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出宮狩獵的這兩天, 南音明顯感覺宮中情形不同。首先是上值和巡邏侍衛的增多,其次,她發現林錫竟然未離開。

問起他時, 他隻恭敬道:“陛下已率了三百內衛前去獵場, 臣另有要事需留在皇宮。”

林錫肩負查案審訊之職,最近關進詔獄的官員越來越多,的確需要他坐鎮。

南音著人請了趙斂冬和鄭瓔相伴,問及宮外情形, 鄭瓔搖頭,趙斂冬則道:“爹沒有參與此次狩獵, 但他也忙碌得很,我已有五六日沒見著他人影了。”

總得來說, 長安城還是比較寧靜的,許多高門大族照常舉宴作樂。兩位長公主在府中擺宴, 還曾邀請南音這位皇後,被她婉拒了。

南音著人打聽,發現也不是所有官員、世家子弟都隨行去了山中狩獵,基本可說是對半分。綏帝不在宮中的日子, 其餘官員照常每日去官署盡職,長安城內井然有序。

木槿花開得極豔的夜,圓月高懸,南音拈著棋子隨意地下,棋局成了一片散沙。

看出她心不寧,和她對弈的挽雪笑說:“入秋天兒又要涼了,陛下說會給娘娘獵些好皮子。這會兒獵場裏甚麽鹿、虎、獐都有, 獵回來, 正可給娘娘做皮飾、手衣。”

聽出她對狩獵頗有了解, 南音道:“陛下每年都會出宮狩獵一到兩次,隻今年選的地方不同,藤山深茂,未知之處太多,我擔心會有危險。”

“陛下行獵,架鷹牽犬者便有幾十,另有近百侍衛保護,凡有危險必然先預警,陛下隻需搭弓射箭,不會有甚麽危險。”挽雪安撫說,“娘娘是大婚以來與陛下未分開過,一時不適罷?這兩夜睡得也不大安寧,似有夢魘,妾讓廚房那兒煮了安神湯,待會兒入睡前,娘娘喝一碗?”

南音頷首,這些她早已清楚,但聽挽雪再說一遍,好像也能更安心些。

回想起來,除卻幼時極淺的,為阿娘擔憂的記憶外,她從未因一人這麽牽腸掛肚、輾轉難眠過。

斂眸將最後一枚棋子落下,南音起身,“那就取湯來,我有些疲了,今夜早點睡。”

如今太後遠在蕭山行宮,綏帝不在,她便是宮中唯一的主子,闔宮都唯她命令是從。

衾被中早已沒了熟悉的氣息,唯有殿中常年燃的幾種香氣交織,南音側躺在柔軟的被褥中,在安神湯的藥力下慢慢閉眼。

直到最後,眉尖仍是微微蹙起。

挽雪摘了些木槿花放在編籃中,回頭吩咐,“明兒再去多摘些可食的花,給娘娘製些花茶。紫檀,你心細些,今夜就仍由你守夜罷,娘娘那兒若有異動,立刻就去伺候。”

侍女們紛紛應是,挽雪走出內殿大門,瞥見白豐立在廊下的身影,走去問他,“今日又有人被逮住了?”

白豐不答反問,“娘娘歇下了?”

“嗯,喝了碗安神湯歇了,娘娘這兩日胃口不好,吃得都比較少,消瘦了些。”

白豐皺眉,他和挽雪,都是綏帝精心挑選出侍奉皇後的人。從最初到椒房宮時,二人就被囑咐,一切以皇後安危康健為重,也以皇後的命令為重。

這次陛下離宮前,卻著全英帶來口諭,讓他們護衛好椒房宮。如果有不安分的侍女內侍,抓到後嚴懲,但不必拿這等小事打攪皇後。

這兩日的確有些人接連想混進內殿打探皇後的消息,或是椒房宮裏原本的人,或是宮裏的其他人,都被白豐發覺,關押了起來。

內侍省自有一套專門對付宮裏人的刑訊手段,白豐是用刑的佼佼者,那些人很快堅持不住交代,但要做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並不是甚麽投毒、刺殺之流,單純打聽消息罷了。

“這些事該告訴娘娘。”白豐沉默了會兒道。

“那你是想違背陛下的口諭?”挽雪淡淡瞥他一眼,“陛下愛護娘娘,不想讓她擔驚受怕。這些小事,我們幫娘娘料理了便是。”

