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八百赤條大漢扛著雲梯,頂著鐵鍋在嚴寒中無所畏懼撲向寶應城牆,廣遠那孩子既是佩服這些人,同時又為城中即將到來的一幕感到不忍。

除平民,皆可搶。

老叔六字命令一下,一旦破城,城中必死人無數。

廣遠最近不斷接受老叔給他灌輸的理念,但當這些理念轉變為嚴酷的事實後,這孩子的內心依然糾結。

陸四就是知道這孩子本性善良,所以一次次耐心的教導於他。

指著那些正在攻城的八百漢子,陸四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你我叔侄也好,他們這些人也好,大夥本是老老實實種地的,怎麽就一下成了淮軍,要殺人,要攻城掠地呢?”

廣遠想也沒想便脫口道:“官兵逼的。”

“不錯,是官兵逼的。大夥本心從來沒想過造反,可既然官兵把咱們逼反了,逼得咱們抱了團成了淮軍,那咱們就隻有鐵了心的幹到底。不止咱們叔侄倆要拚命,大夥都要拚命,但咱們拚命咱們自己知道為什麽要拚,而有的人就要拿足夠的好處讓他們去拚命。”

說到這,陸四意味深長的看了眼侄子:“要不然人家一開始可能跟咱們一樣也不怕死、聽咱們的,一次可以,兩次,三次呢?……咱們淮軍就打這一仗?將來的路還很長,我們還有好多仗要打,要死好多人,怎麽才能讓淮軍上下一次次聽咱們的去拚命?誇幾句,讚一聲好漢子?”

廣遠先是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他真不太懂。

“要有好處。”

陸四朝豎耳偷聽自己說話的孫武進瞥了一眼,嚇得對方趕緊把頭扭到一邊,假裝正凝神看那幫光身子的家夥們攻城。

“沒有好處給人家,誰跟咱們幹?老爺我可不想哪一天一覺醒來,我們淮軍散了個幹淨,就剩你我叔侄。”

說話間,陸四也朝城牆投去了視線,沈瞎子他們已經帶隊抵近距城牆不到百丈距離。

寶應城內沒有駐軍,談不上有什麽守城武器,那些捕快衙差連弓弩都沒有。

弓弩和鎧甲這些是明朝嚴禁地方私藏的,因此城內能夠使用的防守武器近乎為零,頂多就是弄些磚頭、長棍抵禦。長刀估計沒有,最多就是捕快的腰刀。

故而,陸四沒有讓風字營將在淮安繳獲的挨牌(盾牌)勻一些給沈瞎子他們,就給了他們一百口鐵鍋。

抵擋磚塊,鐵鍋可比挨牌強得多。

城上在發現淮軍攻城後顯得很驚慌,銅鑼亂敲,時不時能看到有人從垛口朝外麵望。

“好處?”

廣遠似懂非懂。

“人活世上,無欲無求者絕無僅有,大凡是人都想讓自己過得好。一個從前一無所有,食不果腹的人在知道勇敢賣命之後,就可以得到女人、房子、糧食、牲畜、土地、金銀、地位等等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你說他是否願意放手一搏?”

陸四說這話時,攻城隊伍中頭領們已經將刀揮起,那個左潘安更是用刀把子在鐵鍋上猛敲,不知是為自己壯膽還是想壓過城頭的銅鑼聲。

“唔……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廣遠難得的想到了句陸四覺得很有文化的句子來。

陸四點了點頭:“不止寶應一處,進了揚州我們也要如此做,要保證跟著我們的人都有好處。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聽著跟土匪似的,但你要知道,這個法子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也是最能讓我淮軍上下同心的,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改變自身的命運,改變時代的車輪……”

陸四突然閉口不語。

“嗯?”

廣遠被老叔最後的那句話搞得一頭霧水,什麽是時代的車輪?

老叔望著寶應城的樣子,很有點高深莫測。

陸四不是高深莫測,他隻是不能將幾個月後要發生的事情告訴侄子。

淮軍必須馬上壯大,否則中華大地必將遍地腥膻!

壯大的辦法也簡單——讓手下的人願意跟你走,願意跟你幹。

大明將亡,韃虜將至,陸四要快,淮軍也要快!

快得讓人無法喘息,快得讓人根本沒有任何考慮的機會,快刀斬亂麻。

若不奮力一搏,他上岡陸文宗何以對得住身體中所流淌之血液!

機會,陸四給過,可城裏沒有給他機會。

那就隻有攻城,隻有說話算話,哪怕會死很多人。

如果這樣做違了天和,上天會懲罰,陸四但請上天罰他一人,而憐他及這中華大地將為亡國之奴的漢人之心。

上蒼,到底有沒有?

陸四抬頭看天,他真不知道,自他來到這個時代的那刻,他敬鬼神,但絕不畏鬼神。

“攀城了!”

孫武進激動的喊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喊,陸四猛的睜開雙目,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便讓這寶應城中的士紳富戶之血向淮揚大地、向大江南北宣告他陸文宗的崛起!

是螳螂擋車,還是力挽狂瀾;

是逆勢而為,還是順天應人;

就全他娘逼的幹了再說吧!

……

“快扔磚塊,快啊!”

寶應城上,郭典史的嗓子真的啞了,以致他的聲音根本發不出。還好,他這個“四爺”能起帶頭作用,為了不讓賊人順利從雲梯上攀上來,他將一塊塊青磚往下麵砸去。

可下麵除了傳來磚塊砸鍋的清脆聲,跟螞蟻附城一般的賊人卻是絲毫沒有畏懼,反而一個個將鐵鍋頂在頭上,一手攀梯,一手執刀的往上湧。

“拿刀砍,拿刀砍啊!”

望著從上百架雲梯攀登而上的賊人,望著那些頭都不敢露隻曉得把磚塊往下扔的青壯們,郭典史絕望了。

他雖是管一縣緝捕事,但他實際是個“儒士”,他根本沒有殺過人,也沒有打過仗。

他試圖拿刀將一個頭頂鐵鍋的賊人砍下去,但卻沒有準頭,一刀砍在鐵鍋上,等他回刀再砍時,那個賊人已經從垛口上翻了下來,翻下同時頭頂的那口鐵鍋“咣當”掉在地上。

“先登城者,沭陽左潘安!”

赤著上身,滿是胸毛的左潘安其實也沒殺過人,但他的樣子很嚇人,那麽炸呼一句,竟將周圍七八個青壯給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這麽好打的?”

程霖望著已經湧上城的攻城隊伍,嘴撇了撇,然後抬手下令:“風字營,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