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婚期, 大家都要去江家吃席,阿姥還在養傷,不能挪動,格外寂寞些, 不過瞿夫人同公孫三娘說定了, 一個人吃前半席, 一人吃後半席, 留個人下來陪阿姥, 也同她說一說這婚宴上的喜慶。

苗娘子原以為自己是沒份進江府的,畢竟瞿家門第要高些, 又是書香人家,楊鬆、文豆則是與岑開致合夥做生意的,她和李家隻是守著田租, 做點小買賣過日子的。

平日裏站在一塊說說笑笑看不出來, 到底是有親疏之別, 門第之分,沒想到岑開致還是給她下帖子了。

苗娘子和李才一道進了江府, 她頗為緊張, 喜宴吹吹打打的頗熱鬧, 頭頂是漫天的彩燈籠, 燈麵上不是鴛鴦彩蝶, 就是大雁成雙,都是盼著夫妻和順的祝願。

“好大的排場。”李才如墜夢境,喃喃道:“二婚也能這樣?”

苗娘子狠狠的白了李才一眼,一把將他推得跌出門檻去。李才爬起來訕笑, 江府守門的小廝卻將他一攔, 隻看苗娘子。拿著帖子的是苗娘子, 帖子上也是她的閨名,李才不過是她順帶的。

見李才賠罪,又是人家大好日子,苗娘子才放他進來,李才有些沒臉,蹭在她身邊嘟囔道:“為岑娘子,你也太下我的麵子了。”

“鍋裏還有一碗冷飯。”苗娘子笑著對瞿青容點了點頭,卻很是警告的口吻。

李才不敢再囉嗦,這一桌都是街裏街坊,平頭百姓,坐在這都有點束手束腳的,自然不比上首招待官員的那幾桌來得熱鬧,人家觥籌交錯,吟詩弄月慣了,行酒令也風雅。

他們麽,劃拳什麽的放不開,不過酒足菜美,吃就是了。

紅絲餺飥苗娘子同李才提了好幾回,一上桌李才就給苗娘子盛了一碗,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瞧著眾人的筷子都伸過去,生怕添不了第二碗。

也是他多慮了,冷碟還叫人沒吃盡興呢,手邊就是一碟高高的撒拌和菜,秋葵、白菘、水芹改刀成絲兒,拌了豆芽,焯水一沸,撈出攥幹,拌了油醋醬吃。

這菜瞧著不起眼,初都沒人嚐,盡吃那糖醋肉、糟拚、熏魚、鹽件兒、桂花藕、山海兜去了。

可這小拌菜怎麽就那麽香,李才耐不住夾了一口,真是爽口噴香,後來問了送菜的小廝才知道,澆在上頭的油是花椒入芝麻油炸出來的,瞧瞧,難怪不是家常滋味了。

喝了點酒,苗娘子放開了幾分,四下看了一圈。

江家的親戚也不多,江海雲混在官員桌上,談笑風生,瞧著心情不錯。因江家隻來了他夫妻二人,都沒另開一桌。

施明依在後頭女眷桌上,給了她一個主桌的座兒,她帶了幾分真情不知,反正擺了笑臉,好話也是說個不斷,且都靠她熱場子呢。

旁人瞧著,隻覺得她好生可憐,娘家叫自家相公和小叔抄了,爹也死了,她還得沒事人一般,高高興興來喝喜酒,不知是裝的,還是瘋得七七八八了。

近處瞿家那一桌,還有泉駒帶著阿囡坐在一塊,瞿先生正喝得高興,滿麵紅光的同一個年歲與他差不離的老爺子說話。

聽小廝說,那老爺子是江星闊啟蒙的先生,與瞿先生也有舊。

苗娘子點點頭,望了望那邊瞿先生又被拽去另一桌喝酒,吟詩作對好不風雅瀟灑,又往陳寺卿那桌上一瞧,有些不解道:“泉大人怎麽不見人?剛進門還瞧見他呢。”

“肯定在新郎官那桌上哄酒呢。”李才想當然的說。

可事實上卻是,江星闊出來敬了一圈的酒,早都沒影了。

眾人起哄要去逮他鬧洞房,陳寺卿出來打圓場,笑道:“老大不小了才娶親,大家也給我幾分薄麵,放過他,放過他吧。前個不特意請你們幾個酒簍子喝了一頓嗎?為得就是今日的洞房花燭啊!”

眾人笑道:“我就說沒有白喝的酒,在這堵我們呢!”

江星闊成親,大理寺上下都有喜,雖沒給他們設下席麵,但也不差,光銅子就撒了幾大簍,午間的時候又送來的許多果子。

那邊開席,這邊就是一筐一筐的細餡大包子,水晶包、筍肉包、江魚包、蟹肉包、鵝鴨包,掰開各個流油鮮香,茶酒管夠。

佐酒的菜肴果子也不少,鹽件兒、梅子薑、芥辣瓜旋兒、旋炒栗子銀杏等,鹹酸辣香,吃完了不夠再要,吃飽喝足為止。

大理寺原本陰冷沉鬱,今夜也沾染上了些許煙火氣。

人,其實獸性未脫,總得帶點饑寒才能保持警惕,就像荒野裏的狼,河溪裏的鱷,餮足了總是懶洋洋的,香肉從邊上走過去都不願搭理動彈。

若是餓了就不一樣,瞪著眼,看似靜默的潛伏著,實則一擊即中。

大理寺得了帖子的,不當值的,能替值的,基本都去江家吃席了,不過魯八和阿田留守在此,吃得也是酣暢淋漓。

幾個小的貪吃狠了,倒不是醉吐,純粹是撐著了,嘔了些出來,吐在溝渠裏。

嘔吐聲令阿田皺眉,本要大聲斥罵,張了嘴卻輕的仿佛夢囈,道:“吐,吐遠些,惡,不惡心?”

