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懷林在戶部待了月餘, 雖無正式的任命文書,但他接任戶部郎中一職,幾乎已經是默認的事。同僚喚他, 也都換成了“慕郎中”一稱。

戶部郎中一般由兩人擔任, 其中一人因年事已高且母親去世需丁憂的緣故,在慕懷林從黔中道回長安時,就和他交接好了庶務。如今板上釘釘的事被陛下親口否了,說是“容後再議”, 可擺明了是不滿意慕懷林,這如何叫他高興得起來。

職務沒了是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他竟不知哪裏觸怒了陛下。

官署中, 另一位戶部郎中悄聲問他,是否在任黔中道巡察使時做過甚麽不妥之事, 被人告了禦狀。

戶部掌民生,是個好地方,不知多少人盯著,他擋了誰的位置被陰了一招, 也是有可能的。那位孫郎中看在他嶽父是雲家老尚書的份上,建議他去找人打聽一番。

慕懷林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雲氏在黔中道時收受了不少官員內眷送的金銀玉玩等好處。他對此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故作不知,有時見雲氏胃口大了也會出聲提醒,但都沒真正當回事,因為這是所有巡察使的慣例。隻要不是做得太過, 回京述職時不至於顛倒黑白, 就不會有甚麽問題。

他還沒聽過誰因這被捋了定好的官職。

慕懷林想, 如果真是因為這,那也隻能是擋了別人的道,被借題發揮。

想是這麽想,可要做到對雲氏沒有半分遷怒也很難,慕懷林掃了眼滿臉震驚的雲氏,她已經被這個消息打亂了心神,連連追問,“這是為何?我回家的時候,爹都說已經定了。你在黔中道巡察一年有功,陛下憑甚麽就這樣捋了你的職位?”

“陛下自有他的道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慕懷林斥她,“婦人不懂政務,就不要亂開口。”

雲氏這張嘴遲早給他惹出禍事來。

雲氏到底是怕他的,立刻抿唇斂聲,過了會兒才小心翼翼道:“不然,我去讓爹給你……”

“不用。”慕懷林冷冷道,“我自會想辦法解決。”

說罷走到書案旁,道自己還有公務要忙,讓雲氏有事快說。

緊步跟上去,雲氏還是把兩位女官在府裏耍了通威風的事說了遍,猶豫問:“你說太後是甚麽意思?平白派人到府裏來給二娘子撐腰似的,不會真是想叫她進宮罷?”

慕懷林這時候哪耐煩聽她這些推測,雲氏事情做得不漂亮,找兩個禮儀嬤嬤都能被蒙騙了,還恰巧被宮裏的人認出來,說出去都丟臉。

“真有那意思,今日跟她回來的就不是女官,而是懿旨了。”慕懷林冷淡道,“你若是稍微用些心,那兩位尚儀也指不出錯處來。我知道你不喜歡南音,但至少明麵上的功夫做得好看些,走出去才不會被人笑話。”

然後擺手,是不願她再留這兒的意思。

雲氏沒得到安撫,反而吃了頓掛落,心裏的委屈不知如何說道,踏出書房前還聽慕懷林說了句“今晚我去梅院歇息”,腳步一滯,離開的速度快了許多。

這些年下來,慕懷林待她其實早就不比從前,所以在他去黔中道巡察時,她才寧願把女兒留在長安也要跟著一起去,生怕途中生了意外。

但也就是這一年的功夫,笙月被慶州伯幼子引誘,鬧出易親的事。

從這以後,她感覺自己的日子越來越不順心,隱隱的,似乎有甚麽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廂,慕懷林在書房坐了許久,手邊的公文翻開後再沒動過,也根本無心去動。

陛下都已經駁了那道折子,他還管戶部的事做甚麽?勞心勞力,回頭還要被人說忝著臉不放權。

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對,可慕懷林克製不住隱隱憤怒的情緒,最後幹脆一推公文,往梅院去了。

和其他官員比,慕懷林侍妾很少,僅有兩位,還是雲氏遲遲無法再孕才不得不給他納的。

梅院住的就是為他生下庶女的夏氏。

夏氏相貌清麗,秉性柔弱,因是小門出身,對他向來百依百順,比偶爾會驕縱鬧脾氣的雲氏省心得多。

慕懷林一臉沉色地走來,夏氏甚麽也沒問,吩咐人去取煮好的湯,為他揉肩,“本預備煮好了給郎主送去的,正巧郎主來了,是添了許多藥材的補湯。妾身見郎主近日多有倦色,要保重身子才是。”

闔目任夏氏揉捏,慕懷林許久才嗯一聲,問她:“今日府裏的事,你可知道?”