不……白豐麵無表情地將話掩下。

他隻是覺得,如果娘娘知道以後,定會生氣的。

至於這怒火是對著他們,還是對著陛下,就不得而知了。

……

四更天,安神湯藥力剛過,燭台上僅剩下一根芯子在燃盡最後一滴淚,南音才平下去的眉頭又皺起。

她感覺外邊有人聲吵鬧,似乎在高喊甚麽。

恍惚中猶在思考,那到底是夢裏的叫喊還是現實的聲音時,紫檀忽然撲到榻前將她搖醒,“娘娘,陛下回宮了——”

南音忽然睜眼。

紫檀顫聲續道:“可是……陛下好像受了重傷,是被抬回來的,如今、如今正在等太醫們來。”

南音迅速起身,鞋也未趿就朝外奔去,紫檀呆住,忙抱起披風和鞋追去,在門前攔下南音,勉強給她套上這兩樣,人就跑出去了。

宮人們見了披頭散發的皇後俱是一驚,紛紛低首避讓,韓臨正皺眉指揮內侍小心搬動綏帝,回頭望見這樣的南音呆住,下一刻怒道:“還不伺候好娘娘!”

“南……娘娘,陛下隻是受了輕傷,無性命之憂。”韓臨低聲勸,“娘娘先回去更衣罷,陛下如今的狀態,不大適合——”

他被南音伸手擋開,南音繼續往前走,那些內侍自也不敢阻攔,眼睜睜看著她走至羅漢床邊,俯身蹲了下去。

她從未見過綏帝這個模樣。

渾身的衣衫似被血浸透,轉成了濃鬱的深色,右肩插著一支斷箭,臉色蒼白如紙,唇緊閉著,眉頭深皺。同離開前,淡然自若和她說要為她獵一隻虎的樣子截然不同。

好似突然間就沒了聲息,躺在那兒。

南音甚至將手探在他鼻下,感受到呼吸,方才聽到他受了重傷後激**的神思,才慢慢恢複。

韓臨上前輕聲,“看著嚴重,其實這些血多是其他人的,陛下最重的傷就是肩頭這隻箭。此刻昏迷是因為服了止血的藥丸,那藥丸有助眠的效果。”

“不是去狩獵嗎?”她頭也不回地問。

韓臨唔了聲,含糊不清地道:“遇到了刺客。”

“是嗎?”南音道,“陛下親去狩獵,提前三日封山清道。按理來說不會有任何外人,刺客居然還能傷到陛下,他們是提前一月得知了消息,潛伏進山嗎?”

“這個……”韓臨摸了摸鼻子,不知該怎麽回答。南音敏銳,她應當猜到了甚麽。

太醫的到來,打破了僵局。

綏帝受傷,整個太醫院幾乎都出動了。瞥見倒在羅漢**的綏帝,再看神色緊繃的皇後以及佇立在旁,渾身同樣血淋淋的英國公世子,俱是小心翼翼繞過他們,為綏帝看傷診脈。

傷勢並不像韓臨說得那樣輕飄飄,雖不是重傷,但也絕對不容小視。太醫正說,有道砍在手臂上的刀口,若是再深些,傷到骨頭,綏帝的一隻手就要廢了。

至於插在肩頭的那支箭,太醫凝重道:“傷口發黑,恐怕箭矢有毒,臣等需先拔出毒箭,給陛下放出毒血,再對症下藥。娘娘,場麵恐有血腥,還請娘娘避讓。”

南音不願離開,韓臨便半勸半帶著她離開主殿。

回首仍能見烏泱泱一群人圍著綏帝忙碌,南音的臉色不比裏麵躺著的人好上多少,但她仍道:“請一位太醫來,給英國公世子看傷。”

韓臨微怔,咧嘴笑說:“無事,我身強體健,就算受傷也嘶——”

南音麵無表情收回按他傷口的手,回身坐在了位上。

真是生氣了……韓臨竟有些惴惴不安,他從未見過南音這麽冷淡,像是壓抑了滿腹怒火的模樣。

他落座,解去上衣,乖乖任人看傷、敷藥。韓臨的傷勢僅僅比綏帝好那麽一點,區別在於他無需服止血丸,還能站在這裏裝作若無其事。

但他眼底其實非常愉悅,像是剛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仗,己方大勝的那種。

在南音麵前,他將渾身悍匪般的凶氣都收斂得極好,饒是如此,依舊讓南音感覺出了甚麽。

看著他包紮好,南音道:“說罷,這次名為狩獵,實際是做何事?”

