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與南音伴夜色行走時,林錫全英二人就遠遠墜在其後,有一種想要靠近些看清楚的衝動,又不敢付諸行動。

陛下原先興致不高,遇見慶州伯等人後更是心情不佳,一刻鍾前不知看到甚麽,忽然大步朝某處走去,且不允許他們跟著。

林錫好容易止住震驚,偷偷尋了個角落觀望,發現陛下竟是走向了一位小娘子。

可惜隔得太遠,即使是目力出眾的林錫也看不清那小娘子麵容,一時好奇得抓心撓肺。

“你整日跟隨陛下,竟連他單獨識得了哪家小娘子都不知?”全英睨他,數落林錫沒用。

林錫很不服氣,“全總管還服侍陛下起居,難道就摸清了陛下的心思?”

說完倆人對視一眼,又別開,暫時放下置氣,小心和前方保持距離。

長安城的十二街,每條街都有不同。一路行去,經過的有酒水鋪子、珠寶鋪、香料鋪……各式各樣,但南音和琥珀都沒有再為之停留。

她們本就是出來閑逛玩樂的,不為買東西,手中有兩樣吃食就夠了。綏帝呢,對這些更不敢興趣,一個眼神都不曾投去,所以幾人就這樣走了兩條街,竟沒有做任何事,話也沒說幾句。

時辰長了,琥珀見這位陌生的郎君依舊無聲跟隨著她們,不由納罕。

本來以為娘子就夠靜了,沒想到這位更沉默,連一個多餘的字都沒說過。

隻是,一直這樣跟著是甚麽意思?

她想悄聲問自家娘子,又擔心這位郎君聽見,心神外遊,不知不覺就領偏路走到了一間酒樓前。

正是此時,酒樓中走出一行著襴袍的男子,年紀不一,和他們擦肩而過時,其中一人多往這邊看了眼,頓時雙目睜大,不可置信地呆住,“陛下”二字還沒出口就被咽回了肚裏,迅速三步作兩步走來,“公……公子?”

隨著他的動作,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綏帝的存在,俱是震驚不已。

竟是隻能在道觀和皇宮見到的陛下?!

大驚之下,一群人如流水般匯聚而來,不知不覺就把南音二人擠去了外圍。

琥珀踮腳張望,發現一個都認不出,可是每位都顯得氣度非凡,和尋常百姓大不相同。

再看正中的青袍郎君,突然被人簇擁也不見局促,微微頷首說了句甚麽,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陣仗。

和方才無言跟在她們身側的模樣不同,這時候的他,有種生來便立在高處、不怒自威的氣勢。

琥珀忍住那點莫名生出的敬畏,小聲道:“娘子,那位郎君身份好似很不一般。”

南音嗯了聲,並不怎麽驚訝,早在山中偶遇的時候她就有所感覺了。

如今事出突然,他身旁擁著這麽多人,恐怕也不好道別。

她僅思考了幾息就道:“既然他有熟人相聚,我們先走罷。”

琥珀噢了聲,幫南音扶正剛才被擠歪的帷帽,準備和她無聲離開。

倆人剛往外踏了一步,餘光未曾離開過她的綏帝立刻就看了過來,不顧幾位臣子驚訝的神色,撥開人群大步朝她走去。

他其實並沒有想好要做甚麽,隻是下意識跟隨她走來,直到站在南音麵前好片刻,被她疑惑地喚了一聲,才些許回過神來。

麵前人沒答話,南音掀開一絲帷帽,又問:“公子?”

“我姓李,單名洵,字少章。”綏帝終於出聲。

他低眸看來,像是在隔著帷帽和南音對視。

南音明白了他的意思,頷首輕聲道:“我姓慕,名南音。”

“嗯。”綏帝還想說甚麽,又覺甚麽都不合適,最後隻道,“今日不便,改日再聚。”

“好。”南音對他作別,“李公子,先告辭了。”

她實在不習慣旁人的注視,而此刻因為綏帝的存在,已經有太多人朝她投來了打量的目光,雖然其中有大半都被他擋住了。

看出她的心思,綏帝沒再挽留,抬手把那袋烤板栗又送還給了她,南音也沒在意,接過紙袋就略顯匆促地離開了。

直到走出那條長街,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徹底消失,南音輕輕舒出一口氣。

她垂首往懷中看去,一時怔住,烤板栗已全被剝好,都是一顆顆圓潤的果肉,想來是他行走間無聲剝好的。

琥珀尤在猜測綏帝身份,“看起來也是位官宦子弟,身份定不低,說不定還沾著甚麽皇親國戚。”

她純粹是小女孩兒家的好奇心,不帶任何目的,像當初知曉韓臨的身份後,也隻是驚訝了下。

南音安靜聽著,最後在琥珀期待的目光中若有其事地點頭,回答道:“都有道理。”

說了和沒說一樣。琥珀不高興地撇嘴,嘟噥說了兩句娘子敷衍自己,很快就被街市其他有趣的東西吸引注意,蹦蹦跳跳起來。

夜間遊玩的這點小插曲完全沒影響二人心情,和之前一樣,牽手同行,碰見感興趣的討論一番。如此又過兩刻鍾,夜市即將結束之際,漆黑的天幕忽然落下幾點淡芒似的東西,起初很小,過會兒變大了,才發現竟是雪花。

“下雪下雪回家睡覺咯——”和行人的聲音同步進行的,是飛速收起的攤子、關上的大門,和眨眼間就幾乎變得空落落的街道。

琥珀生怕南音著涼,自責沒帶傘,邊用衣袖為她擋雪,邊牽著她加快步伐。

幸好這裏離慕府不遠,稍微走個小半刻就到了。

“慕娘子,慕娘子——”聲音由遠及近從身後傳了過來,伴隨著篤篤的馬車聲,一位陌生男子駕車趕至,到二人身邊時一躍而下,“我家主子見下雪了,遣我駕車送娘子歸家。”