“郎主說的可是兩位尚儀親自送二娘子歸府一事?”夏氏微微一笑,“二娘子嫻靜知禮,得了太後娘娘的賞識,妾身聽了也為二娘子和郎主高興。”

同樣一件事,在雲氏和夏氏嘴裏聽來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先不說事實如何,總叫慕懷林舒坦些,睜眼問她,“你和南音交好?”

“郎主千萬別這麽說,妾身不過一個妾室,哪裏敢稱與二娘子交好。”夏氏說,“隻是當初妾身發了高熱,沒有大夫診治,是二娘子讓人從府外請了大夫來。那次著實凶險,如果不是二娘子相助,如今妾身還能不能站在這兒都不可知。”

慕懷林皺眉,“府裏不給你請大夫麽?”

“府裏這麽大,夫人平時忙碌,想來是不小心忘了這事罷。妾身也不敢過多打攪,本想著自己捱過去,捱不過去,也就是命了。”

這樣的委屈,慕懷林也是今日才知道,如何不明白是雲氏故意為之。

沒想到她竟連一個侍妾也容不下,稍有不慎,可就是一條性命。

他沒有評價這事,和夏氏閑聊般,“我還道南音靜得很,不喜歡出院子,原來還會注意這些事,確實難得。”

“郎主這話就是偏見了。”夏氏搖頭,“其實二娘子和南院裏的人並不孤僻,郎主看她們院子裏栽養的花草樹木,春季翻種,夏日摘花,秋收果實,冬日還會采雪煮茶,但凡膽子大些,去南院討要的,就沒人被拒絕過。”

她說:“郎主是甚少去南院走動,所以不知道罷了。妾身看二娘子心腸軟得很,也很有過日子的詩情畫意。妾身等去南院,二娘子她們都是極熱情的,一點兒也不冷淡。”

說著,流露感慨的神色,“妾身記得,二娘子還小的時候,玉雪可愛的一團,一點不認生,誰見了都能抱。老話說三歲看小,若不是因著眼疾不便,二娘子哪會常年待在院子裏不出門呢。”

隨著她話語中的勾勒,慕懷林的腦海中,好像也浮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當初因著溫氏的存在,被他有意忽略的女兒的身影。

南音確實是長得極可愛的,很小的時候,她還不像現在這樣守禮,也不懂長輩間的恩怨,每回碰見他,都會邁著踉蹌的步伐喊“爹爹抱抱”。

但從未得到過回應,心情稍好時,他也隻是吩咐下人把她抱起來。

她真正對他這個爹疏遠起來,是甚麽時候呢?

好像是她五歲的時候和笙月起了爭執,把笙月推進了府裏的池子,叫笙月生了場大病。他大怒,令她解釋她不說,叫她認錯也強著不認,所以雲氏要把她關進柴房時,他就沒有反對。

當時雲氏說這個孩子性情古怪,和溫氏簡直一脈相承,他心底是認同的。

後來,雲氏會時不時在他耳邊說一些南音的事跡,說她趕走了給她治眼疾的大夫,說她違逆開蒙的先生,還說她見了長輩無禮。種種累加,讓慕懷林對這個本就不喜歡的女兒越發冷淡。

他徹底無視這個女兒的時候,雲氏就再也不提起來了,南音在府裏成了被遺忘的人。

如今在夏氏口中再聽到南音,好像講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夏氏從不敢對他說謊,慕懷林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了些,看向旁邊老老實實坐著的小女兒雅墨,問她:“你和二姐姐關係好嗎?”

慕雅墨今歲十一,向來畏懼這個爹,聽了問話怯怯地點頭,“二姐姐不方便帶我玩兒,但常叫人給我帶吃食和玩具。”

小孩子是很容易收買的,但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最能感受到誰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慕懷林感慨萬千,對雲氏生出不滿後,以往被他有意忽略的那些缺點也一一放大,歎息道:“真是委屈你們了。”

夏氏說不委屈,“妾身說句真心話,真正委屈的是二娘子才對。明明是嫡女,過得卻還不比夫人身邊得用的婢女。有時候妾身去廚房,見南院領的都是些殘羹冷炙,那些人看菜下碟,背著主子欺負府裏的娘子,可惜妾身人微言輕,也不敢說甚麽……”

“竟還有這種事?”慕懷林沒領教過這些,自然不知道後院婦人磋磨人的手段,聽來隻覺不可思議,“府裏又不缺一口飯吃,雲氏竟還想餓死她不成?”

