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 祁燮懊惱地禁不住想狠拍自己腦門。

他方才說的是什麽?!

師兄這回若不把他往死裏罰,那崇華帝君四字便要倒著寫了!

僵著臉,祁燮桃花眼裏一下沒了亮光, 裴既明深邃的眼微頓, 隨後慢慢抬起, 一寸寸都仿佛在敲打。那平板無波的語調萬年難得一見地有了變化:

“枝, 兒?”

薄唇微啟,隻悠悠吐露渺然的兩字,聽在耳裏卻好似裹了極北的雪般凍人心魄,隨著裴既明驀地一聲冷笑,祁燮心頭一涼, 覺著背脊上爬一層大白蟻,難受極了。銜枝更是不安地揪起衣衫,大眼到處瞟,直想溜。

枳迦在後頭眼觀鼻鼻觀心地繃住嘴,圓眼卻不受控地瞪地老大。

尊上這模樣, 同當日回天時一模一樣!

當時一道磅礴仙光打進濯碧宮,外頭眾仙和他都小心等著呢, 尊上突然一道法力打開宮門便飛去一重天掀開十方鏡, 屏退散仙。鏡子裏水波**漾, 正顯出人間的楚銜枝站在冷宮前, 麵無表情吩咐人給尊上收屍, 連進去看一眼都不肯轉頭就走。

更叫人糟心的,是祁燮上仙就藏在樹底下偷偷盯著!

他匆匆趕來時便聽尊上一聲冷笑,那渾身的冷氣吹地他直想打噴嚏, 壓根不敢近身。枳迦初初以為就是帝君勘測一下人間的屍身如何罷了。偷摸挪幾步, 卻發現尊上那淡然的臉上竟浮著抹陰戾!

這可怎生得了!

他剛想提醒, 又見那抹陰戾倏地消失不見,這才放下心。

還好還好,隻是一時而已,並非生魔心。

尊上怎麽可能拿捏不住分寸呢?即便後來發現洗塵珠碎,尊上依舊本心不變,這就是亙古大神的魄力。

從前還讚歎呢,沒想今日尊上竟心緒起伏。枳迦轉眼去看,遠處那池子蓮花俱縮在一塊,蓮葉繞成小細條躲在水底下,一池華光都沒了顏色!

枳迦默默往後退兩步,隻盼祁燮上仙自求多福。

祁燮被這氣勢壓地抬頭都艱難,額上險些滴汗。幹巴巴堅持了一會,他勉強笑道:

“因著她如今心智不全,我便哄她作枝兒。師兄,這並不無不妥吧。

我以為 ,她既然如此不願待在三十三重天,便幹脆去我的二十七重天算了。她現下愛鬧騰,惹地你這裏不清淨了,平添煩擾不是?

師兄你重規矩,此次寬容她苟活已是高抬貴手。我知你意思,我不會讓她暴露在人前。師弟極少求你什麽,這回隻求一個罪徒。

師兄,你不會不答應我吧?”

裴既明紺青的無甚情緒地看著他,聽他說完這一通,一言不發。

祁燮一頓。莫名覺得不妙。驀地,裴既明眼皮微垂:

“ 我縱你這些時日,竟還不知足?看來,是我太慣你。”

漠然一句,卻若雷鳴前的靜謐一樣叫人窒息。祁燮擰眉,禁不住喚一聲:

“…師兄?!”

裴既明抬眼,薄唇輕勾,眼中未見笑,這般祁燮卻都不寒而栗。

“ 如此留戀人間一夢,祁燮,你不過這些出息。”

祁燮心一空,師兄這模樣他何曾見到過幾次。便是老爺子嘴裏也鮮少聽聞他有過這種時候,這是真的發怒了!

他慌忙想到了不好的,急了眼生怕師兄真將銜枝打入凡間,一時心亂如麻。正要急眼解釋,卻忽然想到什麽,他眸子一閃,麵上繼續一副口不擇言的莽撞模樣:

“師兄,不關她的事!是我忘不掉,我想通了。我活了這些年歲一直未曾有過道侶,尋常的同批仙家曾孫子都不知幾個了。我紅鸞星動,我喜歡她,我想娶她做夫人,我想給我老爺子瞧一瞧,告訴他他也有兒媳了。

我鳳凰一脈子嗣不盛,我為這一支添磚加瓦,也算做個貢獻表率!我給她換個身份,再不行到時候搬離二十七重天回不周山也好!我──”

他說著便步行而來,將後頭鎖成一團的銜枝擋住個徹底。卻裴既明冷厲一喝罵地頃刻頓住腳:

“冥頑不靈!”

祁燮攥拳,哀哀再喚:

“師兄!你何苦一直揪著她不放!我真心喜歡她,我沒出息。我不曾經曆過從前的大戰,我就是個生在金玉窩裏的二代,我永不可能同你比道心穩固! ”

“何況她自己也不願待,若你還要罰,我來代她受過! ”

字字擲地有聲,好比一貫悠哉悠哉的溫室花骨朵突然發了瘋,誓要掙脫出去自個苦修。

不知天高地厚。若無尊上相助,你安能穩居二十七重天,被奉為上仙!枳迦在心裏罵著,緊張地去看自家尊上。這一看嚇一跳。

尊上周身的空氣怎地都扭曲了。

完了!

