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等同天子的事實讓南音內心受到衝擊, 甚至蓋過了她得知自己暫時失明的那種沉重感。

她回想起最初幾次見先生的場景,以及後來二人成了師生相處的模樣,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印象中麵冷心慈、博學寬和的先生, 同傳聞中冷漠到不近人情、除了上朝便是修道的天子聯係起來。

等等, 先生和她初見就是在清樂宮附近,他還能自由初入長公主府邸,這樣的話,除卻那位永清郡王, 天子好像也符合這些。

隻是她不夠大膽,沒敢猜測到這份上。

誰能想到她會被天子收為學生?話本裏也不敢這樣編啊。

紫檀服侍她坐起, 讓她倚在隱囊上,見她呆呆的模樣大致猜出是為什麽, 小聲湊到耳邊說:“婢之前也嚇了一跳,怪不得太後娘娘對娘子這麽好, 看來定是陛下拜托的。陛下一個時辰前就來了,本來看娘子還在睡準備走,但好像是太累,方才在長椅上睡著了, 就到了這時候。”

“現在是甚麽時辰?”

“戌時過去有兩刻鍾了罷。”紫檀補充,“娘子昏睡快三日了,期間迷糊醒過幾次勉強吃了點東西,怕是都不記得了。”

南音確實不記得了,唇齒間彌漫著一股苦澀的味道,想來是她們給她喂的藥。

吳太醫疾步而來,搭手給南音診脈, 很快露出笑容, “高燒是已經無礙了, 應該不會再反複。”

他問:“除了看不見,娘子雙目可有其他感覺?”

仔細感受了下,南音答:“有些刺痛,頭也是。”

“是正常的。”吳太醫道,“最近要靜養,心神不可再動**,更不能流淚。我再開幾幅鎮痛的藥,如果娘子不舒服可以煎一劑,如果還能忍耐,盡量別喝。”

侍奉的人仔細聽著醫囑,另一邊,全英已經著人重新擺好了晚膳,近身而去,“陛下,用膳罷。”

綏帝頷首,目光依舊沒移開,看著吳太醫診罷才問全英,“可備了粥?”

全英哪兒能不懂他的意思,“剛才撞見吳太醫就問過了,說慕娘子剛醒正好喝些清粥,也一並備上了。”

從旁的內侍咋舌,心道全總管真是觀察入微,連這個都預料到了,怪不得能得陛下倚重呢。

話音剛落,吳太醫也適時道:“娘子既醒了,就先起來吃些粥罷,待會兒再歇息,免得半夜驚醒。”

南音聽了,還以為是讓紫檀她們在榻上喂些,沒想到下一刻侍女就上前擁她起身更衣。

其餘人退了出去,隨著她們的動作,南音隻感受到光滑的綢緞在指尖溜過,用力摩挲,還能感覺到精巧的繡文。

有人幫她簡單梳理了個發髻,詢問她是否要戴珠釵,她出聲拒絕了。

因她雙目刺痛,吳太醫囑咐不要見光,侍女便取了柔軟的布條,縛住她雙眼,在腦後靈巧地打了個結,柔聲問:“慕娘子,可有係得太緊或太鬆?”

“正好。”她說,“紫檀琥珀,你們過來。”

宮裏侍女服侍得體貼妥當,比紫檀琥珀要精心得多,但南音仍習慣熟悉的人在身邊,感覺到紫檀和琥珀一左一右扶住她,才稍稍放鬆下來。

黑暗的世界其實很難安心,即便有人攙著,仔細地告訴你哪兒有簾子,哪兒是門檻,那種無助感也會如影隨形。天生豐富的想象力,讓她感覺好像隨時都會摔進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或者撞進某種巨獸的腹中。

雖然對自己會看不見的事早有心理準備,可南音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三日前和慕致遠爭吵時激烈的心情,隨著這麽久的睡眠消失了,她暫時忘了那些事,此刻慢慢地隨紫檀她們的步伐向前行走。

短短幾十步的路,走得比蹣跚學步的孩童還慢。

綏帝沒有發話,滿屋子的宮女內侍就也靜靜看著她一點點走近膳桌,明明燈火中,將她微垂的麵容映得如珠玉無暇。

看不見了,就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心底不會那麽緊張。但等南音得知綏帝就在膳桌旁等待自己時,立刻變得拘謹起來,像看見師長的學子,恭恭敬敬喚了聲“陛下”。

她原先和綏帝相處時也很尊敬,不過遠沒有這樣緊張,也許是得知了他是陛下的原因。

“不用改口。”綏帝道,“原稱即可。”

南音愣愣噢了聲,過會兒,又很認真地說:“雙目不便,無法為先生布膳,是南音失禮了。”

全英內心暗笑。

這位慕娘子還真是老實得緊,難道她沒發現自己在陛下那兒的特別嗎?