“夫人許是不知道呢……”夏氏的聲調,在慕懷林越來越緊的眉頭中變低了,囁嚅著想說甚麽,止住了。

慕懷林深知雲氏調()教侍妾有一手,兩個妾室都很敬畏她,從來不敢說她壞話。可他已經聽明白了,這些年背著他雲氏還不知做了多少欺淩南院、欺淩妾室的事。

那好歹也是他的女兒,她竟連條活路都不想給!

又是憤怒,又是痛惜。慕懷林對女兒南音的愧疚達到了頂點,本以為被搶婚事就是她受的最大委屈了,今日聽下來,背地裏還不知有多少他看不見的眼淚。

他心底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時都是因為被捋職生出的煩悶,這會兒全被痛心給取代了。

“我去南院走一趟。”他留下這句話,匆匆起身離開。

夏氏送他到門前,不緊不慢地回屋,持勺舀了湯細細品嚐,唇畔浮現淺淺的笑意。

郎君多薄幸,世上哪有那麽多堅貞的情誼。從前是郎君和雲氏的感情有了阻礙,天降一個溫夫人,倒叫他們倆為了表現不屈般,顯得情深意切。如今這些年過去,雲氏順風順水,行那等下作的事越發明目張膽,她就不信郎主還能一如既往地喜愛她。

她早就看不慣雲氏了,毫無容人之心,竟想把雅墨一個毫無威脅的庶女定給那出了名的浪**子做妾,叫她實在恨極了。

二娘子於她有恩,她不介意借此回報一番。

**

慕懷林趕往南院之前,慕致遠先到這兒來了。

對於今日府裏發生的事他還不清楚,隻知妹妹在宴會上衝撞了嘉太妃,為此還被太後叫進宮裏問話。

慕笙月滿口抱怨,“我和阿娘好心好意帶她去認識人,她倒好,一點兒都不為家裏著想,還到處傳我奪了她的婚事,昨兒在宴會上叫我好一陣沒臉!阿兄,她是不是心底對我很不滿啊?”

慕致遠自是好一陣安撫,請當姐姐的原諒妹妹不懂事,又承諾給她送禮物,才叫慕笙月露出笑容。

“你們畢竟一母同胞,想來她也就和阿兄你親近些,你可要好好教教她。阿娘昨日為著這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氣。”

還能怎麽辦,慕致遠必須得來走一趟。

有段日子沒落雪了,院子裏清清爽爽,枯木上掛著結串的紅繩,窗下不知名的花卉綻放,顯得生機盎然。

青姨正在教南音打絡子,到了驗收成果的時候,見纖細的手指在幾條繩中翻飛,頷首道:“不錯,娘子很有天分。”

紫檀忍笑,“打絡子都能說到天分,青姨也不必如此誇張罷。”

南音亦有笑意。

今日多虧兩位尚儀,幫她們輕鬆擺脫了那兩個嬤嬤,還難得見到雲氏受訓,叫青姨心情大好,說是等會兒要給她們做拿手好菜。

見到慕致遠身影,青姨笑說:“大郎來得正好,留下用晚飯,有你愛吃的水煮魚。”

對著他,青姨不記仇,早忘了當初含沙射影的話兒。

慕致遠說好,在旁站了會兒,南音依舊在專心對付手裏的絡子,他不得不主動開口,“外間風大,進屋玩兒罷,正好我也有些事和南音你說。”

南音頭也沒抬,說了聲好。

兄妹倆一前一後進屋,紫檀奉上茶點就在慕致遠的示意下退出去,麵上不無憂心,“大公子不會又是受了那邊慫恿,來說教娘子的罷?”

琥珀不以為意,“他要是不把娘子當妹妹,娘子也不必在意他,反正自有人愛護呢。若是他想教訓娘子,咱們就先揍過去——”

紫檀哭笑不得,親人之間,手段哪能這麽粗暴。她盡量守在近處,以防聽不見裏麵傳喚。

屋內,慕致遠見南音完全沒有招呼自己的意思,心底生出一絲怪異感,南音待他向來熱忱,有段時日沒來而已,怎麽愛搭不理的。

真如笙月所說,對他,對這個家都生出了不滿?

“這絡子蠻好看的。”他坐在旁邊找話兒,“給我也打一個,就配我腰間這塊玉佩。”

南音手一頓,“我看得不清楚,打得慢,手上這些是先給兩位表兄的,還有青姨她們,阿兄等我恐怕要等好段時間了,不如去買個漂亮的,或者讓其他人打一個。”

慕致遠聽了簡直要笑,方才打得飛快的樣子當他沒看見麽,這樣的神態語氣,和小女孩兒吃醋有甚麽兩樣。

“兩位表兄竟都排在阿兄前頭了?”他故意用那種逗弄的語氣,“你這麽大了,竟還因為我對笙月好而吃醋不成。我們倆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不是,自然要待她客氣些,這難道看不明白?”