這是真的怒了!

祁燮呼吸加重。緊迫地觀察著師兄的表情。心頭打鼓。

這僵持不下中,銜枝看眼那頭的可怖氛圍,本能地開始往外溜。

太嚇人。

螞蚱哥哥的嘴同連珠炮似的劈裏啪啦。

她不喜歡。

那個人的眼睛又好像要吞了他們,她更怕了。

她要回家啊!

銜枝忍不住被悲從心來,卻又不敢太明顯叫他們發現,隻好蹲在地上一步一步挪,同小時候趁爹娘睡著偷房梁上的豬油吃一般躡手躡腳。

堪堪要挪到殿後了,忽地身子一輕。她瞪大眼,驚叫還沒來得及出聲就卡在嗓子眼裏,隨後臉朝天重重摔倒在青石板上,悶哼一聲。

頭頂是螞蚱哥哥的厲聲:“師兄,你作何如此粗魯?莫將她卷進來!”

裴既明垂眸,舍躺在地上不敢動的銜枝一個可怖眼風。見銜枝看懂了似的一抖,他才轉眼嗤笑般譏諷:

“一個癡兒。同人間那楚銜枝毫無幹係,你也能如此腦熱? ”

“……我是腦子一熱,可我真心喜歡。我不懂師兄為何不準允。”

裴既明嗬一聲:“若你真要成親,不周山你本家的熾藿女君正匹配。”

“師兄為何如此為難我?!”祁燮一怔,終是忍不住了。

冷冽的神君黑瞳如墨,深暗非常,一派沉著:

“ 她如今神智不清,不能決定自己的本心。你乘機想擄她回去難道不是在為難她?我已將她除名仙門,如今她不受天上直接管束。你死了這條心。絕無可能。”

“ 我──”

祁燮一時語塞。頓覺師兄心機深沉!

原來除名是為了這個!不對,“ 可師兄不也是強留她麽!如何能這樣雙標?”

今日軟磨硬泡也不得,師兄強硬非常。

祁燮心知是沒法子了,看著地上睜著大眼可憐巴巴瞧他的銜枝,他又一心橫,垂死掙紮:

“這不公!規矩都是師兄你定的!”

“ 好。”裴既明不緊不慢解了腕上束帶,在祁燮閃爍的眼中自然道:

“那便問問她,現在到底想待在哪處。 ”

銜枝嘴巴一抿,螞蚱阿哥就立即道:

“ 枝兒,你說好了要同我走的是不是?快,你快說。”

她囁嚅幾下,支支吾吾,正想張口呢,後頭那人冷冰冰的駭人嗓子就刺來了:

“ 說。”

銜枝一咽唾沫,想到他方才那個要吃了她一樣的眼神便揣揣不安,這頭螞蚱阿哥還在一直催,銜枝聽得腦大。忽地一捂耳朵:

“ 我不走了,阿哥,我不走了!”

祁燮一愣,不敢置信:“ 枝兒!你才說你要同我一起的!你忘了?你別怕啊!”

銜枝低著頭,心中萬般想說一句走,可就像被漿糊封了嘴一樣,死活說不出。半晌仰著頭啊一聲哭起來。

這可炸了鍋,祁燮嚇了一跳,連忙哄她:

“莫哭,莫哭!我不逼你就是,我不逼! ”

銜枝卻哭地更難受了。

哭她走不了,哭她回不得家,哭她要日日麵對這個癱臉凶神!

可她說不出,說不出啊!隻好一直搖頭,一時間涕淚亂飛。

祁燮低下身要去給她擦眼淚,擔憂地不行。卻被裴既明冷聲斥道:

“答案如此,出去。 ”

一道仙力登時拍來,祁燮還沒來得及將人攬到懷裏哄呢,便一下被打飛出去,胸懷裏的墨玉牌一起被收走。

他慌忙伸手去抓:“師兄!你怎還沒收我法器!”

嗙一聲。

人聲再聽不見了。

枳迦剛想跑,便聽尊上閑適道:

“ 去一趟二十七重天,囑咐靈官看緊他,莫要落口風。再派人去不周山知會一聲當地鳳族,張羅選妻之事。”

枳迦聽得嘴一歪,祁燮上仙這是真把尊上得罪了啊!

這,這到時一傳十十傳百,全天界都要知道祁燮上仙要選同族道侶之事了,那這銜枝……

一拍手,枳迦顫顫巍巍地踏上雲頭跑了。

恐怖,太恐怖…

他還是先離開靜一靜的好。

閑雜人等都散了,這三十三重天隻有裴既明聽銜枝嗚嗚地哭。

哭著哭著,她察覺到不好,自己抹一抹鼻涕不哭了。出於趨利避害的本性,銜枝拖著衣擺往偏殿跑。卻被最不想聽見聲音的那人一把叫住:

“還未與你算帳,溜什麽。 ”

她兩隻手在腿上擦一擦,低著頭不甘不願地轉了回來。

裴既明凝眸,向前踏一步:

“說話。 ”

銜枝往後退一步,咕噥道:

“ 對不住…師兄。”

“ …你喚我什麽?”

作者有話說:

吸溜,嘿嘿嘿笑出來