“果然是當了皇後娘娘,如今氣勢驚人啊,哈哈——”韓臨想故作輕鬆地調侃,好把話題帶過去,被眼神一掃,又頓住,“真沒甚麽,隻是獵場發生意外,怪我沒有保護好二哥,你若要撒氣,就都對著我來罷。”

“陛下此次狩獵,我幾次提議想同去,都被拒絕了。”南音像是沒聽到他的話,出聲道,“這是我和陛下大婚後,他第一次去獵場,本想跟去長長見識,按理而言,不至於不允,他卻無論如何都不允。那時我便感覺,這並非簡單的狩獵。”

“這兩日長安城雖然很平靜,但趙將軍暗地率了三萬人守在城外,就是為了防止陛下真的出事,有人衝進皇宮,對嗎?”

“你們之前的計劃不便讓我知曉就算了,到了現在,依然要讓我做個局外人嗎?還是說,你們的事,我不配參與?”

韓臨忙說:“自然不是!二哥也是怕你知道了擔心,計劃做得周全,確保了不會有大礙,縱然如今受了些傷,人也無事是不是?”

他實在是受不住南音定定看著自己的眼神,屏退左右,老老實實地交代,“二哥是察覺有部分世家忍不住了,不想和他們拖延太久,幹脆給他們一個機會,看他們敢不敢借這次機會行事。”

“這次狩獵,隨行去了很多人。中途沒有刺客,隻是有人在陷阱和誘餌上做了手腳,引來許多猛獸圍攻,那些人便以救駕的理由,伺機行刺。”

他們會如何行事,綏帝和韓臨預料不到,不過是處處提防。直到有一人高喊著救駕,卻把劍刺過來時,方明白他們的意圖。

進可攻,退可守。這是沒下足夠的狠心,不想把臉皮徹底撕破,如果成功了自然好,沒成功,他們也有無數個辯解的理由。

綏帝豈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將計就計,反而借著凶獸的潮水,聯合韓臨安排的人手直接把那些人殺得七七八八。有些不知情的官員都震驚了,當場呆住,直到最後聽綏帝說出眾卿忠君之心,朕感激涕零,必當重賞以榮身後之事的話,才明白過來。

縱然已經結束了,聽韓臨說起其中驚險,南音還是忍不住攥拳,“為何非要陛下以身試險?倘若他們孤注一擲,更狠心些呢?你們能確保全身而退嗎?”

她實在想不通,韓臨分明先前還對自己說綏帝有時執拗,要勸著,為何這種事他卻不阻攔?

這個……韓臨道:“自是有把握,才會如此安排的。”

“有把握,便是指你們如今個個身受重傷,被我一根手指就能撂倒,是嗎?”

韓臨訕笑,莫名有種自己不該清醒站著的感覺,南音這是把對二哥的怒火撒到他頭上了罷?

二哥啊二哥,你可真好運。

南音閉目,努力平息胸口的火氣。這件事先生才是主謀,韓臨作為臣子,隻能服從罷了,實在不該仗著他的容忍就肆意訓他。

可是……

她騰得起身,“我記得那個名叫紅蓮的侍女懂些醫理,把她傳過來。”

挽雪一愣,心道不妙,如實稟道:“紅蓮前日因手腳不幹淨,觸犯宮規,被白豐處罰後,遣去浣衣局了。”

“為何不曾稟我?”

“紅蓮隻是末等侍婢,平日裏負責灑掃而已。妾想,娘娘這兩日心情不好,這等小事本也不必上報,便,便……”挽雪第一次支支吾吾。

雖是受了綏帝的吩咐,才隱瞞這些事。可剛才看英國公世子都被毫不留情地訓了一頓,她感覺,娘娘怕是更要罰自己了。

出乎意料,南音竟沒有對她發怒,說了聲,“是嗎?”

她說:“你們倒很體貼,很忠心。”

挽雪自覺跪了下去。

沒有再看她,南音著人傳來全英,對他說:“陛下離宮前,應當也對全總管囑咐了甚麽罷?”

韓臨有點懵,能囑咐甚麽,囑咐他好好照顧皇後?

全英道:“陛下隻是照常囑咐奴婢好好協助娘娘管理宮廷,這兩日莫讓娘娘操心,不曾有其他。”

南音的怒火,完全被韓臨、挽雪、全英這三人勾起來了,無論怎麽壓都壓不下去,第一次冷聲道:“全英。”

不愧是綏帝手底下訓練有素的人,全英的反應和挽雪出奇一致,直接跪了下去,“請娘娘吩咐。”

“我知道,你忠於陛下,是個忠心之人。”南音說,“但我和陛下夫婦一體,我不希望和陛下有關的所有事,你們都幫著瞞我。即便是以為我好的名義,也不該,知道嗎?”

