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浩淼, 客船在江麵上靜駛,偶有水波一層一層掀起,重重疊疊和船底相激, 發出嘩啦水聲。

距離長安還有一日的水程, 客船駛入支流,岸邊目之所及的風景多了起來。

天氣晴好,南音約趙斂冬在艙中喝茶。

座位臨窗擺放,風爐上架了一釜清水, 咕嚕嚕燒開後白霧升騰,江風一吹, 就散去艙外了。

相如端不請自來,緊隨其後的, 還有終於擺脫康王的韓臨,正目不轉睛觀望南音烹茶。

清風徐徐, 她著了身輕便舒適的青色襦裙,寬袖微**,發髻盡數上攬梳成高髻,露出額際的美人尖, 雪膚香腮,明媚動人。

從瓷盒中取出幾勺食鹽擲入壺中,南音耐心等待片刻,舀出一瓢滾水再添茶末,續慢慢將瓢中水添回,很快茶湯便成了。

她綻出笑容,“已煎好了。”

這種茶一般前三杯為妙, 南音便和趙斂冬傳飲一杯, 剩下的由那二人自取。

相如端啜飲一口, 不由誇讚,“好茶。”

佳人,美景,香茗,三者相合,令他完全放鬆下來,默默品味這一刻的寧靜愜意。

韓臨不擅品茶,但因是南音親手所煎,仍放在唇邊細細品嚐,隱約總覺南音方才烹茶分茶的動作有些熟悉。

須臾靈光一閃,是了,和二哥煮茶時的姿態簡直如出一轍。

鮮美的茶頓時失了幾分滋味。

“康王今日不請世子下棋了?”南音問他。

韓臨回神,露出誇張表情,“可別再和我說棋這一字,多虧了你那表妹,又鬧不舒服,可算把這位給請走了。”

“康王與世子深情厚誼。”相如端調侃。

韓臨挑眉,“深情誇張了,不過兄弟之間,自比旁人親近些。”

因身邊沒有外人,韓臨言語很是隨性,捏茶盞啜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仰首一飲而盡。咂摸了兩下,心道這茶味道也不如何嘛,南音學得自是認真盡心,那便是二哥這個教授的人茶藝不精了。

改日他帶南音去桂酒坊轉一圈,她就該知道,還是美酒動人。

南音好奇,“我聽說康王自幼四處尋醫,甚少待在長安,但無論陛下或世子,與王爺似乎都比較熟悉,並不生疏。”

“倒也不少。”韓臨右膝支起,手臂搭於其上,迎麵朝向江風,回憶道,“十歲之前,他其實大都待在長安,看遍了宮中及長安名醫,而後才慢慢往外去遊曆尋醫。”

先帝憐惜長子,給予他皇子當中前所未有的自由。何況康王的外祖是教過先帝的太傅,如果不是身體所限,許多人都認為,康王或許也會是先帝屬意的繼位人選。

每年約莫有一半的時間,康王都在京外,歸京後會在先帝的有意安排下多多露麵,或出席各大宴會。

韓臨就是這樣和這位大表哥熟悉起來的。

他天生桀驁,尋常人很難叫他敬服,但在綏帝和康王兩位兄長麵前,都是難得的乖巧。

後來康王及冠議親,婚事還是由韓臨的母親惠寧大長公主牽線,巧的是,王妃和康王母妃一樣,同樣是太傅之女。

南音恍然,又問了幾句,韓臨皆如實以答。

“你對康王之事怎的有興趣?”

“唔,路途表妹問了些話兒,我都答不上來。”南音眨眼,“隻能另外求助了。”

難得出房時,溫含蘊會主動來尋她,道在長安人生地不熟,內心惶恐,詢問她有關康王、康王妃以及世子的事宜。南音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兒清楚這些。

得不到答案,溫含蘊也不失望,抱著她手臂輕聲撒嬌,說是到長安以後,隻有同她這個表姐相依為命了,請她千萬照拂自己。

韓臨一笑,對南音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接下來的大半日,眾人就這樣在船中品茶談心而過。

日暮之際,夕陽在江麵灑下昏黃餘光,粼粼水色間船影搖晃,還有幾許靠岸時,船身忽的猛烈動**,叫船上所有人都隨之劇烈晃了下。

韓臨眼疾手快,抬臂穩住南音,掃一眼其他人都安然無恙,濃眉一豎大步踏到船頭,“怎麽回事?”