南音抿唇,暫沒有說話,慕致遠卻隻當她鬧脾氣,主動給南音倒茶,“好了好了,阿兄給你賠個不是,莫再生我的氣了成不成?我不知上次的事你竟還耿耿於懷記在了心上,其實阿兄都早忘了,那會兒氣是氣,但兄妹沒有隔夜仇,何必非要分個對錯呢?”

南音的胸中,忽然湧上一股酸澀。阿兄察言觀色的功夫很好,憑著這點,他能夠讓府內外的人都誇讚有加,偏偏就不會認真考慮她的想法。

她出事那年是五歲,阿兄八歲,每夜偷偷去柴房看她,並對她許諾,“她這樣欺負你,我日後必要幫你報仇。等著看罷,等阿兄長大了,有她們好看的!”

後來她眼睛出了問題,更是抱著她哭,說雲氏歹毒,還要去找爹評理,被人拉住才不情願地放下。

南音一直以為,這些磨難是兄妹間共同擁有的記憶,也是互相依存的依據。

但漸漸的,他進太學讀書後就開始變了,口中不會再稱雲氏、雲夫人,而是叫她母親,親昵地喚慕笙月小名,並叫她放下仇怨,說她們對“母親”多有誤會。

她不知他改變的契機為何,隻是兄妹間的情誼,隨著他的變化已越來越淡了。尤其是兩位溫家表兄到來之後,越發讓她清楚地知道,真正的親人到底是甚麽模樣。

就連在宴會上初識的鄭趙兩位娘子都會幫她說話,他卻隻會叫她忍讓。

“如果那就是阿兄口中的客氣,那我希望阿兄今後也這樣待我。”南音平靜地說,聽不出一點賭氣的成分。

慕致遠偏首看來,見到的是南音沒甚麽表情的臉,她好像是認真的,真心希望他對她也能客氣些。

那種怪異感越來越深,同時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心底湧動。

以往也不是沒有兄妹拗氣的時候,怎麽這次說得這麽嚴重?

他動了動嘴唇,“別使小性子,再這樣說,我要生氣了。”

“那阿兄就生氣罷。”南音整理手中剛打好的絡子,將它一寸寸捋平整,“隻是你的責罰和說教,南音就不再領受了。”

“我何時罰過你?”慕致遠受不了她這不冷不熱的模樣,提高聲音,“那些都是勸諫,讓你莫再強脾氣,這樣在府裏誰都不好過。當年阿娘在府裏不出門,你也要學她,不就是故意做給母親看的?母親起初給你請的那些大夫,也全都被你轟走了,如今眼疾治不好,到底是怪誰?當初一時衝動重罰了你,母親也時常後悔,可你根本不給她們和解的機會。日子是要向前看的,你這樣固執,就算阿娘還在世,看到了也不會高興。她最是寬宏大量的人,決不會這樣記仇。”

“雖說你是女孩兒,但也不能太過斤斤計較。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你這樣刺蝟般,才叫人不好親近。”

他每多說一句,南音的臉就白一分,不得不用力攥緊手心的絡子,才勉強壓製住了生出巨大波動的心潮,“阿兄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慕致遠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重了,南音有意疏遠的態度讓他太不舒服了,一時情急,才道出這些話。

“倒也不必想太多……”他說,“我隻是覺得,不該一直活在過去,更不該活在仇怨中。”

南音閉了閉眼,再睜開,“那我也有些話和阿兄說。”

她轉頭看來,分明隔著一層白翳,卻讓慕致遠有種被盯住的感覺,心頭微窒,竟不自覺咽了口口水。

“阿兄比我年長,一定更了解當初阿娘在府裏的處境。你告訴我,是阿娘托夢讓你原諒她們,放下仇怨的嗎?你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是指無論旁人做了甚麽,隻要他主動認錯了,就一定要原諒嗎?阿兄不是我,既沒經曆過當初險些目盲的痛苦,十多年來也不知患有眼疾的不便,又憑什麽對我說不要斤斤計較?你覺得,我不出門隻是純粹在鬧脾氣嗎?”

