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的滿蒙大軍並沒有被他們的英親王放棄,援軍早在七天前就已派出,領兵的還是除了阿濟格外滿洲僅存的郡王勒克德渾。

這是曾被多爾袞寄予厚望,甚至想讓他接替兄長阿濟格的宗室年輕人中的翹楚。

可惜的是,南陽方麵並不知道順軍在圍困他們的同時,賀珍的第三軍按戰前部署已經秘密開撥至新野以西的鄧縣,禦林軍第十四集團軍則在皇帝陸文宗的親自指揮下南進瓦店。

陸四要的不僅僅是南陽城中的滿蒙兵,他要的是所有滿蒙兵。

種種情報顯示,阿濟格很有可能會調集他分散在荊襄的主力北上替譚泰解圍,那樣的話決戰就會提前。

這是個好事情。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部署,雲集在南陽一帶的順軍主力,完全能殲滅阿濟格麾下那支飽受血吸蟲病困擾的滿蒙集團。

不想,來的不是阿濟格,而是勒克德渾。

探明勒克德渾部北上後,賀珍立即率所部第三軍從鄧縣殺出,占領新野同襄陽交通要地泰山廟及白河口,形成了關門打狗局麵。

得知後路出現順軍後,年輕的原滿洲順承郡王、明朝荊國公勒克德渾知道不妙,果斷放棄馳援南陽掉頭南下,想要先解決後方之敵。

可勒克德渾很快意識到他回不去了。

第十四集團軍先是以騎兵猛攻勒克德渾部,後以重甲步兵形成封鎖,成功將勒克德渾部圍死在一處叫小雙河口的地方。

雙方的決戰在勒克德渾被圍兩天後打響,因為從北方趕來的炮兵第二鎮抵達戰場。

激戰過後,小雙河兩側平原到處都是屍體,一片不大的樹林正在燃燒。

沒有人的聲音,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空氣中除了血腥味就是屍體的焦臭味。

放眼看去,死去的士兵一路鋪了怕有幾百丈,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就是沒有一個活人,哪怕一個重傷未死抽搐的都沒有。

兵器、頭盔散得到處都是,死人的鮮血將這一片土地變成了深秋的顏色,紅豔豔的。

高高的樹上,幾隻烏鴉“呱呱”叫喊著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呼!”

一處屍堆中,突然傳出人的大口呼吸聲。

最上麵的胸膛中仍插著長矛的屍體動了一下,滾落一邊,下麵的兩具屍體也動了起來,就見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從兩顆腦袋中伸了出來,滿臉血汙的人張大著嘴,拚命的呼吸,呼吸著。

直到胸中不再壓抑,直到再也沒有了窒息感後,那個光禿禿的腦袋才再一次往上擠,用力的擠,最終整個人的身子從屍堆中費力的鑽了出來。

腦後的辮子在遠處的火光映射下,好像一條小蛇。

他叫德啟,原鑲紅旗第三甲喇十二佐領的什得拔,女真老姓鈕祜祿。德啟是被順軍的爆炸震暈過去的,等他再次蘇醒時,這裏就成了現在的模樣。可能是爆炸時腦袋撞過樹受到震**的原因,德啟的腦袋疼得厲害,也有一點暈乎。

他搖搖晃晃的從屍堆上爬出來,順手撿了把不知道是誰的長刀。向四周看去,卻是沒有一個敵人,有的隻是同伴的屍體。

德啟不知道他現在應該去哪,也不知道王爺在哪,他隻能跌跌撞撞的朝前走,朝一個人也沒有的前邊走。

他想遠離這些屍體,一個活人在遍地死屍的地方行走,那種恐怖感是德啟從前沒有過的。

走了一裏多地,前麵突然傳來了人的說話聲,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因為對方說的是漢話。

德啟警惕的彎下腰,順著林子悄悄的摸了過去,他想看清楚一些。

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

蹲在一棵鬆樹後麵的德啟看到了讓他恐懼的一幕。

幾百名和他同樣留著辮子的士兵被綁著雙手一排排的跪在地上,這些人中有的受了傷,有的卻是沒有受傷。四周到處都是頭戴尖盔的順軍,當中還有很多臉上戴著鐵麵具的將領。

那些雙手被綁跪在地上的滿蒙士兵似乎知道他們的下場,然而他們卻沒有任何反抗的心思,隻是默默的跪在那裏,耷拉著腦袋。

有的睜著眼如行屍般呆呆的看著被鮮血染紅的地麵,有的則是緊緊閉著眼,腦海中不斷閃回從前的一幕幕,以及他們親人的影像。

順軍沒有動手,他們也似乎在等什麽。

直到遠處傳來山呼般的萬歲聲。

“陛下!”

第十四集團軍提督黃昭帶領眾將要行禮,卻被陸四抬手製止,爾後看了眼那幾百跪在地上的滿蒙辮子兵,取下戴在雙手的白手套,一句話也沒有說便縱馬離開了。

待皇帝陛下的身影消失,第十四軍提督黃昭向著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陳威力揮下了右手。

“砍了!”