他說的主子,應當就是今夜分開的李洵。

“不用,我家就在眼前,你還是回去送他罷。”

男子像是早就料到了她這回答,轉身從馬車中取出兩把傘,“主子說慕娘子若不要馬車,就請一定收下傘,雪天路滑,小心為上。”

看著琥珀接過傘,他微微一笑,對南音恭聲作別,重新駕上馬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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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阻礙的,除卻夜市行人,還有午時去慕府參宴,亥時才回上平侯府的韓臨。

他飲了不少酒,不至於醺醺然,多少也有點上頭,準備回房時被自家阿娘叫住,不由露出意外之色,“阿娘,這麽晚了還沒睡。”

“夜裏食多了,睡不著起來走走。”惠寧大長公主慢步走來,“我可是有多日未見過我兒了,若是早知如此就能多見兩麵,娘就不睡了。”

軟刀子割人還是親娘擅長,韓臨自知有錯,主動認了不是,這才叫大長公主露出笑容,吩咐人給他上醒酒湯。

“你爹整日裏忙於公務應酬不著家,你倒好,不是出征大半年,就是跟著沒個人影。”大長公主問他,“今日又是去了哪兒?這麽晚才回。”

韓臨簡單說了遍去處,令大長公主挑眉,“區區一個戶部郎中之母的壽辰,竟能勞動我們世子大駕?往日世子不是輕易瞧不上人的麽?”

“官場上的事,阿娘不懂。”韓臨想含糊過去。

“是麽?”大長公主悠悠拉長聲調,“官場?怕不是閨閣。難道不是衝著人家家中的小娘子去的?”

這話一出,就是有七分的酒意也要散盡,韓臨皺眉道:“誰叫阿娘知道的?”

無需回答,他自個兒就接上了,“定是連青說的,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回頭我定要狠狠罰他。”

“喔,阿娘竟成外人了。”大長公主仍舊不緊不慢,“你整日裏不回來,我想見一麵都難,找連青問兩句話又如何?你罰他,怎麽不連連阿娘一起罰呢!”

能夠和上平侯成婚多年而恩愛依舊,大長公主絕不是隻會用權勢壓人的女子,單看她前陣子用一樁好親事讓一位意圖接近上平侯的女子自覺退出的手段就知,她善柔而非剛。這會兒連怒帶嗔的幾句話,頓時把韓臨的火氣全打消了,“兒子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的私事不喜他人打聽。”

他是典型吃軟不吃硬的小霸王性子,大長公主見好就收,“阿娘知道的,隻是問他你最近都去了哪兒,其餘的,全憑猜測罷了。”

是不是猜測彼此心裏明白,韓臨不欲追究,“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連青那兒也隻知一二。夜深了,阿娘先去歇息,等改日得了空我再和您細說。”

難得有和他這樣說話的機會,大長公主不想輕易結束,眼眸一轉,“其實也不全是猜測,你在意的人,阿娘就忍不住著人打聽了下。”

她道:“這位娘子自幼失母,外祖是個商戶,如今在府裏隻有一個同胞兄長扶持,是也不是?”

韓臨回首看來,眼裏透出的光竟讓大長公主眼皮猛跳了下,心道兒子這趟出征歸來,當真多了些城府和氣勢。

可這點氣勢,於她而言還是不夠用的,“這般身世的小娘子,又不得父親疼愛,確實可憐,便是我也要心生憐惜。”

韓臨好似聽出了母親話裏的意思,又好像沒聽出,直覺道:“我心悅她,並非出於憐惜。縱然生來多難,無父母護佑,但她的心智之堅足以令所有人敬佩。”

大長公主當真有些意外了,沒想到韓臨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知子莫若母,看來他對慕家這位小娘子不僅僅是皮相上的迷戀。

可她是絕不可能答應的,一個從五品的小官之女,自幼失母,還是個瞎子,無論如何都進不了侯府的大門。

按照大長公主的本意,她在說這件事時定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兒子知道他這想法的不實際,也會告訴他,如果實在憐惜那小娘子,她可以幫人擇一門好親事。

可惜韓臨突然的幾句話,讓她之前準備的話兒變得完全無用,勸人的陣腳還被打亂了。

這一亂不打緊,關鍵是說的話不再縝密,些許字眼間,很容易就讓韓臨察覺到了母親的真實想法。

她並不喜歡南音,甚至多有鄙夷。

“她不是瞎子。”聽到母親話裏話外的暗示,韓臨壓抑怒火反駁,“她的眼疾不是天生就有,我會給她治好。再者,阿娘從前和我說看人不能僅憑門第高低,當初你下嫁給爹,也是看中了他的才華和品性。如今才多少年,阿娘就已變了嗎?”

大長公主愣住,“這……男女不同,怎能混為一談。”

那位小娘子也許的確有些姿色,有些值得敬佩的品性,可這種自幼缺了長輩教養的女孩兒,多半怯懦無知,難堪大用,如何擔得起世子夫人之位?

最重要的是,她擔心對方有意引韓臨入甕。

大長公主苦口婆心,可惜韓臨從小就不是任由長輩擺布的人。在徹底明白母親的意思後,他直接起身道:“您不應也沒用,一旦我下定決心,自可去請陛下賜婚。”

他有軍功,的確可為自己請求賜婚。

大長公主一震,“你敢!”

韓臨不再看她,平靜道:“且看我敢不敢罷。”

作者有話說:

明天咱們休息一天!muamua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