“不用布膳。”綏帝令她坐下,“先喝些湯。”

他剛下了朝就去禦書房議事,到現在都沒換下朝服,沉眉的模樣愈發顯得不怒自威,一出聲,紫檀就下意識聽令地去盛湯。

乳白色的魚湯,冬夜正好暖胃。感受到湯匙遞到唇邊,南音張開嘴,下一刻就輕嘶了聲。

好燙。

綏帝眉頭微皺,紫檀嚇得連湯碗都要摔下來,連忙告罪,“怪奴婢沒注意,忘了湯還是燙的,娘子,先喝口冷茶過一過罷。”

“沒事,我剛碰著就沒喝了。”南音好像也感受到了這種緊繃的氛圍,和先前在鸞儀宮時完全不同。

看來先生在宮裏時,的確是不苟言笑、頗為嚴肅的,這些宮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南音想。

她如今連持筷的能力都沒有,隻能在座上任紫檀一口口喂,就差在脖間係個口水巾,變成三歲小孩兒了。

這個想法讓南音耳根悄悄變紅,麵上還是盡量若無其事地吞咽,不發出多餘的聲音。

她注意到,先生用膳好像也沒甚麽聲音,隻有偶爾碗筷碰觸的瓷響提醒她,原來膳桌上還坐了一人。

綏帝呢,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除卻最初讓人給她盛湯,之後就沒再多說一個字。偶爾視線掠過南音,見她小口喝粥的模樣,眸光會有極其短暫的停留,都無人發覺。

約莫一刻鍾,綏帝停箸,立刻便有人上前奉茶遞巾。

這頓晚膳不能說十分溫馨,除卻綏帝本人,大抵任何一位都有些緊張,南音也不外如是。她本來有些低落的,低落不過幾息,就完全被綏帝坐在身旁的壓迫感給取代了。

他沒那個意思,但南音的感知力太敏銳了。

耽擱了這些時辰,綏帝沒有理由再在這裏久待,他也要回寢宮歇息。

他繼任三年,這時候朝政仍很繁忙,並沒有那麽多多餘的時間。

外麵提前下起了大雨,狂風大作,星月俱滅,黑漆漆的天幕下是劈裏啪啦的雨點。

侍女服侍綏帝披上大氅,他立在廊下等待禦輦,瓢潑的雨點偶爾會濺在他的下擺、袖口,他絲毫沒有避開的意思。

慢慢的,南音也讓紫檀扶著自己走去。

綏帝聞聲投來視線,等她開口。

“謝謝先生。”南音道,“無論是收南音為學生,還是命太醫幫我診治。先生的大恩,南音無以回報。”

怎麽會無以為報,不如就以身相許罷。

大概是常年待在綏帝身邊,需要緊隨天子步伐保持緘默的緣故,全英的內心活動總是異常豐富。他聽過的話本不少,裏麵不都這麽寫的麽。

“不用。”綏帝的聲音放柔和了些,雖然這種柔和也隻有熟悉的人才聽得出,“本就不是為求你回報。”

也是,先生貴為天子,世間一切都唾手可得,她其實沒甚麽可以報答的。

這樣想著,南音聽到綏帝問她,“你可想回家?”

她搖了搖頭,說不想,完全沒有在綏帝麵前掩飾太平的意思。那日慕致遠的話,讓她對慕家抵觸到了極致。

那裏沒有她的親人。

她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借這次機會直接住去玉山,下一步順理成章成為女冠,如今他們應該少了許多指摘的理由。

“那就不回。”綏帝淡道,“先在宮裏好好養病,其餘的事,以後再說。”

南音說是,還想陪綏帝一起等禦輦,但他讓她別受寒,一聲令下,侍女們就上前擁她回內殿去了。

耳畔又是一陣忙碌,宮裏甚麽都有,宮人也體貼入微,被服侍著重新躺進被褥時,南音隻感覺到了無比的輕鬆。

那就像先生說的,甚麽都不想,暫時安心養病罷。

抱著這樣的想法,南音在雨水嘩啦聲和淺淺的龍腦香中入睡。

**

崔太後昨日跟著照看了南音半日,還沒入夜就犯了頭疾,早早歇下,第二天清晨才在宮人口中得知綏帝看望南音的事。

“我就說他忍不住……”崔太後喃喃低語,這樣都不算喜歡,那甚麽才算?