全英依舊茫然狀,“奴婢對娘娘的忠心亦是天地可鑒,絕不敢有半點隱瞞啊。”

想要撬動他的嘴,顯然不容易。

南音沉默了一息,“雖然你是陛下身邊的得意人,但我此刻若要處死你輕易而舉。信不信,陛下醒來,也根本不會責怪我?陛下想要得用的人,揮揮手自有大把,但你的命,可隻有一條。”

進宮以來,南音一直是宮裏的第一和善人,手下的宮人凡有犯錯的,能夠容情的都會被她輕輕放下,誰不稱讚皇後娘娘心腸好?

全英信她口中的話,綏帝不會因她殺了一人而對她動怒,但他不信皇後能狠下心處死自己。

腦中飛速轉了會兒,全英依舊道:“奴婢服侍得不盡心,娘娘罰奴婢便是,切莫因奴婢而動氣傷身。”

“好。”南音看去,不知是真動了殺意,還是被綏帝重傷歸來後的一係列事氣得昏了頭腦,眼看著話就要衝出口,韓臨連忙阻止,“等等,全總管怕是真的甚麽都不知。你想知道甚麽,盡管問我便是,我才是真正參與此事之人。”

他雖不知南音逼問全英是為甚麽,但總不能看著她在衝動之下做出錯事。

“陛下心思縝密,能夠以己身為餌,與你合謀這等危險,還能讓挽雪和白豐在這兩日幫我料理好煩心事,難道會不做好萬一他當真有事的準備?”南音輕聲的質問讓韓臨啞然,所以,她認為二哥一定交托給了全英某事,是嗎?

“既然全總管甘願領罰,那就拖出去。”南音吐出幾字,“直接杖斃,以讓本宮息怒罷。”

韓臨無法再阻攔了,挽雪等人也隻能砰砰磕頭,請她三思,南音一概置之不理。

宮裏打板子的人都很有心思,眼見皇後娘娘盛怒之下罰全英,本還想拖延著用巧勁慢慢打,以防主子改變心意。豈料南音還派了監工,但凡他們打得輕些,就立刻出聲斥責。

全英實打實的受罪,從起初的悶聲不吭到痛呼也就那麽幾息的事。

他自認對陛下忠心耿耿,可因為這種理由而死著實不值當,何況,皇後在陛下心中地位超然,她想知道的事……

十幾個板子過後,全英高呼自己願意交代,南音這才慢慢讓人把他拖回來。

一瘸一拐地向南音請罪,全英跪在地上說:“陛下離宮前,確實給奴婢留了一道聖旨,這道聖旨,由奴婢、林統領以及中書令大人各持一份。陛下說,隻有他真正出事了,才能將聖旨公之於眾,不然,一定要瞞著娘娘。”

說著,他解開衣扣,從貼身的內袋中取出那道聖旨展平,雙手奉上。

韓臨傾身探頭看去,一目十行之下,亦是驚得險些栽倒。

隻見聖旨中,綏帝完全交代好了自己的身後事,若他身亡,便令安王繼位,同時著皇後慕氏以及英國公、中書令三方領攝政大權。

安王及冠親政前,若有任何不敬慕皇後之舉,則另有一道聖旨,隨時可以廢黜他。

南音果然了解二哥,連他會做好身後事的準備都料到。

如果二哥當真有個萬一,這個聖旨確實是南音的保障,但如今二哥安然歸來,全英卻仍在南音的逼迫下拿了出來……

韓臨深覺,恐怕不妙。

不像韓臨一眼掃過,南音看得很慢,一字一句,皆是熟悉的字跡。

她的這種平靜,愈發讓知曉聖旨內容的全英和韓臨不安。一個向來好性兒的人發起怒來,當真叫人無法預料,也倍感畏懼。

即便是韓臨,此刻都恍惚覺得像是二哥坐在了麵前,自己則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其不知何時回暴出的怒氣。

終於將聖旨看完,南音說了聲,“陛下果然思慮周全。”

無人出聲。

刺啦——

南音竟空手將聖旨的綾布撕裂,一下又一下,撕得粉碎。

作者有話說:

考慮到這兩天降溫嚴重,怕陛下凍著,特意讓南音的怒火給他升升溫【doge

ps.國慶假期期間很可能都要改成晚上更新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