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還未亮, 車軲轆碾過青磚地的聲音格外清晰,大理寺中古木參天,樹蔭和夜色相融,那團黑暗動了動。

“居然是這娘們來救人?真看不出還是癡情種。那老小子也還行, 算是良心未泯, 難怪是一對。”

魯八不知何時已經攀上了牆頭上, 馬猴一般垂手蹲著, 正看著遠去的車馬。

泉九在高處的樹幹上, 十分不滿的看著直打飽嗝的魯八,包子這東西吃著香, 可若是從胃裏反上來的氣味,那可真有些惡心。

“你還不跟去?”

“荀海在拐角那候著呢。司直,逮那猴子去吧?”

火油順著溝渠流進去, 能將大理寺團團圍住不說, 多倒上幾缸, 甚至還能深入腹地,一點火星就叫整座大理寺沒入火海之中。

魯八和泉九到的時候, 阿田正蹲在張申背上啃一隻荷葉包雞。

荷葉層層裹著, 又裝在甑裏送來, 此時剝開還都溫熱。

這雞去了骨, 分明是吃雞腿, 卻像啃饅頭似的不用吐骨頭,皮肉細嫩,鹹香多汁,痛快急了。

方才都是做戲不作數, 阿田空嚼了許多, 都沒咽下, 其實餓著呢。

眼下才是真吃,腮幫子一聳一聳,喉結上下滑動,滲出來的雞油雞汁滴滴濺在張申頭臉上,他屈辱的漲紅了臉,剛吼了一聲,就被阿田揮了一巴掌的油。

張申反手被扣著,艱難的抬頭吸一口氣,脖頸又支撐不住,一臉埋進沙土堆裏。

“得,逃了一個,又自己送來一個,今兒也沒少人啊。”魯八提著張申,將他投進沈平的牢房裏。

原本以為外頭獄吏都醉死了,見到魯八走進來,牢房瞬間安靜的像存放屍首的冰室。

張申嘴裏胡亂嚷嚷著什麽,泉九困倦也不耐煩聽,反正是眾目睽睽之下人贓並獲,明日再審就是。

泉九吃罷一隻荷葉包雞,在魯八的衣襟上擦了擦手,想到自己吃不到席麵,不由得感慨惋惜。

“原本覺得大人用新婚之夜設局好大的犧牲,敢情犧牲的是我。”

“你不是好好的嗎?哪犧牲了?”

魯八拎起一壇封口的好酒灌了一口,打了個大大的酒嗝,疑惑的問。

泉九被熏得差點跌腳,捏緊了鼻子挪遠了幾步,哀歎一聲。

此時雞鳴已過,今日很多人徹夜難眠,因為亡命天涯的激動和茫然,又或是被人愚弄的痛恨和不甘。

還有些人不入夢鄉,並非是因什麽傷心感懷的愁緒而難眠,隻是純粹的耽於……

岑開致原本奇怪,為何這合巹酒嚐起來一股子參湯滋味,原來某人早有盤算,將她補足元氣,以免還未盡興,就力不可支的昏睡過去。

恍恍惚惚間,岑開致覺得自己應該睡了一小會,腰間軟肉酥癢癢的,她用手拂了一下,一下就暴露了自己已醒的事實。

腰窩處被塞進一個圓枕,岑開致無奈的伸出一雙玉臂勾住江星闊的脖頸,嗔道:“還來?”

江星闊俯身吻住她的唇,將她溢出的輕哼統統吞下,鏖戰不休。

也不知過了多久,岑開致終於得以好眠,滿室明亮,紅帳也遮不住,她聽見帳外有人躡手躡腳的在行走,呢喃道:“什麽時辰了?”

崔姑笑道:“少夫人再睡會子吧。老夫人昨夜吃醉了,眼下也還歇著呢,不叫您請安了,午間用膳的時候去給老爺上柱香就是了。”

岑開致得了這一句,徹底放下心來,摟著殘留著江星闊氣味的軟枕又複沉沉睡去。

崔姑果然直到午膳前才叫她,岑開致養足精神,虧得她平日裏亦有勞動,鍋鏟揮的勤快,身子也不算太弱。

昨夜歡好也並非江星闊一人強求,繡幃裏效綢繆,倒鳳顛鸞百事有,她亦樂在其中,身子也能承受,雖說有些腰酸,倒是不礙事的。

崔姑見她雪膚粉腮,眸光盈盈,將這間屋子都照亮了,忍不住讚道:“少夫人這好皮子,塗了胭脂倒俗氣了。”

昨夜星辰裹紅妝,岑開致看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一片紅,還未細看過這間新房。

說是新房,卻也是江星闊的舊居,隻是將擺設陳列的更適合容納一位女主人。

岑開致剛用薄荷茶清了口,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鳥兒翅膀撲騰的聲音,西窗外落下一隻精神頭不是太好的夜梟來,熟門熟路的在站杆上歇腳吃喝。