她胸口的起伏劇烈了些,那塊剛打好的絡子幾乎被捏得不成型,“我患眼疾的第二年,鼓起勇氣去太學尋阿兄,被你的同窗看見,他們都笑話阿兄有個瞎子妹妹,阿兄就對我說,不要再去太學看你了。在那之後,慕笙月卻時常去那邊找你……”

她的聲中,含著再也無法壓抑的情緒,“阿兄說,我還要如何做,才能親近你——”

南音不想哭的,她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阿兄,因為已經有許多愛護她的人了,她不必再在意這些年累積在心底的委屈。可是最後一個字說出口,她才發現臉上和手心都是一片濕潤,絡子完全被打濕了。

她別過頭,不想在慕致遠麵前示弱,沒做拭淚的動作,任眼淚順著臉頰流淌,頭依舊抬著,沒有垂下。

唯有身體控製不住的反應,讓她單薄的雙肩微微顫抖。

慕致遠呆住了,甚至有些結巴,“我,你定是記錯了,我怎麽會這樣說……”

他是真不記得了,他竟說過這樣的話?慕致遠覺得,定是妹妹多年來對他和笙月交好有怨,在心底臆想出了這些話兒。

可是瞬間沉重的心告訴他,事實好像就是如此,他的確對妹妹說過那樣傷人的話,怪不得她再沒去過太學,也不曾主動到他院子裏去看他,而是一直在靜靜地等他。

南音質問的那些話,他也一個都答不上來。

“就、就算我說了那些話,那是年少無知,對不起,南音……”慕致遠低下頭,說這些話時嘴唇都是顫抖的。

他到底還是普通人,仍有羞恥心,長年以來用各種理由蒙蔽自己,連自己都不覺得做的那些事有錯。此刻被南音質問,就好像被一層層扯下了遮羞布,讓他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在南音眼中,他竟從未好好當過一個兄長嗎?

屋外,青姨已經紅了眼眶,娘子也不過是個小女孩兒,怎麽就在心底壓著這麽多委屈,連她們都沒說過。

慕懷林站了許久,把兄妹倆的對話幾乎聽全了,此時也是眼中熱意翻滾。

從夏氏那兒聽了許多,他本就覺得自己可能誤解了南音,沒想到這會兒還聽見了她的心跡,那一聲聲,同樣是對他的質問。

南音今歲十六,這十六年來,她到底是如何過的?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牽扯到孩子,他當初是有多糊塗,才叫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

想到她的眼疾,想到她多年來遭受的欺壓,想到她內斂到幾乎自卑的性格,慕懷林就越發心痛。

南音說致遠不是好兄長,他又何嚐是個好父親!他待她,隻怕比一個陌生人都好不了多少。

悔恨如潮水幾乎將慕懷林淹沒,在這種情緒掌控下,他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去,讓同樣處於愧疚心態中的慕致遠再次一愣,“……爹?”

聽了那些話,慕懷林對這個兒子是感到憤怒的,想狠狠甩他一記耳光,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這麽做,站了半晌,還是道:“南音既不想見你,你就先出去。”

慕致遠臉色頓時十分精彩,意識到那些對話都被父親聽去了,慌張又羞慚,“我知道錯了,在這請她原諒……”

“這就是你求人原諒的態度?”慕懷林重重出聲,讓慕致遠一個哆嗦,這是多年來養成的敬畏。

父子二人的爭執,南音一點都不想聽。如青姨所說,她是極為內斂的,有甚麽都習慣壓在心底,如今爆發出來,情緒仍無法自控,完全不想麵對其他人。

她站起身,想說些甚麽,卻感到天旋地轉。

眼前突然變成一抹黑,身體徹底失去力氣,隻聽到身旁幾聲驚叫,就那樣重重倒了下去。

……

南音病了,病得很嚴重,來勢洶洶,幾乎要奪走她的性命般,叫眾人手足無措。

慕懷林反正沒了去戶部的心思,幹脆休假,陸陸續續地給她請了十多個大夫,一一詢問情況,得知她是“體虛,兼之急怒攻心”才病倒的,又是一陣愧疚。

他親自盯著大夫看診,吩咐人煎藥,讓廚房做了許多補品,這樣的架勢,簡直比疼愛慕笙月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府裏議論紛紛,說二娘子時來運轉,被奪了親事,反倒得了郎主疼愛,到底血脈親情分割不了,還有人暗地說郎主終於公正了回。

雲氏聽到這些話如何不氣,可慕懷林本就因被捋職的事不順心,她還隱約得知可能和自己當初在黔中道收受的那些好處有關,心虛地根本不敢去質問。

於是也做出慈母的模樣,往南院噓寒問暖,取出庫房的百年人參送去,一時之間,南院倒成了慕府的焦點。

慕致遠也向太學告了假,日日到南院看望,同樣積極的態度令人咋舌,都道父子倆是一夜就轉了性。

但不論他們如何,南音的病症卻沒怎麽好轉。

起初是昏迷到神誌不清,無法自主吞咽水和食物,需得青姨她們強灌進去才行。

第三天淩晨,她發起了高燒,渾身燙得驚人,身上、臉上都是汗水,大夫吩咐紫檀拿烈酒給她擦身,溫度才勉強降了些許。

病況仍不容樂觀,大夫說如果繼續燒下去,要麽性命難保,要麽神智會出問題。

青姨親手撫養她長大,對她的感情遠比慕致遠深得多,她的病是被慕致遠惹出來的,讓青姨難免遷怒。

“娘子在病中,還是不勞大公子走動了,免得過了病氣,學業為重,您還是回學院為好。”

