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姑風趣幽默, 一路上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江府。

“怎麽停這?沒發覺飄雨絲了嗎?就這幾步路,還敢叫岑娘子淋著?”崔姑微掀車簾,不滿的道。

車夫忙道:“不是不是, 前頭有車馬占位置了。”

崔姑探出個腦袋, 就見施明依從馬車上下來。

她心裏暗自‘嘖’了聲, “趕巧了, 夫人沒請她, 怎麽湊一日來了?”

“崔姑,怎麽了?”岑開致問。

崔姑用帕子擦了擦發頂, 勉強笑道:“好像是江家大爺的夫人來了。”

施明依也等著瞧這車馬裏來人是誰呢,一見是岑開致,身邊還跟了個仆婦, 笑道:“岑阿姐來看江夫人呢?”

她斜了崔姑一眼, 又道:“阿姐終於也曉得買個人來伺候了, 登江家的門,多少是要帶個人充排麵。”

崔姑清清嗓子, 道:“我暫還沒這個體麵伺候岑娘子, 等著日後喜信來了, 我定跟夫人求了這個恩典。”

施明依有些尷尬, 她沒想到崔姑是李氏派去請岑開致的。

一個是李氏先下了帖子, 又使人駕車馬請的,一個是不請自來的。

李氏那日雖在江星闊跟前斷言施明依會來討好他,江星闊隨風過耳,並沒想到施明依如此厚麵皮, 竟真真上門了, 倒是有個由頭, 她身側婢女胳膊上攜著個籃子,說是來李氏這借花樣描繡的。

李氏就給了滿茶幾的花樣叫她自己去挑揀,自己攜了岑開致,坐在茶桌上說話。

說著說著起興了,李氏又攜了岑開致進內室,施明依想跟進去又不能,隻影影綽綽聽見李氏說什麽,這個好看,那個襯你。

兩人磨了總有近半個時辰才出來,崔阿姥手裏捧著一個匣子,想來是方才挑揀了些首飾,等下要叫岑開致帶回去呢。

“都說緣分緣分,我同姐姐的緣分還真是不淺,雖不是一母同胞,但有做姐妹的緣分,又有做妯娌的緣分呢。”

岑開致做不來虛與委蛇這套,扯了扯嘴角,算個表態。

李氏看得好笑,今日請岑開致來,倒有一件切實的正事兒。

“東西一應都給你備下了。”

“什麽東西?用不著什麽東西的,祭奠用的到地方再買就好了。”岑開致不解。

“不是說你在明州還有幾房親戚嗎?”李氏問。

施明依側耳聽著。

“噢。”岑開致想起她是同江星闊提過一嘴的,笑道:“是從前我父親的幾位故交親朋,祖輩上有些親,說起來也算通家之好,我想著既回明州,總要帶他登門拜訪一二。”

“那便是了,我就沒有備錯。新婿上門,是要見一見的。”李氏將禮單給岑開致看。

紅紙厚重,背麵也透不出字痕來,施明依怎麽也做不出探頸去看的舉止,隻見岑開致目光下移,微微蹙眉道:“這,太多太貴重了些。”

“無妨,你自己依著親疏遠近去送就是。”李氏隻是替她備下,任她選擇。

李氏和岑開致又說了一氣,連拜帖的花樣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都拿出來挑揀了半天,卻始終沒提及去施家拜訪的事情。

施明依喝了半盞茶,笑道:“姐姐是什麽日子去,可有同阿娘講?”

“沒有同她講,也不打算同她講。那日見麵的情狀如此難堪,施娘子雖不放在心上,但我想著還是算了吧。”岑開致淡淡道,看不出傷心難過的樣子。

岑開致和李氏頭回見麵就尷尬的沒邊了,這樣也好,眼下不必費勁同李氏解釋,她自懂的。

李氏端著茶杯,一邊喝一邊搖頭,感慨岑開致怎麽就攤上那麽個腦袋不清楚的娘。

施明依見李氏搖頭,卻以為她是覺得岑開致此舉不可,便道:“姐姐,咱們做晚輩的怎好同長輩置氣?畢竟是血濃於水。”

李氏覷了岑開致一眼,見她眼簾微垂,不欲接話,想來當施明依是放屁,便道:“晚輩孝敬,那也得看長輩是否慈愛。不過明依你如此體貼長輩,倒是你婆母的福分。”

這話說得施明依笑容勉強,似乎擔不起李氏這份誇讚。

施明依一出江家就撐不住了,哀哀的倚在馬車內,拭淚歎道:“人人好運道,岑開致這般品性,李氏卻將她視若珍寶,李氏一門雖出身有礙,卻是個大方好相與的,不似我那婆母,日日苛責叩問,我一日未懷上身孕,一日就是他江家的罪人。”

婢女勸她,“娘子,花開有早晚,大夫不是說了,越急越是急不來,再說誰不是人前做好人呢?說句僭越的,咱們老夫人在姑爺跟前,在旁人跟前,待您那不也是妥帖的?”

施明依攥緊了帕子,道:“我最恨她如此!”

