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子望認真看去, 目光中含著審視和考量,對於他和慕懷林的身份而言,這種行為已屬逾矩。

雖隻有二十二歲, 但從十歲起, 他就已經跟長輩們一起打理商鋪,走南闖北做生意了。溫家發展成如今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富商,和他的經商天賦脫不了幹係。

論心計,官場上頗為順遂的慕懷林甚至不如他。

溫子望看得出, 慕懷林此刻說的不是假話,他是真心懺悔, 並且想好好補償南音。

此時如果南音提出讓他休了雲氏,也許他都會為了取得女兒的原諒, 掙紮一番後嚐試去做。

但,溫子望依舊不信他。

慕懷林的性格很好揣摩, 也很好把握,典型的自我清高型文人,有些優柔寡斷,卻又吃軟不吃硬。如果他先入為主了某件事, 那之後無論旁人如何擺事實,他都會拒絕相信。

姑母的悲劇,南音受的苦難,無一不是他造成的。

但凡他當初多一點耐心,能夠稍微給予姑母一絲包容,就算還是沒有發現真相,也不會讓姑母抑鬱而終。

這樣固執、缺乏擔當的他, 很難說以後會不會因為其他事又改變看法, 屆時態度也許會再次倒置, 就像他如今變得厭惡雲氏想補償南音那般。

溫子望並不放心繼續讓表妹生活在這樣的慕家。

“有件事,姑父想來從未認真思考過。”溫子望沉吟,“如今您自覺有錯,想要補償南音,但……南音那邊如何想呢?”

慕懷林說得更沒底氣了,“她自幼就想親近我,很期盼父親的愛護……”

溫子望唇畔重新噙上了春風般的笑意,慢慢的,那笑都讓慕懷林感覺變成了譏諷,再仔細看去,這個小輩好像依舊是恭恭敬敬的。

“我看未必罷。”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讓慕懷林無法回答。

溫子望覺得這位姑父實在稱不上聰明,和他說話頗費口舌,便不想再委婉周旋,“您有這心自然好,俗話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總歸能有點用。隻是祖母的年紀等不了又一個十六年,所以姑父的想法,顯光注定無法讚同。等表妹去了揚州,或者在那長住下去,姑父自可時時去看望,溫家一定掃榻相迎。”

他笑了笑,“就算姑母不在了,兩家總歸還是姻親,比旁人關係親近些。若是您執意不允,惹得祖母傷心、父親發怒,他們會如何做,我也不好說。有些事就算到了如今,恐怕也不好叫人知曉,您說是不是?”

“……你威脅我?”慕懷林咬牙道,心底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隻忍著不想對小輩示弱罷了。

陛下登基時清算了好一批人,雲氏的祖父就是因先帝朝時犯的錯誤而被內閣找去談了話,之後對外道是年紀到了主動致仕,可憑他和雲家的關係,哪能不知內因。

“怎會。”溫子望起身,撣了撣袖口,“溫慕兩家還在一條船上,我如何敢提威脅二字。但我畢竟隻是小輩,長輩的想法也不敢妄自猜測,隻能稍微給您提個醒。”

“望您好好考慮今日之言,叨擾這些時辰,顯光就不多留,先告辭了。”

在他身後,慕懷林重重落座,此刻的心情竟比得知被捋了戶部郎中一職時還要茫然。

**

宮中小住十來日,南音漸漸習慣了這種自由輕鬆的日子。

倒不是因皇宮豪奢,而是沒有了在慕家的壓抑和沉悶,崔太後又對她極近愛護,讓她有種樂不思蜀之感。

她雙目仍未恢複,做不了其他,但綏帝時常會來鸞儀宮,兩人多少都能說幾句話,或者簡單寒暄,或是討論道家經書。

崔太後起初還笑盈盈地旁觀,後來見他們倆交流當真正經得很,一會兒經書一會兒作畫的,聽得她都麻木了。

終於在這日午膳後,她忍不住出聲,“陛下折子都批完了?”

綏帝說是。

“南音,你也無事可做?”

“嗯,娘娘想做甚麽嗎?”

崔太後拍手,“正好,你們倆去玩兒罷,隻別再待在我這鸞儀宮了。再聽你們倆在這兒論道,哀家隻怕明日就要得道成仙,飄到那天宮去了。”

她毫不留情地趕人,“走罷走罷,沒到晚膳的時辰,你們倆誰也不許回來。哀家頭疼,必須得好好休息休息。”

南音頗有些無措地被“趕”了出去,綏帝倒是很淡然,這種經曆他曾經也有過。

“……先生。”她猜測綏帝的方向,抬首偏向那邊,“先生這時候,一般都在做甚麽?”

“若無政事,便會看書,或者睡一覺。”

南音低低唔一聲,心道先生真的很沉悶,怪不得太後常說他活得像個七八十的老頭。她雖然也比較靜,但至少還會和紫檀她們一起澆花、編草結、調胭脂,或者偷偷溜出府到街上去玩兒。

相比起來,她都覺得自己算活潑的。

太後說她小小年紀竟也隻會講經書,南音倍感冤枉,她隻是不知還有甚麽別的可以和先生談。因為即使看不見,可隻要知道先生坐在旁邊,她就會緊張局促,而後絞盡腦汁想先生喜歡哪些東西。

“那,先生現今有何想去的地方嗎?”