無比客氣的話,聽得慕致遠陌生極了,“南音這病因我而起,我是兄長,自然要留下照顧她。”

青姨淡淡掃他一眼,卻沒給他留位置,進去後極順手地把門給帶上了。

紫檀紅著眼在幫南音換額頭敷的巾子,“溫家兩位公子花重金請的大夫也看過了,竟沒有更好的辦法,難道隻能靠娘子自己捱過去嗎?”

青姨亦不知如何回答,愁眉緊鎖間,琥珀忽然高興地小跑了進來,“青姨,宮裏太醫來了,說是奉太後娘娘的令來給娘子治病——”

屋內都是一陣驚喜,忙不迭讓出位置,不出幾息,一位中年模樣的太醫就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提藥箱的小童。

身後嘩啦啦跟了一群慕家人,太醫往後一瞧,皺著眉頭叫他們散開,而後快步上前診脈,皺眉道:“確實驚險。”

“不過,於我而言還不成問題。”

他取出金針,快速插()進幾個穴位,又取出藥膏吩咐青姨往南音的額頭、腹部等地貼去,如此才等待了一刻鍾,青姨驚詫地發現,燒竟就退了許多。

不愧是宮裏的太醫,醫術果然高深!

太醫說:“我隻是暫且壓下了這位娘子的高熱,若不用藥,過幾個時辰還會反複,不過……這些藥隻有宮裏才有。”

慕懷林站出來,“還請太醫把藥名說出,我去請求陛下賜藥,再托人取來。”

沒了戶部郎中的職,他原來集賢院侍讀學士兼史館修撰的職還在,豁出這把老臉,應該也能求得藥來。

“不用。”太醫撫須,“太後娘娘來時就吩咐了,如果在慕府不方便,就把人接進宮裏去治病。娘子的金針再維持一刻鍾就可取下,屆時再把人送上馬車罷。慕大人,還請吩咐府中下人準備好一些令嬡的衣物,車駕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慕懷林結結實實愣住了,太後竟對南音喜愛至此,聽說她病了,還要把人接到宮裏去養病?

他有滿腹疑問,不好詢問太醫,隻能暫時按捺在心中,按照太醫的話下了吩咐,還讓紫檀和琥珀都一同跟去。

滿腔的慈父胸懷因著南音這場病,至今都沒抒發出來,在太醫預備離府前,慕懷林匆匆跟上,取出厚實的錢袋遞去,“小女在宮中養病,要拜托您多照看了。”

太醫微微一笑,伸手擋開了,“慕大人說笑,有娘娘的吩咐,自當盡心盡力為慕娘子診治,不敢提照看二字。”

說罷抬腳,徑直往馬車而去。

**

得知南音突然生病的消息,綏帝在第一日已經想命太醫前去,被崔太後阻止了。並非有其他意思,而是不想在此時讓南音太惹人注目。

這個可憐又乖巧的孩子,恐怕經不住甚麽風雨,也受不了外間太多打量的目光。

她一直暗地關注,本以為能很快治好,沒想到捱了兩日,竟還變得更嚴重了。

崔太後也等不住了,終於派了太醫前去,並囑咐他想法子把人帶到宮裏來養病。

便有了南音在病中進宮這一遭。

鸞儀宮側殿被迅速收拾出來,待見到昏迷不醒、唇色慘白的南音,太後心底也不好受,怪她礙於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覺得冒然讓太醫去不好,耽擱了兩天功夫。

要是這孩子出了甚麽問題,她無法對陛下交代不說,自個兒也會先愧疚。

“前幾日進宮還好好的,看著也不像那麽虛弱的模樣,怎麽就突然病得這麽重?”太後問紫檀和琥珀。

從稟報中,她大致能推測應是南音和人起了爭執,可不知甚麽樣的爭執能把人變成這樣。

紫檀倆人對視一眼,哪兒敢把當時聽到的話一五一十道出,娘子不喜歡把自己的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她們做下人的幫她說也不合適。

磕磕巴巴地回,“娘子和大公子起了口角,一時心情不好,兼之體弱,就病倒了。”

崔太後淩厲的目光盯著二人,直到她們忍不住冒冷汗,才移開視線,淡淡道:“原是如此,哀家知道了。”

