃走,而剩下的三十七個人都表示願意放下武器投降,出乎眾人意料的是,納蘭薩蓋也在那三十七個人之中。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阿克敦成為了臨時的指揮官,他把武器和多餘的食物都給了那兩個逃亡者,剩下的人飽餐一頓,留在原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時間過得很快,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眾人聽到西麵傳來密集而又整齊的馬蹄聲,顯然這是他們等待已久的追兵,阿克敦露出一絲苦笑,從地上爬了起來,接著,在小丘的後麵傳來三聲急促的慘叫聲,那三位用自己的生命向命運提出抗議的人剛剛自殺了。

阿桂訝異的看著眼前的人們,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麵,麵目枯瘦,神情木然,跪在地上,也就比死人多了口氣。如果不是他們身上殘留的衣甲上還留有白甲兵的標誌,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些不經一戰就屈膝投降的人們就是在後金時讓人噤若寒蟬的白甲護軍。

“大人,在小丘後麵找到了三具屍體,剛剛死的,身體還熱乎著,算上這裏的,還少兩個人!”一個斥候低聲對阿桂稟告道,他就是昨天傍晚發現這夥敗兵的人,返回大營後,阿桂立即帶著五十輕騎前來查看,卻不想遇到這番景象。

“你們當中誰是頭兒?”阿桂厲聲問道,他那頭大黑狗也隨之咆哮,為主人的問話助威。

“我們當中沒有頭兒。”阿克敦從地上站起身來:“不過您如果想問什麽的話,可以問我。”

“很好!”阿桂從馬背上跳下來,走到阿克敦麵前:“我的手下說你們一共有四十二個人,現在卻隻有三十七個和三具屍體,剩餘兩個呢?還有這三個人是怎麽死的?”

“稟告大人,那三個是不願意成為俘虜自殺的,其他兩個已經往東邊逃走了!”

“寧死也不肯做俘虜,真是英勇的人!”阿桂的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那你們呢?為什麽不逃走?也不抵抗?”

“我們沒有馬,就算逃在草原上我們也逃不了多遠,被其他蒙古人抓到也是死路一條。”阿克敦的神情木然:“至於抵抗,您也看到了,我們的人都有很多天沒有吃上飯了,很多人腹瀉,身體都很衰弱,也沒有多少武器。就算抵抗也改變不了結果,反而會惹得你們大加屠殺,還不如放下武器,大家都節省點力氣!”

聽了阿克敦的回答,那些察哈爾人紛紛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嘲笑和咒罵,其他俘虜都慚愧的低下頭,唯有阿克敦依舊昂著頭,神色木然。阿桂驚訝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克敦,滿語裏麵‘結實‘的意思!”

“阿克敦,你也是個勇士,完全不亞於那幾個自殺的人,敢於麵對現實也是一種勇氣。真的,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阿桂看著眼前的男人,臉上露出了欽佩的神色:“說說吧,你這麽做希望得到什麽?”

“我希望我和我的同伴們可以得到好一點的待遇,至少能夠不被殺掉,能吃上飯!”

“我隻是一個部將,沒有辦法向你承諾太多,不過我可以保證所有主動放下武器的人在回大營的路上不會遭到虐待!”

事實證明,阿桂忠實的履行了他的諾言,在返回大營的途中,阿克敦他們沒有被捆綁,隻是在兩行騎兵的監視下行走,那兩個選擇逃走的人很快就被抓了回來,他們的衣服鞋帽都被蒙古人瓜分幹淨,赤著腳,光著頭,被綁住雙手,繩子的另外一頭係在馬鞍上,不得不跟在馬的後麵。這是一種殘酷的刑罰,當行走的時候,不斷有人用矛尖刺兩人的脊背和臀部,好讓他們走的快些;當著兩人摔倒在地時,騎士並不會停下腳步,恰恰相反,他反而會用皮鞭抽打著坐騎,讓馬跑的更快,將俘虜在地上一路拖行。碎石、荊棘、鋒利的草葉把他們割的遍體鱗傷,在地上留下一條血跡,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還沒等回到大營,這兩個人就會斷氣。

對於這些俘虜們來說,眼前的這一幕並不陌生,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施暴者與承受者顛倒了過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低下頭,仿佛這樣就能將一切當做不存在,但受虐者的呻吟和蒙古人的笑聲還是不斷鑽進他們的耳朵裏。這種刺激讓每個人的臉色慘白,同情、恐懼和慶幸充滿了他們的心。

“大人!”阿克敦再也忍耐不住,他走到阿桂馬前,那頭大黑狗脖子上的毛立即豎了起來,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吠聲。

“安答,退後!”可能是曾經也在女真那邊待過的緣故,阿桂對阿克敦的觀感不錯,他喝退自己的愛犬,向阿克敦問道:“什麽事?”

“請原諒,是關於我那兩個同伴的事情!”阿克敦指了指那兩個被地上拖行的俘虜。

“怎麽了?”阿桂看了看那兩個俘虜:“阿克敦,你想要為那兩個家夥求情?我看還是算了吧,他們不聽你的建議,企圖逃走,還打傷了一個我的人,這是他們應得的!”

“不!”阿克敦看了看那兩個人,此時他們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早已已經無力發出呻吟了。他壯起膽子對阿桂說:“我隻是請求給他們慈悲!”

“慈悲?”阿桂看了看阿克敦,笑道:“也好!”他從腰間拔出匕首丟給阿克敦:“既然是你開口懇求,那這個‘慈悲‘’就讓你自己親手給他們吧!”

“多謝大人!”阿克敦彎腰撿起匕首,走到那兩個同伴旁。得到命令的蒙古人不情願的跳下戰馬,解開那兩個俘虜手腕上的牛皮索。這刺激了昏迷中的兩人,其中一個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失去了瞳距,茫然的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了阿克敦。

“是你,阿克敦!我們現在在哪兒?”