綏帝抬眸瞧了眼天色,掠過她眼上的布條,“此刻日頭正曬,不好再外走動,就隨我去禦書房。”

南音下意識說好,而後反應過來,悶悶低下腦袋。

她聽的經書沒有先生多,再相處下去,感覺都接不上話了。

這兒離禦書房算不上遠,沿長廊踱去不過一刻鍾功夫,綏帝沒有傳輦,就當飯後消食,伴南音慢步而行。

他的目光偶爾會落在腳下,但更多的,還是靜靜地凝視南音。如果崔太後在這兒,定能發現這和當初他看那朵茶花的眼光,幾乎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是一種微妙的癡迷,和一種不希望任何事物去打擾或傷害她的保護欲。

“當心台階。”在紫檀出聲提醒前,綏帝先一步說出了這句話,並抬手,示意南音扶著他的手腕。

其實紫檀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持半步的距離攙扶南音,但綏帝開口,南音不想拒絕他的好意,便輕輕搭了上去,順著那力道緩緩走下三道台階。

台階沒了,前方仍需穿過月洞門,還有幾處拐角。綏帝沒有收回手,令南音拉住他袖口,就這樣遷就著她的步伐,在所有宮人的注視下不緊不慢地行著。

紫檀睜大了眼,心道這肯定不合適,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全英眼疾手快地拉了回去,擠眉弄眼示意一番,總算讓她打消了上前的想法。

陛下待娘子這個學生還真是好,比郎主要慈愛多了。如此想著,紫檀覺得,自己是不該大驚小怪。

經過蓮花池時,南音感受到了那隨風飄**的水汽,迎麵沾濕鬢發,腳下也好似帶了滑意,抓住衣袖的手不由揪緊。

袖口被揪成一團,綏帝全然沒在意,進入禦書房後隨意甩了下,問南音,“想聽經書,還是其他?”

南音“啊”一聲,暗道果然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親自讀嗎?會不會太麻煩了?”

“不會。”綏帝道,“我偶爾也會如此。”

全英以拳抵唇低咳一聲,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看著,怎麽感覺慕娘子有種被老師逮住而無法逃脫的學生。

陛下的麵子還是要維護的,全英這麽想著,示意其他宮人退到外門去,別打攪了這二人相處。

糾結想了半晌,南音決定放棄那些話本,那實在不符合先生的形象,就按先生的喜好,繼續選經書罷。

她選了本《太上老君玄元皇帝聖紀》,綏帝從書架中抽出,指引她在圈椅上落座,便翻卷低低讀起來。

綏帝的聲音低沉有力,字句停頓恰到好處,能得他親自朗誦經書,無疑是極大的榮幸。

平心而論,南音以往是很愛聽這些的,但前提是沒有日日和人探討道德經之流。她起初還告訴自己要認真聆聽,不可辜負先生好意,可漸漸的,就開始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再然後……困意萌生。

以前怎麽不知,經書竟如此催眠……她努力讓自己不要點腦袋,腦海中還迷迷糊糊閃過一個想法:她可能不太適合當女冠,這才幾日就覺得倦了。

所以,她之前那些想法並不是因為尊崇道祖,而是單純想逃避到道觀中去嗎?怪不得有些經書她始終參不透,想來道祖也覺得褻瀆了他罷……

胡思亂想間,眼皮越來越沉重。即便南音昨夜睡得再久,也無法抵擋此刻滔滔席來的困意。

綏帝的聲音越來越輕了,直到南音原本挺直的脊背越來越後,徹底靠在圈椅上,他微微抬手,正好接住了那往旁邊倒的腦袋。

她近日都在喝藥,那些藥有助眠的作用,所以經常會忍不住想睡,這是綏帝早有預料的事。

但等她真正毫無防備地靠在了自己掌中,並且沒有醒來的跡象時,他還是感到掌心處無比得滾燙。

比十多年前,他遇見那朵讓他第一次無法移開目光的茶花時感覺更甚。

他對那朵茶花一直都是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遇見狂風暴雨便幫它樹立遮擋之物,缺水了便去澆灌,亦不允許任何人去采摘它。唯獨沒有做的,就是走近去碰一碰它。

此刻終於碰到了,那種油然生出的愜意並未讓他感到滿足,而是隱隱的好像有更深的欲望,想把這朵花一直放在掌中,讓它永遠在他的保護下,永無雨打風吹的憂愁。

凝視南音的眸光變得愈發深沉,就在綏帝感覺,自己即將冒出甚麽想法時,極輕的一聲囈語,打斷了他。

剛沉入夢中的南音似乎夢見了甚麽,嘟噥了句話兒,沒有聽清,而後就像個小孩兒般蹭了蹭他的手,難得顯得稚氣又可愛。

綏帝動作頓住,唇畔有了微微的弧度。

他掠過一眼門外,全英已經自覺把門簾給放下,所有人都守在外邊,無令不敢張望。

隻思索了一息,綏帝順著南音倒下的弧度,在盡量不驚醒她的情況下,將人打橫抱起,放進了禦書房內的小榻上。

興許午膳後喝的那藥讓人睡得比較沉,南音隻在被抱起時微微動了下手,剩下的時候再沒醒的跡象。

將人置好後,綏帝給她蓋上軟被,無聲注視了會兒,便回到座上。

手中拿的雖是經書,但再也沒了平靜如湖水的心境,一頁看了一刻鍾,仍不知所雲。

這種時候,全英即便不知禦書房內發生了何事,也是萬分不願進去打攪的。可沒辦法,前來求見的不是普通人。

他無聲快速地入內,掃了眼禦書房裏側的那道小門,頓時明了甚麽,壓低聲音道:“陛下,上平侯世子求見。”

作者有話說:

談戀愛方麵,相比於上本文的男主度崽,綏帝無疑是個XXJ

但是感覺他也更危險點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