在宮裏沉浮數十年,見慣了明爭暗鬥、蠅營狗苟之事,長安城各家內宅的那點東西,在太後眼中其實還不夠看。隻是因著這是綏帝另眼相待的南音,她自己也挺喜歡這小姑娘,才在那日問話後,著人有意打聽了番。

南音對她說是因幼時犯錯,被長輩責罰後不小心得了眼疾,仔細查過,才知道這孩子回話時慣會避重就輕。

後母難為,大家多少都知道慕懷林先後兩位夫人間的恩怨,對雲氏長年不帶前任正妻的女兒出門一事雖有議論,但也沒有甚麽過分的說辭。何況,慕家一直對外道這個女兒得了眼疾,不方便出門。

太後也猜得出,南音在府裏的日子八成不太好過,隻沒想到,不好過到這個地步。

繼母心狠,父親無視,唯一的同胞兄長都倒戈了,怪不得養成這麽個懂事的性子。

她不懂事,也無人會包容。

“哀家會撥人伺候,但你們二人是南音慣用的人,還是得你們精心些伺候。到了宮裏,不用顧慮其他,服侍好你們娘子就行,知道嗎?”

崔太後小小敲打了一番,紫檀和琥珀連聲應是,她們巴不得如此。

太醫院匯集天下醫術精湛之人,南音這場有可能危及性命的高熱,在他們的妙手回春之下,不出一日就基本平穩了。

先前為她針灸的吳太醫複診時,說燒已經退了,性命無憂,而後翻了翻南音眼皮,又仔細診了幾處,問紫檀,“這眼疾可有治過?”

“請無數個大夫看過。”琥珀搶先答,“一年就得換好幾個,治了有十年了。吃的、敷的、針灸……甚麽法子都試了,就是不見好。有時候會有起色,可沒過多久,就變回原樣了。”

吳太醫明白了,“看得太雜,期間定有不少騙銀子的庸醫。你們娘子喝了許多不該喝的藥,餘毒在體內累積淤塞,把身體底子也變差了。”

琥珀咬唇,“是有大夫這麽說過,所以後來就不輕易喝藥了,太醫,這些餘毒能清掉麽?”

“娘子年紀小,慢慢調理,總能好的,不過這眼疾……”吳太醫沉吟,“我並非專攻眼科,以我的醫術來看,這眼疾是沒得治了。但宮裏還有位精於此道的太醫,他此前告假回老家了,還有月餘才能回,你們到時可以向娘娘請求。”

說罷,吳太醫還叮囑,“這次高燒可能會讓眼疾變得更嚴重,若是醒了,完全看不見也有可能。讓你們娘子莫害怕,過些日子會慢慢恢複成原樣。”

他輕描淡寫地說,兩個婢女卻幾乎要被嚇哭了,更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

當夜,宮裏久違刮起了大風,槅扇被吹得劈啪作響,宮人門四處去合門窗。

欽天監說子時會有大雨,這在冬日是極少見的。

紫檀仔細挑亮燈火,加了燭台燈罩,娘子睡覺喜歡留燈,不能叫她起來害怕。

隨即想起吳太醫的話兒,意識到娘子醒來可能看不見,心裏悶悶的,喃喃自語,“娘子吉人天相,定會好的,絕不會真變成瞎子。”

“你嘀嘀咕咕甚麽呢?”琥珀從外而來,撣去身上的寒氣,“到晚飯的時辰了,你先去吃罷,我來給娘子喂水。”

太醫吩咐她們每隔一段時日就要給南音喂水,使法子叫她喝下去,避免唇喉幹燥。

不同於紫檀的多愁善感,琥珀心大得很,到了宮裏後隻覺娘子當真時來運轉,天都開朗了,哪兒還有甚麽傷心。

她對兩位侍女道:“還請兩位姐姐幫我把娘子扶起來。”

見她滿臉輕快的模樣,紫檀也忍俊不禁,心道確實不能總是一臉憂愁,便踏出門去,預備用了飯再來接班。

這一出內殿,迎麵撞上了道高大的身影,還沒看清臉呢,就聽見人齊刷刷行禮,“陛下——”

紫檀猛地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屈膝,這道身影卻風一般,大步擦過她的身側,直接往裏走去。

她好奇地微微抬首,餘光瞥見半張臉,心底頓時驚起駭然大波,這位竟是陛下?

