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話大都講究一個客氣, 尤其是女孩兒間,言辭犀利的更少見。溫含蘊從未聽人這麽直接挑自己的不是,一時愣住了, 竟也沒接話, 見南音和趙斂冬舉止親密才問:“姐姐,這是?”

“問你表姐做什麽,為何不直接問我?”趙斂冬道,“我姓趙名斂冬, 是南音好友,一起從長安而來。”

若是鄭瓔在此, 看出溫含蘊的性子,定還會道一句家父或祖父是何人。但趙斂冬從來沒有倚仗家中勢力的習慣, 因此小表妹眼巴巴等了半天下句,都沒聽見她自報家門。

她心中犯起嘀咕, 上下打量趙斂冬,覺著衣著環佩實在不算出挑。

莫非是和這位表姐差不多,同樣不受家中寵愛,所以如此刻薄?溫含蘊心底的想法繞了許多個圈, 都沒表現出來。

瞧她表麵天真爛漫,實則心眼兒遠比尋常小娘子多。

溫家如今家大業大,三房之間自然不可能那麽平靜。老夫人共有五個孫女,溫含蘊能夠成為其中最受寵的那個,哪會是個蠢人。方才說話聽著像個吃醋的不懂事小女孩兒,實則是有意試探南音。

論惡意,現下其實是沒有的。

隻是想知道的東西尚未真正試出呢, 就來了個攔路虎般。

被明著小斥了番, 溫含蘊頗為委屈, “怪我先前因準備婚事耽擱了時辰,心底又惦記姐姐,竟忘了她需要休息,是瑩瑩的不對。”

她又說:“趙姐姐訓得對,怪我思慮不周。”

有時候,南音也是會幫“親”不幫理的,著人取出給這位表妹備的禮物,“凝凝她並無斥責你的意思,隻是性子坦率,向來快言快語,表妹莫放在心上。”

稱呼上就能分出親疏,溫含蘊聽明白了,連連搖頭,“怎麽會,我也很喜歡趙姐姐的。”

如此對話幾個來回,溫含蘊知道今天來得確實不巧,便主動告辭去了。

遙遙目送,她的身影漸漸隱在了初春的霞光中。南音收回視線,請趙斂冬落座,含笑道了句,“多謝凝凝關懷。”

趙斂冬略有不好意思,後知後覺道:“我隻是聽她說話很不順耳,會不會對你在溫家有影響?”

正如初次見麵就斥責慕笙月那般,她總是這樣愛憎分明。

南音搖頭,“我突然回溫家,外祖母打的是留我久住的主意,幾位表姊妹心中有想法也不奇怪,如今應當都無惡意。反正一月後我們就回長安了,她們到時候也會明白,我和她們都不會有甚麽交集。”

論勾心鬥角,南音經曆的其實也很少。在慕家,雲氏和慕笙月都是明著來,尤其是慕笙月,幾乎都把對她的不喜擺到明麵上。

但一到溫家,方才見過幾位舅母和表姊妹兄弟,還有其他的親戚等,南音都隱隱有一種爭寵的感覺。

爭老夫人的寵,所以才對老夫人看重的她如此客氣。

長舒出一口氣,趙斂冬道:“真是複雜,哪有那麽多彎彎繞繞,我們趙家人從不會有這麽多小心思。”

她還補充了句,說:“南音,你若是嫁到我們家,保證能夫婦恩愛,婆媳和睦。我們趙家上下,都很喜歡你。”

瞧她閃閃發亮的眼,竟還沒放棄那個想法,南音失笑,索性房中無其他人,便如實對她道:“恐怕要辜負你的好意了,我……應是要進宮的。”

說這話時,她正垂首幫趙斂冬傾茶,柔軟的袖口微落,皓腕凝霜,纖纖十指如青蔥般,目光如水,在趙斂冬眼中正是個仙女兒般的姑娘,怎麽就要進宮了?

