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雅間對雅間, 並不是一覽無遺,不過江星闊刮岑開致鼻尖這個動作嘉娘看得分明。

“看得久了,倒也覺得兩人登對。”嘉娘說,語氣中有她自己都未曾覺察的黯淡。

荊方笑道:“是般配。江大人英武, 岑娘子嬌美。”

嘉娘亦見錢阿姥幾人在旁邊雅間裏看得瞠目結舌, 道:“江星闊倒大方, 開個雅間十兩銀子, 平白請這麽多閑人來看。”

“開了雅間, 一人也好十人也好,除開茶水費都是十兩, 還不如多請幾人合算。”荊方道。

十兩銀子,若不是江星闊請客順帶,誰舍得?茶水糕點也一應記江星闊的賬, 楊鬆有些放不開吃喝, 尋了個借口出門解手。

小廝見他衣著樸素, 以為是尋常客人誤入雅間了,就給他指了個不常用的茅廁, 曲曲折折的小徑掩在竹林裏邊, 還好這泡尿不急, 不然非得尿褲子不可。

他方便完走出來, 忽得耳朵裏鑽進男女**之聲。

天為蓋, 地為床,有人貪圖野趣,卻驚得楊鬆這老實人差點崴腳。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他的兄弟楊三聽到這響動, 當即撇了扁擔, 躡手躡腳的鑽進竹林裏窺聽。

蓮花樓中叫好聲浪一聲蓋過一聲,隔壁便是酒肆食樓,文雅些的行酒令,粗放些的劃酒拳,總歸是喧騰的。

可楊三掩在這竹林裏頭,卻是覺得周遭的鬧襯得此地更靜,各種細密的響動都無比明晰。

楊三本就性**,聽得那方已經了事,覺得無趣,啐了一口,借著月色看清那女娘是蓮花樓裏弄琴的頭牌,心中暗暗記下,匆匆出來了。

可巧,一抬眼正瞧見楊鬆從外邊的斜樓梯登了上去。

“老六,他來蓮花樓做什麽,送炒貨?”楊三納悶,便跟了上前,卻叫人攔了下去。

“方才那是我兄弟,他能進去,我怎麽不能?”

“人家是雅間的客人,你算個什麽玩意,給老子滾下去。

楊三心裏不忿,憑什麽楊鬆是客,他卻在蓮花樓裏做苦活,楊鬆這小子果真是沒安好心。

蓮花樓裏戲法詭譎奇異,像是叫眾人做了一個夢,錢阿姥和楊母隻覺自己大半輩子都白活了,開得眼界還沒今日一回多。

江星闊備了馬車載他們回去,自己則同岑開致共騎馬,說要去碰一間夜裏才開門的魚皮餛飩。

阿囡興奮過頭,其實早就累了,一上馬車就歪在公孫三娘身上睡著了。楊母亦是如此,靠在楊鬆身上睡著了。馬車一動,她們睡得更香甜了。

楊鬆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喊他,挑了車簾一瞧,見是楊三在後邊跳腳。

公孫三娘和錢阿姥也聽見了,道:“晦氣東西陰魂不散的,不知又尋你什麽事。回去鎖好門戶,輕易別開。”

楊鬆點點頭,心下有些不安,原本新鮮愉悅的心情也遭到了一點磨滅,隻要日子還繼續的過,就沒有永恒的快樂和不消散的陰霾。

岑開致這輩子最開懷的日子有兩段,一是年少未出閣時,同阿爹四處經商遊曆,二就是眼下,親朋在側,愛人相偎,縱然今冬一日寒過一日,她心裏依舊春陽融融。

年尾,岑開致有些躲懶,但又心思活絡,製出了兩種餅——糖榧餅和魚蝦餅,一酥甜一鹹鮮,用料都在名字上了。

一把好紅糖,一捧香榧碎,扯開一塊油酥麵,將這兩味食材都按進去團好再摁扁,投進油鍋裏先炸一道,一個個晾在竹篾上瀝油,過了會子,灶燒得旺一些,還要再炸一道,逼出油去,使之更為香酥。

魚蝦餅也是一應做法,不過是用魚茸蝦肉做餡,加點蔥末增香,早間一炸這餅子,能香上一整日。胡娘子每日替客人來食肆買魚蝦餅送粥,單她一間粥鋪就能吃掉五十個有餘。

因有了沈平,粥鋪的買賣不必叫公孫三娘去送了,岑開致再借胡娘子的驢車過意不去,年節裏買驢價貴又不合算,隻先買了半車的豆料送去,算是屢次勞動小毛驢的資費。

“你呀,就是太客氣。”胡娘子不知怎得,臉色有些不好,見岑開致盯著她看,撫了撫臉,道:“夜裏沒睡好,有些頭昏。”

岑開致忙道不叨擾了,出了粥鋪門就見泉駒一腳深一腳淺的走來,手裏托著兩個雪娃娃,大約是早就捏緊實又凍了一夜的,雪娃娃外殼冰層凝固,似冰似玉,倒是精致。

泉駒遞到她跟前顯擺,道:“岑娘子看,像不像阿囡。”