裏麵的人見到綏帝同樣震驚,宮裏那兩個侍女的臉色不見得比琥珀平靜多少,見他一抬手,都老老實實地沒出聲。

綏帝剛從禦書房過來,正是該用膳的時辰,說不上太晚。這幾天有不少事,下了朝那些朝臣也在一個個往禦書房裏鑽,尤其是瀾州失控一事非同小可,君臣商討了好幾日,並傳了好些武將,預備從幾處軍機大營調兵。

差不多結束議事,全英才告訴他太後今日接了南音進宮養病。

本不該這時來的,但整座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中,他心中亦一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方向一轉,便來了鸞儀宮。

南音陷在被褥中,僅露出巴掌大的臉,蒼白的病容不見憔悴,反而有種驚人的破碎般的美麗。

綏帝詢問病情,侍女一一答了,道:“慕娘子高燒剛退,吳太醫說今夜不反複,就是無事了。”

綏帝頷首,麵含倦色,視線轉向了一旁的燭台,不知在想甚麽。

全英適時上前,“陛下今日都沒怎麽吃東西,不如把晚膳傳到這兒來罷?”

“嗯。”綏帝道,“不要驚動了太後。”

全英應是,對屋內眾人使眼色,讓她們一個個都退了出去。

“陛下看望慕娘子的事,出了鸞儀宮誰也不許亂說,知道嗎?”他語氣嚴厲,“守在門邊,陛下沒吩咐,都別發出動靜。”

作為陛下的身邊人,陛下沒說的事,他當然也要提前做好。

全英辦事綏帝一向放心,他確實也是累了,無暇去想其他。從前夜開始他就沒怎麽睡過,身體疲倦無比,這會兒坐在長椅上,看著南音的睡顏,心神稍稍放鬆,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侍女見燈火暗淡了,去剪燈花時才發現陛下正在闔目小憩,當即斂了氣息,愈發得小心。

全英欲進門請綏帝用膳,侍女輕輕搖頭,“陛下睡著了。”

竟睡著了?全英訝異,陛下連在自己寢宮都睡不好,每夜都得看著道家經書才能勉強入眠。

斟酌之下,卻又覺得沒那麽意外,陛下麵對這位慕娘子的反常太多,有甚麽事好像都不奇怪。

一群人就這樣安靜無聲地守在外邊兒。

更深漏斷,綏帝這一場小憩不知休息得如何,南音陷在斷斷續續的深眠中,卻已經許久了。

起初她渾身熱得厲害,腦海中卻還翻滾著兄長的那些話,哪兒都不好受,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燒灼成灰。

她做了許多個夢,夢也是支零破碎的,好像有阿娘,有被關在柴房的那段日子,還有很多很多,都不是甚麽令人高興的夢。

身體沉重無比,她在夢中囈語幾聲,被褥下的腿一動,忽的醒了過來。

耳畔一片寂靜,眼前也是黑漆漆的,讓南音疑心青姨她們把窗戶都給糊上了,以至於一絲天光都沒漏進。

“……青姨?”她喚人,發現自己根本沒甚麽力氣,聲音微弱得可憐。

努力提高聲音,又喚了聲青姨,依舊沒動靜,再喚紫檀和琥珀,同樣沒反應,便勉強自己支撐著起身,想下榻尋她們。

不知摸到甚麽溫熱的東西,南音下意識握住,用指腹描摹輪廓。

“別動。”低沉微啞的聲音,南音還是瞬間辨別了出來,“先生?”

“是我。”

“先生怎麽在這?”南音偏首,“還有,周圍為何這麽黑?”

身邊一陣沉默,她的手被用力握了下,“莫怕,隻是病了場,會暫時看不見。”

南音甚至沒來得及思考這話的意思,屋內就嘩啦啦湧進一群人,有喚娘子,有喚陛下,還有說要去請太醫的。

在這些聲音中,南音找到了熟悉的紫檀和琥珀,身體也下意識朝她們的方向靠。

她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於一個陌生的地方。

紫檀邊安撫她,邊壓低聲音說:“娘子,鬆手,鬆手,別再握著了。”

天知道她一進門,看見娘子緊緊握著這位陛下的手,簡直魂兒都要被驚飛了。在這位身份是她們娘子先生的時候,她尚且會敬畏,如今知道竟是天子,就隻剩下了畏懼。

南音依言鬆手,沉默地聽身邊人忙碌,原來不是天太黑,而是她徹底看不見了。

“我們是在哪裏?”

紫檀把進宮的緣由大致說了遍,並道:“太醫說了,娘子看不見隻是暫時的,過段時日就會好。”

輕輕嗯了聲,南音又側耳去聽其他的聲音,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甚麽。

先生是……陛下?

作者有話說:

是不是超!級!肥!的一章

嘿嘿嘿,現在相處就多起來啦!

感謝小可愛們支持,留言有紅包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