“陛下比你年長了近一輪。”趙斂冬沉聲道,“以他的年紀,尋常帝王早已兒女繞膝了,陛下卻至今後宮無人,所以之前一直有種猜測,說他是不是有隱疾。”

南音手一抖,茶水險些倒出去,掩飾性地咳了兩聲。

“應當……沒有罷。”

她想起離開皇宮前的親昵,若是有隱疾,先生會那般……忍耐嗎?她不通人事,卻也感覺得到綏帝深深的欲望和極力的克製。

強勢地按住她,深吻過後,綏帝抱著她平複了許久,低低的喘息聲,讓當時的她不明所以,臉卻下意識紅得能滴血。

她從未想過先生會有這樣的舉動,所以之後一句話都沒和他說,兀自生悶氣般。

“就算沒有隱疾,也必定有不同尋常的理由。”趙斂冬道,“你這麽美,我若是男子見了也要動心,何況是陛下。但他那樣的性情、年紀,還有未來注定會有後宮三千,你覺得自己可以忍受嗎?”

趙斂冬以為是綏帝憑借身份強逼南音,依舊允諾,“你若是不想進宮,我還是可以去和兄長說……”

“我是願意的。”南音止住她,認真道,“並非你想的那般,先生、陛下他對我沒有任何逼迫。”

定定與她對視,趙斂冬見她神色不似作偽,半晌點頭,“你自己想清了便好。”

話題就此帶過,兩個小娘子能聊的,遠不止男女之間的這點事。

初到揚州,二人都對這豪商匯聚之地很是好奇,早在船上就商量好了要去哪幾處遊玩。

抵達的時辰為清晨,見過溫家一家人,小憩一個時辰,老夫人就派人來喚南音了。

嬤嬤邊走邊道:“園子裏是有些大,聽說娘子還在調養身體,久走可還行?老夫人吩咐若是娘子身子不舒服,就派轎子來接。”

自家園子裏走還要轎子接送,這也太誇張,南音道:“我已調養得大好了,如今喝藥隻是固本而已,不必那麽麻煩。”

青姨笑,“娘子是不知原先老夫人怎麽疼女兒的,原來的二娘子五歲前都沒怎麽落地走過呢,全憑人背來抱去,生怕地上有石子咯了腳。”

如今這種溺愛傳到自己這兒了,南音雖覺誇張,但也很是動容,頓了下,輕聲說:“外祖母待阿娘,真好。”

阿娘每每坐在院子裏朝南方張望時,望的便是她的娘親罷?

芳汀院離老夫人的院子說近,走起來也要了會兒功夫。老夫人年紀大了喜靜,南音這邊則是年輕小娘子們居住的地兒,需經兩條長廊,再跨過園內小溪上的一道拱橋。

嬤嬤介紹說,小園林確實是如此,真正的園林好比皇帝行宮,占地更是奇廣無比。

路過拱橋,前方的假山叢中又是池水清清,並不叫人驚奇,整座揚州城幾乎隨處可見城濠相接的景色,這是座極其喜水的城市。

悄然從香囊中取出藥丸含著,南音見了老夫人,再行大禮,讓老人家直接起身來扶。

“這是你三位舅舅。”老夫人親自給她指坐旁的三位中年男子,為首的溫青朝她微笑頷首,這是溫子望和相如端的父親,一身直裰像個文人雅士,不難看出溫子望的翩翩風度正和他一脈相承。

二舅舅溫迎則更像個生意人,身形略顯富態,見了南音便塞大紅包,惹得老夫人連連笑話。

三舅舅溫蓮許因不是老夫人親生,稍微拘謹些,喚了聲南音,亦著人給了個紅包。

南音發現溫家人都有給紅包的習性,她才來半日,就已經收到銀票碎銀等合計幾百兩了,可見如今溫家確實非同一般。

“至於這個,你定是熟悉得很了。”老夫人讓溫子望上前了兩步,“正是你大表兄子望,哦,該叫顯光是不是。之前在京中,他可有照顧好你?”

“有的,兩位表兄都很照顧南音。”

老夫人頷首,視線在孫子和外孫女之間來回,感覺如同一對璧人般,慈愛的臉龐上隱有欣慰,剛要張口,溫子望道:“祖母不是還有東西要交給南音嗎?”