溝渠邊堆著一些挖鑿出來的沙土,幾人嬉笑著用腳把沙土踢下去,將穢物埋住。

酒不是烈酒,以魯八的酒量來說,就是再喝多幾壇子,走路也不打晃的,可今兒卻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靠在地牢邊,隻覺眼皮子越發沉重。

手下們笑一陣,他眼皮一掀,再笑再掀,終於等到周圍也靜下來了,魯八手一鬆,酒壇子咕嚕嚕的往牢門裏頭滾去,大理寺地勢斜,下雨先淹牢門。

不論是酒壇子,還是雨水,抑或那溝渠裏忽然漫進來的粘稠**。

酒壇子碎在第一扇牢門邊上,大理寺中關著的都是人命案的嫌犯疑凶,每日吃的就是些剩飯菜,外頭的肉香酒香他們都聞見了,饞得罵娘。

見到個酒壇子滾進來,雖然碎了,可最大的碎片上還盛著一口酒,那牢房裏的罪漢拚命的伸長了手去夠,卻始終差了一點。

突然,羅裙搖晃,鞋麵一點紅輕觸碎片,將酒推到了他手裏,那酒鬼饞瘋了,想都沒想就端起來一飲而盡,舔著陶片驚愕的看著眼前這個蒙著麵的女娘。

女娘沒有看他,徑直往裏麵去,獄頭腰間的那把大鑰匙被她緊捏在手中,卻還是不可避免的發出聲響。

“女菩薩發發善心,救我一起出去吧。”

各種喑啞難聽的哀求聲傳來,那女娘卻沒半分回應。

直到她從裏頭帶出一個還沒回過神來的漢子,正是沈平,那女娘便是胡娘子。

大理寺的牢獄中不是重刑犯就是死囚,臨死前又瞧見希望,希望破滅的如此之快,怎能叫他們不心生怨恨,一個個大聲吼起來,“有人越獄,有人越獄!快來人!”

不管他們如何喊叫,外頭都毫無動靜,眼睜睜瞧著他們逃出生天。

胡娘子一進一出,看似鎮定,其實手腳都是麻木的。沈平看著外頭橫七豎八躺著的獄吏和捉事人,難以置信的道:“你,你給他們下藥?

“不是我,隻是我收到一張條子,說今夜姓江的成婚,守衛疏鬆,叫我備好車馬徑直進來接你就是。”

胡娘子前半生做了老實百姓,因沈平連劫獄的勾當也幹了,她不是膽大,她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了。

見沈平居然還站著不動,胡娘子又急又氣忙拽他,“你還賞花不成!?”

沈平反拉住她的腕子,猛地將她晃一晃,道:“聞見沒!?火油味!”

一陣風吹過來,先是殘餘的酒香飯菜香,然後是一點泥土氣,隨即便如沈平所言,是那刺鼻的火油味道。

胡娘子呆立著,沈平焦急的問:“你,你何必為了我,與虎謀皮呢?我們能不能走得脫且不論,這些人可都死定了!”

“那,那怎麽辦?”胡娘子一慌,所有的情緒都回來了,人也開始哆嗦。

滿院醉倒的官差,劫獄逃獄的兩人傻子一般站著。

沈平忽然折返回去,俯下身要將魯八拖拽出去。

醉倒的人按理來說死沉,沈平蹲了幾天牢,吃喝上沒怎麽虧待,手上覺得也不重。

他還沒覺得不對勁呢,就覺魯八的手垂在他腕子上,忽然一扣。

胡娘子不知所措的站著,就見沈平將人拖了幾步路,猛地就直起身,快步走了過來,道:“死了也不是咱們的孽,走吧!”

胡娘子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沈平夾著弄走了。

她備下的馬車,後邊沉甸甸的都是糞桶,惡臭撲鼻,城門早起先開側邊窄門,讓運糞的出去,也讓城外的菜農進來。

天沒亮透,交班的守衛還沒來,熬了半宿最是疲倦,嗬欠連天的誰細看你,尤其是這些糞桶糞車的。

沈平心中擔憂遠勝過喜悅之情,他連連追問紙條的來曆,胡娘子也給他瞧了,看不出什麽線索來。

“能逃你還不高興?!”胡娘子很不解。

這傻囡!沈平心道,問她:“萬一是有人想要滅口設下的局呢?!”

“東南西北四個城門,誰知道咱往哪去?從東門出去繞回南門的主路上,隨便尋個山裏村戶落腳,再往閩南去就去。”

胡娘子顯然考慮了很多,同沈平待在一處,她鎮定了好些,拿起主意來。

沈平不知前頭還有什麽等著自己,心事重重的,今日兩方對弈,他就是棋盤上的棋子,走或留,哪裏是他能選擇的?

罷了,既如此就博一把,說不準能絕處逢生呢!胡娘子舍下一切要同自己亡命天涯,隻盼著老天爺真待自己有這份寬宥。

作者有話說:

鹽件兒我不知道大家吃過沒,如果是南邊靠海的小可愛們吃酒的時候應該經常見到,冷盤裏擺著的一種鹹肉,皮是透明的口感香韌,肉是粉嫩的,半點不柴。

山海兜其實是一道春天的菜,春采筍、蕨之嫩者,焯水,還有鮮蝦活魚切塊,蒸熟入醬、油、鹽,研胡椒,隨後用同綠豆粉皮包成三角裹,兜就是把這些食材都包起來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