船夫小心答:“有艘船撞了上來,避讓不及。”

好在已經臨岸了,稍微碰撞一下倒無大礙。

說話間,對麵那艘船也有主人家走了出來,遙遙相望,眯起眼分辨韓臨身份,拱手道:“家奴行船不當,驚擾了兄台,還……韓世子?”

他微微睜大了眼,臉上神色頗為精彩。

這人是慶州伯的長子,不襲爵,多得人稱一句朱大公子。生得人模狗樣,卻是整日遊手好閑、拈花問柳,沒幹過正事。

憑他的身份,和韓臨這等正兒八經的侯爺世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的,素日也不敢招惹。隻前陣子不知怎麽回事,韓臨見了他以及他幾個兄弟,便要尋機揍他們一回,次數多了,泥人捏的也要有幾分火氣。

朱明朗臉上抽搐,掩去眼底忿忿,“原是韓世子、韓將軍。”

乍眼一看,韓臨險些沒記起這是何人,仔細想了想才恍然。當初歸京聽說慶州伯家和慕家姊妹易親的事,他為南音解除婚約高興是一回事,心覺慶州伯一家欺負南音無勢又是一回事,因此碰到朱家兄弟,都會想方設法把人打一頓。

南音和趙斂冬走來,詢問韓臨。

“無事,靠岸前不小心碰了下。”韓臨不以為意地擺手,他心眼兒還不至於小到那地步,臨岸前的小磕碰而已。

朱明朗立在船頭,看清南音麵容時,驚豔變成怔愣,眼眸微轉。

他認得南音,去年年底擺賞功宴,他們一家在宴會上,特意注意了下這位慕二娘子,曾經和家中三弟定下婚約、後又被陛下破例允許入宮養病,暗地被稱為永延軒娘娘的小娘子。

不得不說,漂亮是真漂亮,仙女兒般,叫他們暗地還笑問過三弟可曾後悔。

不是說在宮裏麽,怎麽如今竟和韓臨同船,還像是出行遠歸的模樣?

且他記得,韓臨分明領命去範陽了。

朱明朗心底轉了幾個彎,見韓臨等人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麵上道謝,還請家仆奉上了今日出門遊玩所得玉器,作為賠償。

淡淡掃了眼,韓臨道:“既是賠禮,就收下罷。”

他將禮物給了船上三個女孩兒,見人都無事,便現行躍下碼頭,命人搭上船板。

長安康王府的家仆早早便侯在了碼頭,臉曬得紅通通,一溜煙小跑來迎接主人。除此外,趙家、慕家、皇宮也都派了人守候。

“你是回哪兒?”趙斂冬小聲問南音。

這確實是個較為尷尬的問題,南音倒神色如常,朝她眨眼,“回慕家。”

先生之前和她說過,回長安後得在慕家住一段時日,宮中派的這些人也隻是送她歸家的。

趙斂冬頷首,頗為高興。她不便出入宮廷,南音在慕家,就可以隨時去尋了。

相如端、江盛各自都有可以歸去的地方,林鍾如今尚未定下,便由趙斂冬先帶回了府,說是待綏帝派人來接再還回去也不遲。

幾人彼此拜別,各自登上馬車。

篤篤行駛中,熟悉的長街景色映入眼簾,紫檀和琥珀倚在車窗邊觀望,令南音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這是她眼疾治愈後第一次回慕家。

門房遠遠瞧見馬車,一人往內飛奔,高喊二娘子歸家了,一人則殷勤迎來,喚紫檀和琥珀為二位姐姐,扶她們下馬車。

紫檀她們在溫家受慣了這樣的待遇,但在慕家還是頭一遭,便是去年南音歸家過年時,府中仆役還沒有這麽熱情。

殊不知慕懷樟歸京後得了新官職,短短兩月間連升兩品,在慕家三府中威嚴愈重,已有了說一不二的趨勢。

凡和南音有關之事,他都十分重視,甚至親自操辦,讓慕家上下意識到,這位二娘子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正是用晚飯的時辰,南音歸來時家中所有人都在,慕致遠快步走來,臨到身前又放慢了,有種不敢靠近的感覺。

“眼疾好了。”慕懷林立在她身前,打量這個許久未見麵的女兒,見她雖有疲色,但容光顯然比從前更盛,眉宇間比從前疏朗不少,像是這段日子過得極為開心。

他頓了下,道:“甚好。”

慕懷林的臉上沒有太多複雜神色,似隻是簡單來看這個歸家的女兒。

當初南音去宮中養病,慕懷林得知往事,對女兒的愧疚達到鼎盛,待她歸家時又得兄長叮囑,更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彌補南音。