喔一聲,老夫人說是,忙叫人將角落的箱子抬來,木箱沉甸甸落地,她道:“這都是你娘親原本喜歡的首飾玉器,此前去長安時本叫她都帶上的,她卻隻挑了那麽幾件。其餘的,我一直都令人收好了,如今音音你來了,這些東西合該給你。”

箱子一打開,珠光寶氣盈麵,放在尋常人家或要被哄搶,在場卻無一人有異議,俱是含笑讓南音去看。

這樣沉重且珍愛的心意,南音隻看了一眼,就能想象出老夫人平日裏如何睹物思人,這些被一一擺放好的飾物才會如此明亮。

畫麵和阿娘遙望南方的場景重合,南音忍著淚水,沒有說一個拒絕的詞,隻道:“謝謝外祖母。”

她紅了眼眶,老夫人如何不會傷心,眼見祖孫倆又要哭成一團,幾個舅舅頓時緊張地出聲,“該用午飯了,娘,別讓南音餓著。”

“是啊娘,有甚麽話桌上再說也不遲。”

連聲相勸,便又輾轉到了膳桌上。

兒子們孝順,老夫人在溫家的地位便高,她所在位置是整個溫家中心,尤其是一大家團聚之時。

南音和溫含蘊一左一右擁著老夫人而坐,這位小表妹朝她眨了眨眼,“又見麵了,姐姐。”

原先家中最受寵的孫女是溫家嫡長女,也即溫子望的姐姐,但她早已嫁出去了,如今換成了即將為康王側妃的溫含蘊,也沒人有異議。

得知二人已見過麵,老夫人頷首,順便提點孫女,“在康王那兒可不能如此散漫無禮,方才大家都在,就你沒守時辰來見表姐。”

溫含蘊說是,撒嬌道:“瑩瑩知道的,但南音姐姐是自家人,就想著沒那麽多規矩嘛。祖母是不知,做王爺側妃也有許多規矩,都怪那兩個嬤嬤,一直在教我去王府的禮節呢,不叫我出來,才晚了,我已經向姐姐賠過不是了。”

“好了好了,祖母又沒責怪你。”

和會活躍氛圍的溫含蘊相比,南音無疑要嫻靜得多。旁人說話時,她認真傾聽,用飯時也很少開口,偶爾幫老夫人添菜,隻有旁人提到她時,才會出聲回話。

但她仍是場上最受矚目的一個,因為老夫人的視線根本沒離開過她,左一句“音音”右一句“寶兒”,連帶隨她而來的趙斂冬和江盛都受了不少關照。

家中小輩的心情不得而知,但在座的長輩倒是對南音這沉穩不張揚的性子很喜歡,覺得她有著這個年紀少有的風範。

何況一個小娘子,又無利益之爭,都樂於對她多示一分好。

“顯光,近日生意上的事你就別管了,帶你表妹、趙娘子,還有家中幾個妹妹在揚州好好玩一玩,你們年紀相近,也能說上話。”大舅舅溫青出聲。

溫子望說好,這是之前就定下的主意。

幾個妹妹當中,自是不包括溫含蘊,她如今沒有那個閑暇,為此還訴了下委屈,得老夫人給了個手鐲以表安慰,這才露出笑容。

溫子望是大房長子,且早早插手生意,縱然幾個女兒家不曾涉及,旁聽長輩們的言論,也知道溫家壯大至今,和這個堂哥離不開幹係,對他都十分敬畏。

對於京中來的南音和趙斂冬,亦是客氣且有禮。

相如端那邊在相家拜見過長輩後,也不忘到溫家轉了一趟,加入了這浩**的遊玩揚州城大軍中,十分熱情地領著她們去揚州幾處出名的景致玩耍。

晨起霞光漫天,暮靄沉沉入江,玉鉤攏翠,碧草青煙。揚州城的日夜皆有不同風情,且天下行商匯集,其中樂趣更是無需言說。

趙斂冬這樣冷靜自持的性格,遊玩幾日後都要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更別說南音,被帶著笑容都多了不少,整日玩樂下來,發現都記不清那輕微的藥癮是否再發作過。