這灰白色的夜梟岑開致見過兩回,也曾飛到小江府裏去,聽江星闊說這是他小時候在三珠府附近撿來的,一直養著,很通人性,偶爾替他送一送信。

小灰梟大部分時候四外的胡野,隻白日裏回來吃喝睡覺,總是叨些蛇鼠回來,嚇得阿囡和阿娣抱在一塊叫。

岑開致抱怨了一回,第二趟就叼金子回來了,還是扁扁一根金簽子,真不知是不是成精了。

小灰梟腳上係著一枚小小竹筒,想來是信,隻是它的大眼睛跟卷簾似的,一閃一閃,過分的幹脆利落,近乎詭異。

岑開致雖不似泉九那般在夜梟窩裏落下了毛病,一點大的麻雀都能嚇得一蹦躂,但也瞧著發怵,不敢碰。

小灰梟見岑開致不來拿信,徑直飛了來,落在她手邊銅鏡上,撇了腿給她,腦袋滴溜溜的轉,似乎不解。

崔姑見岑開致不敢,想替她取信,卻險些被叨一口。

“呦,畜生是畜生,倒是也真聰明,曉得您是枕邊人呢。”

岑開致隻好伸手拿了信,小灰梟卸了擔子,飛回站杆上埋了腦袋睡去。

李氏昨夜宿醉,現下也是一副懶憊姿態,掩口打著嗬欠,見了岑開致便招呼她坐到身旁來,見她隻一人,蹙眉道:“阿潮哪去了?”

“有差事呢。”岑開致見她給自己挪出點位置,就沒坐在團凳上,往榻上坐了。

“這混賬有什麽差事非得今日來辦?”李氏有些不悅。

岑開致道:“這案子查透了,說不準能扯出我爹的案子。”

“噢?!”李氏這才和緩了麵色,道:“這倒是該他的。”

李氏的胃口不是很好,隻叫廚房上了碗血糯米粥。

原是備了菜的,但岑開致瞧著深紅色的粥水,就覺得暖融融的,不論是色的濃烈,還是米粒的韌勁,都遠遠勝過白粥的寡淡。

“那好,咱們娘倆也不講究了,一道吃吧。再烹兩個雞蛋來,別打散了,多些油,兩麵煎得焦一些。”

案幾上擺著幾樣玩意,舂花汁子的小缽小杵,一個滾臉的玉輪,還有一盒抹手的脂膏。

岑開致隨手收了收,就見那小缽底下壓了封信,李氏的信,她自然不會想著去看,可那上頭的字跡熟悉,是柳氏所書。

詹阿姥對李氏打眼色,她忙坐起身收了信件,未免太欲蓋彌彰了些。

“前個就送來了,我忙著也沒看,一拂手落下地上,叫笸籮壓住了,今早上你詹阿姥說分下去的果子不夠,笸籮抬起才瞧見這信,看了很氣人,你還是別看了。”

岑開致真的就沒看了,隻道:“可是要您多多規訓我?”

李氏見她不甚在意,伸手接了粥碗又靠回軟枕上,懨懨的道:“是啊,你娘也委實太記仇了,沒讓她跟來臨安,不是也在明州好好安置她了嗎?一口一個教女無方子,恐新婦不賢,憑生事端的,我想著要不要回信呢?”

血糯米粥煲得正好,深紅的色澤總讓人覺得滋補,米粒與水纏綿交纏,吞咽咀嚼間又能嚐到米粒的質感,並不一味的糊爛。

因是糯米,所以微微有些粘牙,其中又添了些紅腰豆,嚼起來粉沙沙的,岑開致喝著粥水下肚,唇齒舌尖都是綿甜滋味,此時吃一口用豬油煎過的雞蛋,香而不發膩。

她吃了個肚飽才道:“娘拿主意吧。”

岑開致真是不在意柳氏了,可惜她心腸不夠硬,所以還得替柳氏保下一條命來,可她所做的事,隻保證良心過得去,夜裏不會難眠就好。

見她並不放心心上,李氏鬆口氣,道:“阿潮晚間可歸家用膳?”

岑開致也答不上呢。

秋末時節,岑開致衣衫扣子嚴絲合縫的,掩住那些紅粉痕跡,一張麵孔隻有端麗婉約美色,昨夜的春情藏在帷帳之後,隻有一人可享。

李氏自有她消遣的法子,也不是那些寡居多年,憋得難受,要靠窺伺兒媳兒子**來紓解的婦人。

所以江星闊院裏的事情,她是不曉得的,她若知道兩人昨夜翻天捅地的動靜,必定不會擔心江星闊夜不歸宿。

祭拜過江父之後,李氏一個接著一個的打嗬欠,到底有些年紀了,不比他們胡鬧一夜,還是神采奕奕的,岑開致瞧著她是真沒睡夠,就道:“娘,您再歇歇吧。”

一聲娘喊得李氏渾身舒坦,笑著應了。家中人口簡薄,繁文縟節李氏自己都不耐煩,更別提拿來約束岑開致了。

食肆算是娘家,講究些的,應是三朝回門,可說起來也不是那麽回事,岑開致就不論這些了,徑直回去看過阿姥,品了品阿娣和阿囡上午做出的幾道吃食。

她心裏還想著小灰梟帶來的信件,也沒多留,又往大理寺去。

阿田迎出來給她帶路,說江星闊在秦寺正院裏,不曾想這樣湊巧,兩人往那去,正好撞見兩個捉事人拖著個犯人出來。

岑開致常來送飯,這種情形見得也不少,輕道了一句,“在審犯人,咱們是不是略等等?”

原本死了一般的犯人,忽然動了動,仰起頭來。

岑開致亦瞥了他一眼,稍感驚訝,卻是步伐未停,交錯而過。

是滿臉血的張申,應該是上了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