眼前的兩人慘不忍睹,幾乎完全赤裸的身體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傷口,蒼白的嘴唇上滿是豁口,呼吸急促而又微弱,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出兩人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了。阿克敦強忍住心中的悲戚,低聲道:“是我,你們被蒙古人抓住了。”

“是嗎?”那人用無神的眼睛看了看左右,露出無奈的笑容:“看來還是你說得對,阿克敦!不過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嗬嗬!”

“我現在唯一能給你的隻有‘慈悲’了,你需要嗎?”

“‘慈悲’?”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看了看一旁還處於昏迷之中的同伴:“好吧,不過能先給我一口水喝嗎?我他媽的快渴死了!”

“水?”阿克敦拿起腰間的已經半空的水囊,搖晃了下,裏麵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他稍一猶豫,還是拔出塞子,遞給那漢子,那漢子將水囊湊到嘴邊又停了下來,苦笑道:“算了,不要在一個將死的人身上浪費水了,快些給我慈悲吧!”

阿克敦聞言一愣,隨即他拔出匕首刺穿了對方的心髒,躺在地上的軀體閃過一陣臨死前的抽搐,隨即眼睛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當阿克敦從第二個人心口拔出匕首,聽到身後傳來阿桂的聲音:“現在我們停下來歇息會兒,你可以帶著你的人把這兩個人埋了!”

活著的三十七個人用手,木棍等簡陋的工具,挖了兩個淺坑,將兩具屍體埋在裏麵,上麵蓋上一層薄土,由於沒有條件,最後在上麵隻放了幾塊石頭作為標記。這些人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武士,生死之事早已見的多了,但此時看到這寒風蕭瑟、荒草淒淒、一抔之土,心中也不禁有幾分惻然。

埋葬了那兩人之後,阿桂一行人便出發了。一路上,阿克敦隱隱感覺到眾人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即使是那個納蘭薩蓋,也不像先前那樣。對於這一切,阿克敦的心中感覺到一絲安慰,但這也隻是安慰而已,畢竟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俘虜,他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

金帳。

“趙先生,你要不要再來點?”劉成笑嘻嘻的問道。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擺放著牛尾湯、經過精心醃製的烤羊排、烤野雞、手抓飯、上好的羊乳酪,淺底瓷盤裏放著核桃、棗子、石榴還有葡萄幹,一旁服侍的婢女手裏拿著寶石鑲嵌的銀瓶,整個帳篷裏滿是食物和美酒誘人的香氣。

“夠了,夠了,大人您這酒是哪兒來的,喝起來好入口,勁道卻大得很!”趙文德已經臉色通紅,相比起他平日裏喝的穀物酒,今天劉成拿出來入口甘美的葡萄酒他還有些不習慣,喝的猛了點,一下子酒勁上頭,有點暈暈的。

“是葡萄酒!”劉成拿起一塊乳酪,用小刀切了一塊,塞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從葉爾羌那邊來的,艾合買提送了我一些,你若是喜歡,待會我就讓人送幾瓶去你那兒。”

“還是不必了,酒能亂性,屬下還是少喝點好!”趙文德苦笑了兩聲。自從從漠北回來後,劉成仿佛變了一個人,除了妻妾外,幾乎全盤接受了土謝圖汗的帳篷、駿馬、珍寶器皿、仆役,飲食用度的水平一下子跳了好幾級台階,這讓趙文德心中隱隱憂慮,尤其是這次東征,行軍的速度慢了許多,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一日不過走二十裏左右就安營紮寨,這對於一支已經完全騾馬化的軍隊的確有些慢了。

正當趙文德想著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委婉的提醒一下劉成,聽到帳門口傳來郝搖旗的聲音:“大人,阿桂他回來了,抓到了一小股東虜,好像是被夫人打敗後潰散的。”

“哦?快帶上來!”劉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了,雖說他已經信箋中得知妻子安好的消息,但信畢竟隻是信,有些東西隻有從當事人的口中才能知道,對於即將交鋒的對手,知道多少都不嫌多的。

阿克敦走進金帳,神情緊張。以一個老兵的經驗,他已經大概估算出了這支大軍的數量不少於一萬人。而且這不是宣大明軍那種多半是饑寒交迫,甲兵不全的半乞丐軍隊,這支突如其來的敵軍士兵們兵甲犀利,體魄強壯。他甚至看到了在隔壁的營地裏有一隊熟悉的身影鐵甲騎士,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些刀槍不入的惡魔,顯然,這支大軍的首領和那天晚上那位敏敏別吉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阿克敦可不認為這樣的精銳明國會多到隨處可見,不然大金國根本進不了沈陽城。

“大人,我把人帶來了!”阿桂向劉成躬身行禮,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阿克敦:“這個東虜很有意思,我的哨探被他發現了,他不但不逃走,反而勸說同伴放下武器,守在原地束手就擒。”

“哦?”劉成饒有興趣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克敦,問道:“你為什麽這麽做?”

“大人,我們沒有武器、也沒有馬,不少人連鞋子都沒有,幾乎每個人都餓了幾天的肚子了,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那你這麽做,不害怕家裏人受牽連嗎?”

“大人,我們丟掉了大貝勒,就算活著回去,家人也要被配給披甲人為奴的。”阿克敦苦笑道:“再說我是個乞列迷人,是阿哈出身,哪來的家人。”

“乞列迷人?阿哈?”劉成聞言一愣,熟悉後金內情的阿桂趕忙解釋了一番,劉成投向阿克敦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原來你是被八旗兵小時候抓來的,那你可記得你故鄉在哪兒?可還懂得當地的語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