興許是有的,但沒被她察覺。

江盛在其中兢兢業業,不忘為她調養身體,發現就這麽小段時日,南音的臉色就比來時要紅潤了許多,肉眼可見得豐潤了點,總算不再顯得瘦條條一枝了。

他長舒一口氣,好在不負陛下所托。

如此三日一晃而過,馬上就是康王納側妃的日子了。

康王封地不在揚州,他此行來也是為了治腿疾,府邸都是臨時的,再加上隻是納側妃,自然不會擺大宴。

康王說,已經把納側妃的折子送去了長安,待來日回京,給溫含蘊造冊時再給她另外補些禮,這時候衤糀隻能委屈她。

康王妃未曾跟來,得知消息後也特意傳信一封,附了枚上好的玉鐲祝賀,像是個和善人。

“選在明兒午時請咱們娘子過府,早晨客人們便要過來了,到時候難免鬧哄哄的,慕娘子和趙娘子今兒不如早點歇息。”南音當日歸府時,便有婢女這麽對她說。

南音說好,和趙斂冬一起到了芳汀院。

二人這陣子的感情一日千裏,比先前還要好許多,夜裏準備抵足而眠,也能聊些夜話。

解了衣裳洗漱,南音發尾不小心在浴桶中濡濕了,倚在窗畔等待夜風拂幹。

趙斂冬梳洗換了身衣裳,拿起長鞭摩挲了兩下,沉重道:“我這幾日疏於練武,恐怕身手都退步了。”

說罷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還癡長了好些肉。”

畢竟揚州美食太多,誰都克製不住,尤其是溫家請的大廚們,個個廚藝都極為精湛。如果說趙斂冬原先在家中能一頓兩碗,現今直接翻倍。

南音抿唇忍笑,“無事,我們起早些,早晨起來練,我督促你。”

趙斂冬鄭重說好,請南音一定記著此事,她不想回去以後被家人笑話。

南音連連應是,抬手點過發梢,感覺幹得差不多了,目光掃至院中,花草葳蕤,卻好似少了甚麽東西般。

“喧喧呢?”

這小家夥向來活潑,夜裏也不得安寧,怎麽這會兒不見了身影?

婢女剛要答,忽然風中傳來熟悉的汪嗚聲,凡是和喧喧待過一陣子的人都聽得出,這絕不是它正常的叫聲,更像是遇到了甚麽危險。

南音和趙斂冬臉色齊齊微變,下意識朝外走去。

趙斂冬走得快,夜裏目力也強,在所有人前麵快步趕至。

甫一見那門牆邊的情景,她就皺緊了眉頭,有個半大少年在攀牆,喧喧正對他狂吠。突然,小東西往上一躍,咬住少年的腿,讓他痛叫了聲,猛地甩開,把喧喧甩在了牆邊,嗷嗷嗚叫。

待見到趙斂冬身影,就叫得更慘了。

趙斂冬火從心起,改走為跑,到牆邊一躍而起,竟硬生生把那快要越過牆頭的少年扯了下來,猛地一踹他後膝,死死把人按在了土裏。

緊跟而來的一行人被她這淩厲的身手驚住,聽她問道:“這人是誰,你們可認得?”

幾個婢女去辨認,俱是搖頭。

看來不是溫家的下人,南音也跟著問了幾句,那少年就死死咬著唇,一字不發。

“去請大表兄來。”南音拿了主意,和趙斂冬回去迅速換了身衣裳,帶著人在燈火通明處等待溫子望。

不出一刻鍾,溫子望便攜人趕來,先和少年說話,也問不出甚麽,便立刻調來幾人,得知少年疑似是從廚房的方向過來,又極其敏銳地讓人去查那些正在準備的筵席。

“大公子。”管家跟著匆匆來院,滿頭是汗,聲音都有顫意,“是砒()霜,做菜的鍋中都被下了砒()霜!”

一共十幾口鍋,有大半都被灑下了藥粉,如果不是這人被逮住,如果不是大公子警覺,如果不是他們宅子裏就住了大夫,恐怕根本察覺不了。

院中頓時嘩然,明天宴請的全是溫家及溫家的一眾親戚,若是被這小子得逞了,豈非滿門死絕?

實在太過狠毒了!

溫子望臉沉如水,瞥見少年閉著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即便打恐怕都打不出甚麽來。

他沉思半晌,“報官罷。”

涉及到溫家近百口的投毒,他不信是這麽一個小少年能獨自想出來的,必須要報官處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生死時速的鶴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