見她恨極,婢女恐她傷身,忙道:“所以說,那李氏也許隻是裝相罷了。人後待那岑娘子,許也十分看不上眼,礙著兒子喜歡沒法罷了。”

這話往日裏有用,眼下卻無用了。

“她若不滿意,不會這樣大方。我親娘死前唯恐父親續娶後再生養了男丁,我弟弟處境尷尬,無所倚仗,便把自己名下的所有都給了他,還請了大儒做中人,唯恐遭人侵吞。”

想起往事,施明依眼中落下淚來,木然的道:“樁樁件件,為明陽打點細致,可我呢?我那時未嫁,她卻隻留了幾副上不得台麵的首飾給我,她自己的嫁妝都送回外祖家去了,隻求外祖一家在她死後能多看顧明陽些。我算是清楚了,看重誰,在意誰,這銀子就在誰那,其他假模假樣的好話都不作數。我何以那樣去討好柳氏?我隻是想有些體己傍身。”

奴婢替施明依拭淚,道:“娘子別太傷心了,您同姑爺時間長了,總會籠絡住姑爺的心。”

“我瞧著他放在江璞身上的心思都比我身上的多。”施明依說著,覺得心口越發不舒服,揉了幾揉還是不舒服,反而幹嘔起來。

婢女忙斟茶給她喝,施明依喝了幾口,忽得想到什麽,用手一推茶盞。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滿是驚喜!

下雨天留客。

岑開致來時路上不過蒙蒙細雨,此時又有漸大之勢,簷外落雨聲如小蟹爬沙。

午間李氏叫小廚房擺了飯,岑開致就見小飯桌上見齊齊整整擺了六個碟一個碗,分別是清炒白菘、紫蘇花甲、臘味合蒸、紅燜蹄膀、香筍泉水豆腐、紅蟳米蒸糕和花膠煨雞湯。

雖說一共有七道菜,但每樣分量並不多,盤子也小巧玲瓏似盞,她們二人吃並不會富餘太多。

岑開致知道這是李氏待她禮重之意,若是因人少而用兩碗簡麵打發了,才真是踩了臉麵。

菜都是家常滋味,白菘甜軟,花甲鮮美。臘味合蒸是冬日裏尋常菜,有臘雞、臘肉、臘魚、臘腸等等,臘肉肥肉相間,蒸過之後,肥的部分晶瑩剔透,瘦的部位口感緊實而滋味繁複,因是合蒸,肉中有魚的鮮美,魚中有肉的肥美,十分下飯。

蹄膀加了好些蜜棗燉得軟爛,應是用了蜜棗的緣故,甜味別樣好,又是連皮帶著瘦肉,肥處很薄,軟糯融化,皮因先炙烤過,所以有些焦香,餘幾分勁道,整道菜吃起來半點不膩,隻覺得滋味渾厚。

吃過蹄膀之後,再吃香筍泉水豆腐並不會覺得其味寡淡,反而覺得入喉清雅,洗去了臘味的豐腴,能更好的品味下一道菜。

岑開致接過崔姑給她盛的一碗紅蟳米蒸糕,李氏見她盯著那紅蟳瞧,就笑道:“我喜愛你原先做的蟹飯,叫小廚房照做了來,隻是依著如今什麽蟹類肥美就食什麽,紅蟳便是咱們說的青蟹,我這廚娘是閩婦,入臨安多年,還是鄉音難改。”

米蒸糕雖叫糕,也隻是因生米炊熟成飯,油潤板正似糕餅。岑開致剜下一勺送入口中,果然鮮美難匹卻又不掩米香,而且用米好上許多,嚼之粒粒分明,並不黏糯糊爛。

“青出於藍。”岑開致讚道。

“她手藝是好,隻是腦子不及你活絡,隻顛來倒去的做幾道拿手菜,這花甲紫蘇也是阿潮帶了你那道紫蘇炒青螄來,我留了幾個與她嚐,這才曉得河鮮並了紫蘇炒能有這般好味。”

李氏並非場麵上的客套話,而是出自真心本意。

岑開致隻聽得阿潮兩個字,曉得那是江星闊的乳名,憶起兩人纏綿時候,江星闊曾問她的乳名,岑開致非要他先說,兩人說著鬧著又吻到一處去了,還沒問出個究竟來。

見岑開致凝神,李氏笑了一笑,道:“他本應該叫海潮,隻因江風晚說話太決絕難聽,逼得夫君將海潮之名棄而不用,另叫星闊,阿潮喚得順口了,隻做小名。”

小廚房的銚子上煨著李氏餐後慣飲的牛乳燕窩,岑開致啜了一口,牛乳香濃,殘口唯有黏唇之感。

“我家中之事,最難啟齒的部分,夫人已親見過了。”

李氏目光帶憐,又道:“這,人有緣深緣淺,你也許父母緣薄,別處緣厚呢?”

岑開致早就釋懷了,道:“我自小跟著祖母長大,再大一些就喜歡跟著阿爹四處經商,詩書禮樂並未隨師學過,琴棋書畫皆如初學孩童。”

“如此,同我倒是相仿,我也是跟著爹娘四處經商,落腳臨安。你不懂的,我也不懂。”李氏笑道:“我最常翻閱的書冊就是賬本,閑時就愛養魚弄花,賞曲聽戲。不過我阿娘教我撫過奚琴,你可想學?”

雨聲漸弱,江星闊緩步走進家中,忽聞得喑啞之聲如鋸木頭,十分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