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四啞口無言,要說沒道理,淮安人是不能殺淮安人,可你燒人家房子、搶人家糧食跟殺人有什麽區別?

河工領袖們再渾,也沒幾個真狠得下心去堅壁清野,畢竟都是家鄉人,見餘盟主不同意這樣做,大夥自然也樂得不提。

其後餘淮書在淮安城推行的一些政策雖然對守城不利,卻很得人心,不少城中士紳主動替淮軍奔走,加上王二先生從安東帶回部院願意招安的喜訊,北路軍上下立時是喜氣洋洋,人人做起了當官兵吃皇糧的美夢來。

作為“盟主”的餘淮書威望也是大漲,以致淮安城內一提淮軍都說餘淮書,真正的首創之人陸文宗的名字幾乎沒人提起。

文則一縣,武則遊擊的出身,餘淮書也十分滿意,然而就在他準備迎接漕院到來的節骨眼,淮安城卻遭到總兵張鵬翼的突然攻擊。

如果不是郭老四他們奮力抵抗擊退張鵬翼,恐怕淮安城已然被張部血洗。

就那一次,就死了好幾百人。

明軍的攻擊讓淮軍上下對招安的美夢破碎,人人破口大罵那個路部院是騙子,要不是餘盟主也是好心想為大家謀個前程,隻怕也要被罵的狗血淋頭。

震驚、困惑、迷茫的餘淮書試圖派人向張鵬翼解釋張家滅門之事並非他的意思,但派去的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張鵬翼砍了腦袋,此後再也沒人敢出城,也再沒人對招安成為官軍抱以期望了。

若有的話,可能就是餘淮書同那個給自己算了幾次都有當官命的王二先生吧。

形勢變得惡劣起來。

越來越多的明軍雲集淮安城,形勢一度萬分緊急,餘淮書前後三次派人向南路軍求援,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音訊。

城中什麽樣的猜測都有,有說南路軍恐怕已經覆沒,有說南路軍是見死不救,拋棄了他們。有說可能送信的人半途被官兵抓獲,消息沒能遞出去……

守城四月,北路軍傷亡多達數千,城中的漕糧也已經不多,正如陸四所料,餘淮書和王二先生不忍居民挨餓,將本為淮軍的軍糧分給居民食用,此舉雖讓城中居民對淮軍感恩戴德,卻讓淮軍瀕臨斷糧。

王二先生昨天查過存糧的幾座大倉,得出的結論是最多還能撐一個月,前提是不能再給居民發糧。

畢竟,淮軍隻有幾萬人,居民卻有幾十萬人,就算淮軍把糧食全給居民,也活不了這麽多人。

除非開城投降,但那樣的話誰敢保證明軍不會屠城,就算不屠城,又是否會屠殺他們淮軍。

沒有人知道,因此發現城外明軍有一部突然炸營潰散後,郭老四看到了希望,他馬上請餘淮書下令北路軍出城襲擊明軍,好利用這個天賜良機重創明軍,打破明軍長達四月的圍困。

“好端端的官兵怎麽就炸營了,是不是有詐?”

餘淮書卻是優柔寡斷,懷疑是明軍使的詭計,遲遲拿不定主意。等到郭老四他們選了勇士用繩子吊下城探明臨淮兵是真的潰走,餘淮書還是沒拍板。

過了一日,餘淮書同王二先生商量來商量去,終是有了決定,竟是再派人同城外明軍談判。

說什麽淮軍已經守了四個月,城外的明軍也耗了四個月,雙方的傷亡都很大,現在明軍自己內亂,淮軍這個時候向他們提出談判,明軍為了減少傷亡必定會應允,這樣招安成功的機率至少能有七八成。

給予餘淮書信心的不僅是臨淮兵的炸營,更是北路軍這四個月來的堅守,誠如他對王二先生所言那般,淮軍已經展示出了實力,城外的明軍如果不想再耗下去就必須和淮軍重啟被中斷的招安談判,否則吃虧的是他們。

“餘先生這是讀書讀昏了頭!”

郭老四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私下同他處得不錯的射陽湖蘇六說萬一餘先生他們真傻到要開城,他們可不能跟著犯傻送掉性命,到時候兩家再拉上其他不肯降的弟兄從南門衝出去向揚州突圍。

“管他娘個逼的了,能跑出一個是一個,就餘先生這腦子,咱們再跟著他幹,連他娘的怎麽死的都不曉得!”

郭老四是徹底對鄰居失去任何信心。

蘇六也覺得再和官兵談招安的事不靠譜,不無後悔道:“早知道這位餘先生這麽傻,當初我就應該跟左大柱子一塊南下的。”

一臉追悔莫及狀。

“郭老四大字不識一個,他懂什麽?他以為咱們這些人真能打敗官兵?他當官兵那些馬隊是擺設?真要出城,我怕去的弟兄都沒命回來!”

餘淮書的議事廳不在漕院衙門而在知府衙門,並且漕院衙門現在是空無一人,大門緊閉不許任何人進入的。

“……路部院當初是真心願意招安我等,隻是叫那張總兵壞了事,這事其實也不能怪張總兵,滅門殺子之仇,換作你我怕也不會理智……不過現在咱們不能再拖了,官軍內亂炸營是個好機會……”

王二先生在北路軍的威望僅次於餘淮書,餘淮書必須爭取對方同自己意見一致,如此才能說服那些頭領們。

“這事也不能怪郭老四他們,畢竟他們也不知道咱們還有多少糧食。”王二先生輕歎一聲,他是支持和官兵再談招安的,因為城裏真的堅持不了多久了。

“明天我就派人出城,這事不能再拖,要不然會死人的。”

餘淮書看了眼王二先生,“你也別對陸文宗那邊抱指望,他要來救早就來了。”

王二先生遲疑了一下,道:“陸四兄弟那邊可能出了事,以他的為人應當不會不管我們。”

“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陸文宗我當初說過是個做大事的人,但越是做大事的人那心呐越狠,”

說到這,餘淮書右拳在桌上輕叩了幾下,“我看他不是不管我們,而是巴不得你我死了才好。”

“啊?”

王二先生一驚,不知餘先生怎的說這話。

“你我死了,這淮軍就是他陸文宗一人的了……但願事實並非如我所言吧。”

餘淮書輕笑一聲,笑容中略帶苦意。

……

兩百多裏外,一支長長的騾馬隊伍正沿著泥濘不堪的道路往西北方向行軍。

“駕!駕!”

孫武進不斷抽打坐騎,可那騾子本就跑的慢,加上這兩天道路被雨水浸濕爛得不成樣子,騾子哪裏跑得起來。

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手裏拿根木棍的陸四光著腳在泥地裏一步一步的蹣跚前行,被後麵孫武進的“駕駕”聲弄得好不心煩,沒好氣的回頭罵了句:“你再不下來牽著騾子走,我就讓騾子牽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