隨著陳威力一聲令下,幾百把長刀同時揮下,伴隨著“噗嗤”入肉聲,幾百顆腦袋同時滾落。

幾百具無頭屍首並不是整齊倒地,而是稀稀拉拉的倒下。到最後,甚至還有幾十具如被釘在那般屹立不動。

“他娘的!”

陳威力罵罵咧咧的上前對著一具不倒的無頭屍體踹去,如同他小時候和小夥伴們踹亂葬崗的墳頭般。

士兵們也紛紛上前幫忙,一具具無頭屍體被踹倒後,又一個個的將那些辮子兵的人頭當球般踢來踢去。

德眼前這一幕,讓德啟嚇的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失了魂般往來處跑去。

他想離開這裏,越遠越好,哪怕跑到深山老林做野人,也比在這地獄煎熬的好!

一路上,他的腦中除了遍地的死屍,就是那被踢來踢去的腦袋,以及漢人的獰笑聲。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滿洲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德啟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跌跌撞撞中,他竟撞倒了一個人,是他認識的人——第四牛錄的糾兵官圖爾紀。

圖爾紀渾身上下都是血,同德啟一樣也是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同樣也不知道去哪。

“都死了,都死了……”

圖爾紀的出現讓德啟緊繃且恐懼的內心再也繃不住,抱著圖爾紀不停的哭。

可他不敢哭出聲來,隻能哽咽,並不斷的抽搐,好像酒足飯飽的打嗝聲。

圖爾紀沒有說話,拉著德啟往他也分辨不了的一個方向狂奔。二人不停的跑,不停的跑,跑到喘息還在跑,直到心髒實在承受不住那激烈的跳動,才雙雙癱瘓在地,大口的呼吸著。

那一刻,直如天地間就他二人般。

但是不知為何,兩人眼中的視線卻特別的明亮。

距離他們不到半裏地處,火光衝天。

圖爾紀同德啟彼此對視了一眼,兩人小心翼翼的向那火光走了過去。

映入二人眼簾的是一片修羅地獄。

一支順軍正將那些死去的辮子兵屍體往一處幹枯的溝渠中搬,溝渠正在燃燒著大火。

不斷有新的屍體被搬運過來,也不斷有人將火油一壇壇的倒進溝中。

屍體焚燒的味道彌漫四野,讓人聞之欲吐。

可能是覺得屍體燒得太慢,太耽擱時間,一些順軍士兵在軍官的授意下或用長刀在溝邊將屍體分砍,或用長矛對著屍體亂捅,似乎這樣做就能讓屍體燒得更快,也不會出現燃燒時屍體因為充氣炸開,濺得他們一身血汙。

這樁差事實在是不好幹。

大火一直在燃燒,一直在持續,屍體卻漸漸的少了。

最後,一麵麵代表滿洲過去榮光的軍旗被丟進了溝中。

正白、鑲白、正黃、鑲黃……

都燒了,都沒了。

“幾千人,幾千條人命,就這麽割草般的沒了……就這麽沒了,沒了……”德啟喃喃著,痛苦的將視線看向另外的方向。

“要想不這麽死,我們得換個活法。”

圖爾紀微微顫顫的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在德啟疑惑的眼光中拽住自己的辮子,咬牙割了下來。

“不能再當滿洲人了,還是做漢人好啊。”

看了眼手中的辮子,圖爾紀突然發狠似的將辮子扔在地上,恨恨的拿腳去踹,一點點的將自己的辮子生生踹進了泥地中。

許久,他長出一口氣,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經過內心鬥爭後,德啟接受了圖爾紀的想法,他要做漢人。隻是他沒有將自己的辮子同圖爾紀一樣埋進土中,而是藏在了懷中。

幾天後,兩個決意做漢人的滿洲人被當地村民發現,因為不會說漢話德啟當了啞巴,會說漢話的圖爾紀則編造了一個讓當地村民相信了的說辭。

淳樸的村民熱情邀請二人到村子裏吃飯,還燒熱水讓他們洗澡。

結果,德啟的辮子被進來送熱水的村民無意間發現,之後十幾個拿著鋤頭、扁擔的村民衝了進來,將骨子裏真心想做漢人的圖爾紀和德啟活活打死。之後村民將二人屍體用牛車拉到順軍的軍營,得到了兩袋大米的獎賞。

此事也被當作典型案例通報各地,務要各地仔細盤查過境人等,以防奴奸混入破壞,由此導致一百多僥幸逃脫的滿蒙士兵被抓正法。

大敗南逃的勒克德渾現如喪家之犬,由於賀珍部第三軍封鎖了新野同襄陽進出的兩條要道,在順軍的追擊下,勒克德渾隻能無奈向東沿著唐子山逃竄,欲找到一條小道逃回襄陽。

可盡管已經萬分狼狽,勒克德渾一路上卻始終對一輛馬車裏的人恭敬萬分。

因為車內的人是明朝五省總理、督師閣部史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