但沒想到人一聲不吭的,連招呼也沒打,就直接去了揚州。

即便早就知曉她要回揚州探親一事,慕懷林也不由錯愕,還有些惱怒,心道女兒是徹底不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底了。

那點惱怒,很快就在慕懷樟的敲打和綏帝的一些示意下煙消雲散。慕懷林不止一次意識到,如今他已無權再管這個女兒了,同理,她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彌補。

她的一切,自有陛下安排。

南音向慕懷林問安,令人取出錦盒,“這是溫家給爹備的禮。”

慕懷林頷首。

再走向慕致遠,南音視線在他消瘦許多的臉頰上微定,很快掠過,“外祖母和三位舅舅給阿兄的禮物在箱中,已著人搬去阿兄院子裏了。”

慕致遠說好。

他在殿試中並非沒有名次,隻是相較於原先的前三名,在綏帝欽點下,僅得四十七,本可以爭取一個文職去熬資曆,但他不知怎的,突然棄文轉武,主動申請去軍營當一個小兵。

慕懷林縱然此前再不在意這個兒子,也氣得出聲叱罵,親自用大棍抽打,都不曾讓慕致遠改變主意。

在軍營當一個小兵,往上升憑的都是軍功,在未有戰事又無人打點的情況下,了不起升一個校尉,十幾載的辛苦讀書都枉費了。

南音聽說了這些,未置一詞,隻在外祖母問起時,說阿兄剛考取功名就得了官職,如今脫不得身。

溫老夫人倒很高興,連連誇慕致遠有出息。

這種時候雲氏依舊沒有出麵,南音也未在意,洗漱一番後去拜見了祖母,再同前來看她的伯父叔父等人一同用晚膳。

眾人見她風塵歸來,也沒有過多打擾。

歸家的第一夜,便這樣過去了。

翌日清晨,曦光微露時,南音朦朧中被門外的爭執聲驚醒,仔細一聽,似是紫檀在輕聲勸阻,另一道聲音響起,方知是慕笙月。

她半坐起,倚在引枕上聽了會兒,出聲道:“進來罷。”

門外聲音一滯,紫檀不情不願地推開門,放慕笙月快步走了過去。

攜一陣疾風而來,慕笙月未作停頓,直直朝床榻走來,“南音,你要幫我。”

她握住南音垂在身側的手,“隻有你能幫我了。”

即便方才隱約聽到些字眼,南音也有些錯愕,她和慕笙月的關係何時這麽好了?

慕笙月不以為然,直接道出來意,“先前是我錯怪你了,你好心提醒,我卻未當真。太後娘娘對你極好,你可能帶我進宮求見娘娘?”

南音細觀她神色,發現慕笙月竟很真誠,且不認為前來拜托她有何不妥。

“……為何要進宮?”

“三郎他……”慕笙月掃過一左一右護在南音身邊的婢女,知道她們不會離開,便直接道,“三郎他為崔家一個旁支娘子所誘,待我冷淡了許多,昨日還說、說要與我解除婚約——我想進宮找太後娘娘做主,便是崔家娘子,也不能仗勢欺人。”

她眼底泛起淚花兒,竟在南音麵前哭了起來,讓屋內的人一時麵麵相覷。

其實尋常人見朱明意這幾番作態,應該能夠明白他是甚麽人了,唯利是圖而已。可慕笙月自幼被護得好,又和她母親雲氏的性子如出一轍,看中一個郎君便專情不悔,甚至這樣了還想挽回。

琥珀忍不住插嘴,“這有甚麽稀奇的,這位先前也和我們娘子解了婚約呢,再解一次也正常。”

她是幸災樂禍的語氣,慕笙月卻反駁道:“和三郎無關,定是崔娘子倚仗家中勢力,叫他和我生分了,三郎心中隻有我一人。”

琥珀震驚,而後是滿眼複雜,這位大娘子是真傻還是假傻,這些郎君們的真心能信嗎?

慕笙月嗚嗚咽咽,說自己不願解除婚約,被大怒的爹爹關起來,又說她是如何避過看守的仆役,千辛萬苦來尋她。

她說:“南音,你如今和陛下兩情相悅,更該理解我。陛下是天子,今後注定後宮三千,日後**他的女子隻會更多,光是想想,你便知道我如今的心情了。”

紫檀和琥珀:……這到底是來求人,還是來找罵的?

作者有話說:

南音:……我不理解

hhhhh笑出鵝叫,不要戀愛腦,不要戀愛腦!(陛下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