岑開致啞然失笑,泉駒都比泉九高了,可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

胡沁也來了,跟在泉駒後頭同岑開致問好,手揣袖裏,走路東搖西晃的。

“胡小郎今個大寒天怎得來了?”岑開致掀開門簾讓兩人進來暖身子,笑問。

“在家整日叫老頭煩著,我那姐姐又帶著姐夫回來住了,我不耐煩聽他們倆一齊嘮叨。”胡沁道。

食肆後的小河上正熱鬧,胡沁這性子哪裏耐得住,一瞧,是有人在河麵上鑿了洞掏魚呢。

阿囡早也蠢蠢欲動,隻是錢阿姥不讓她去,眼下泉駒來了,錢阿姥一向喜他年少穩重,由他帶著阿囡去耍耍也好,隻是不許站那冰麵上頭。

臨安也難得連河也凍上,雖是凍上好幾日了,畢竟不牢靠,冰麵下活魚遊動還能見呢,大家都惜命,隻是沿著幾處河埠頭邊鑿開了冰層。

食肆後頭正好還沒人占了,胡沁扛著刀斧,泉駒拎著木桶,阿囡帶著網兜就玩去了。

鑿冰對於這倆少年來說根本不是難事,幾下功夫罷了,泉駒從阿姥的菜圃裏挖出幾條凍僵的蚯蚓,碾成幾段做魚餌了。

大約是魚餌新鮮,又或是冰麵模糊,叫魚兒看不清人影也聽不見響動,懵懵懂懂的就上鉤了,一下從寬大的河流中飛到了一隻窄窄木桶裏。

魚兒掙紮,水花四濺,一連上鉤好幾條,看得阿囡直蹦躂叫好。

胡沁喜滋滋的說:“午間好叫岑娘子烹鮮魚湯了。”

泉駒又投了魚鉤下去,一小節蚯蚓緩慢的沒進水裏,大大小小幾個還皆全神貫注的盯著看,冰麵上黑沉沉的水洞忽然浮上來一張慘白人臉,頭發像海發菜一樣散在水裏,正正好填滿了這個挖鑿出的冰洞,嚴絲合縫的簡直詭異。

三人像冰封住了那樣安靜而僵硬,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胡沁從胸肺裏聲嘶力竭的吼出一聲,“你娘喂!!老子釣的魚不能吃了啊!”

錢阿姥自曉得他們幾個撞見浮屍了,就陀螺似得沒停過,著急忙慌的燒香拜佛,又去瞿家討了好些柚枝柚葉,前門後院堆了幾個角,燒得又香又嗆。

炭火生得旺,三人被錢阿姥用幾件襖子嚴嚴實實的裹住了。

阿囡是有些嚇著了,不過緩過神來,更多是一種驚異,尋常日子裏突然乍現的悚然刺激。

胡沁和泉駒兩個陽氣旺盛,血氣方剛的男兒,那點恐懼早飛到九霄雲外了,冒了一腦袋的汗,剛小心翼翼的掀開一點厚襖,又被阿姥一把鉗住,又辣又甜的一碗薑湯灌進去,胡沁差點噴火。

泉駒也沒好到哪去,熱得難受,聽見泉九在外頭喊他們,兩小子飛快的跑了出去,熱騰騰的兩個人站在雪地裏,渾身的白煙。

泉九和阿山正吃著魚蝦餅,嚼得滿嘴噴香,岑開致炸餅的時候又窩了一勺花椒麵,雖隻那麽一點點,可味道好得不隻一星半點。

泉九捂著餅,警惕的盯著他們的衣裳後擺瞧了眼,嘀咕道:“還以為多大個屁竄出來,都他娘的要騰雲駕霧了。”

“叔,死的是誰啊?”泉駒忙不迭問,胡沁也好奇。

兩人張望著,手裏又被阿姥塞了碗鬆子擂茶和一個熱乎乎剛出爐的糖榧餅。

糖榧餅要比魚蝦餅厚實一些,沒那麽焦脆,新炸的這幾個餅又多塞了一把紅糖,撕開外酥內軟,餅子綿綿的,濃稠的紅糖汁就要淌出來,後齒磨到榧碎時,香得魂魄跳三跳。

屍首就擱在弄堂裏等黃仵作來,街坊四鄰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幾圈,泉駒和胡沁在人堆裏大快朵頤,旁人忍不住側目咽口涎,到底按捺不住,時不時就有人從後門鑽進來要買餅,這會功夫倒是賣出去好些。

看熱鬧,怎麽能少得了文豆,“誰死了?我瞧瞧,讓讓啊。”

他矮著身子從沈平咯吱窩底下鑽出腦袋來,隻是一瞧見那張死人麵孔,忽然如遊魚一般又滑走了。

錢阿姥還喊他呢,“文豆,吃不吃餅啊。”

文豆差點一口答應,忍痛當做沒聽見,剛從人堆裏拔.出來,文豆又一腦袋撞在了馬背上,黑馬不動如山,有些嫌棄的看了他一眼。

“哎呦。”他捂著腦袋抬頭,就瞧見江星闊淡漠的麵孔,文豆沒由來的心虛,含含糊糊的叫了句大人,急急的跑了。

因為死者的身份暫時弄不清楚,黃仵作前來也隻是粗粗檢驗了一番,就讓人裹了屍首,先搬回大理寺再說。

眼瞧著熱鬧要散,眾人都要各回各家了,人群後忽然衝出來一個人。

“死的是誰?是不是我三弟?”楊大叫道。

黃仵作看了泉九一眼,泉九點點頭,就掀開了裹屍布給他看。楊大看清麵孔,驚得跪在地上,仰天哭嚎了一聲,粗啞難聽似狼嚎,又忽然起身衝到楊鬆的炒貨鋪前,竟一把掀掉了他的炒鍋。

“老六,你真夠狠手的!竟然殺了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