她心底既有種綏帝終於開竅的喜悅,又有層隱憂。

如果綏帝想把南音納入後宮,她自是不反對的,也許在許多人眼中南音身患眼疾,家世平平還不得寵愛,不是甚麽好人選,但她更看重一個人的品性。南音無疑很符合她的標準,命途多舛而不失堅毅,身處逆境卻不畏權貴,更重要的是讓綏帝終於有了尋常男子的七情六欲般鮮活了起來,叫崔太後打心眼裏喜歡。

她擔心的是,綏帝看起來不像是要把人封妃留在身邊的樣子。

難道想把後位留給這小姑娘?崔太後被自己這猜測嚇了一跳。

她曾經玩笑說過隻要綏帝願意親近女子,家世出身都不打緊,但那可不代表真的不重要。

一國之母的位置,這孩子還擔當不起。

崔太後臉色來回變幻,叫女官見了好奇,不由出聲詢問,而後卻見太後一笑,“沒事,是我杞人憂天了。”

陛下都沒說話,她就別在這兒亂想了。

用過早膳,崔太後更衣,預備去看南音時,宮人來報,說是宋家大夫人求見。

宋家曾經出過一位宰相,幾代下來不比從前,如今家主任著一個從三品的虛職,另外兩個兄弟倒是手握實權,但都不在長安城。

皇後的位置,宋家早有野心,三年前家中有三位娘子正處適齡,且都頗有才名,當時就為此奔波了皇宮多次。如今前兩位都嫁出去了,還有一個正等著呢。

類似宋家,權勢更重的也不是沒有,但都比宋家沉得住氣。

昨日得到太醫去慕家接人進宮養病的消息,今天就迫不及待來打探了。崔太後隻覺好笑,冷淡道:“就說哀家今兒個身子不適,不想見客,讓她回罷。”

她不想和蠢貨說話。

內侍去回稟消息,崔太後理了理裙裾,攜人慢慢悠悠往側殿去。

綏帝登基三年,後宮就清靜了三年。崔太後起初樂得自在,後來又覺得太冷清,如今見偏殿人來人往有了熱鬧的模樣,還挺高興。

昨夜經了場大雨,到處都是泥土濕潤的氣息,不知哪處牆角的梅花被吹來了,地麵含著星星點點的紅蕊。

晨光從四麵大開的門窗中照入,將正坐在繡墩上的南音籠在其中,令她渾身都逸著光芒。

她綁著布條,僅露出的小半張臉也難掩麗色,讓崔太後停住了腳步,用欣賞的目光看去。

誰不愛看美人兒呢,她就愛極了。當初身處先帝的後宮,隻要旁人不和她作對,她都是很願意交好的。

“紫檀。”南音皺眉出聲,“還是讓我自個兒端著喝罷。”

這藥太苦了,被紫檀一口口喂就跟淩遲般,苦得她五官都皺成了一塊。

紫檀“啊”一聲,有些失望地說:“真的很苦嗎?婢還備了蜜餞,待會兒可以一顆顆喂娘子。”

娘子一直就不怎麽要她們服侍,難得有機會,她還想好好珍惜呢。

南音一陣無言,開口道:“我隻是看不見,不是手斷了。”

崔太後撲哧笑出聲,怎麽主仆都這麽可愛?

裏麵的人聽到動靜,紛紛起身行禮,得太後隨意地擺了擺手,“各自忙去。”

位高至此,崔太後反而是最不願意擺架子的,對著不喜歡的人會顯得聲威勢重,但平日裏都比較寬和。

她坐到南音身旁,問是否還有不舒服的地方,眼睛看不見,是不是要多撥些人伺候。

南音一一回答,“太醫妙手回春,我已經大好了,還要多謝娘娘和陛下的大恩。眼睛暫時看不見,雖有些不方便,但有我兩個婢女在就足夠了,不需要勞煩太多人。”

她赧然道:“實不相瞞,我以前總是擔憂自己會突然徹底看不見,曾在家中有意閉上眼睛行走,次數不多,好歹有點經驗,不至於太慌張。”

崔太後聽了,又是感慨,抬手幫南音撥開鬢發,“哀家可真喜歡你這性子,百折不撓,風雨難摧,咱們女兒家就是要有這樣的堅韌。”

“娘娘過譽……”南音不經誇,臉又微紅,矜持可愛的模樣讓崔太後忍不住捏了把臉,連自稱都變成了我。

“前幾日我傳你進宮,問話的時候,你怎麽沒把家裏情形說清楚些?”太後說,“既是那樣的處境,進宮侍奉陛下難道還會更難嗎?偏隻和我說甚麽才貌疏淺、不堪大任的話兒,莫非是嫌棄陛下不成?”

然後故意道:“陛下年紀是大了些,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不喜歡,也實屬正常。”

南音本就沒有那個意思,如今知道陛下就是自己敬重的先生,更不會這麽想,“娘娘誤會了,南音決不敢有此意。侍奉陛下家世、才情、品貌缺一不可,南音有自知之明,不能因娘娘喜愛,就得意忘形。”

“可是依我看,你分明哪樣都不缺啊。”

南音搖搖頭,踟躕了下,還是把和綏帝幾次偶遇並成為師生的緣分道出,“我喚陛下一聲先生,唯有敬重孺慕,不敢有其他大逆不道的想法。”

作者有話說:

女鵝,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人家就希望你以下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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